玻璃門上 “深光設(shè)計” 的字樣泛著冷光,林晚按下門鈴。
門鎖咔嗒彈開,周嶼深頂著翹起的頭發(fā)出現(xiàn),白襯衫第二顆紐扣歪進第三道扣眼。
滿地鋪開的廢圖紙在騎樓光影里翻動,像未說出口的話簌簌作響。
“當(dāng)心!” 林晚的帆布鞋剛碾上滑動的文件夾,整個人便往前栽去。
堆疊的辦公用品箱轟然倒塌,周嶼深一步跨來,手臂撐在她身后的工作臺,將她困在金屬臺面與胸膛之間。“這么多年沒長進。”
他低頭時,帶著油墨味的呼吸拂過她發(fā)旋。
林晚揉著被桌子膈得發(fā)疼的后腰,目光被辦公桌上的透明亞克力盒子吸引。
盒子里,褪色的紅繩靜靜蜷著…… 那是當(dāng)年去廟會,她踮腳系在他腕間的平安結(jié)。周嶼深蹲下身收拾圖紙,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卻沒說話。
他舉起燈具模型,粗糙的指腹擦過她手背:“客戶說圓角設(shè)計好,和你說的一樣。” 這句話讓空氣突然變得粘稠,林晚別開眼,余光瞥見窗外天色漸暗。
夜色漫進工作室時,周嶼深合上最后一本圖冊:“走,去吃腸粉?” 林晚跟在他身后,看他熟練地繞過堆積的紙箱,突然想起那時候放學(xué),他總會在教室后門等她一起跑向小吃街。
……
腸粉店的玻璃蒙著厚厚的霧氣,像給世界加了層毛玻璃濾鏡。
周嶼深伸手隨意擦出一小塊清晰的圓,露出外面昏黃的路燈。林晚坐下時,舊木椅發(fā)出熟悉的吱呀聲,和記憶里分毫不差。
蒸騰的熱氣中,老板端上兩碟蝦仁腸粉,豉油淋在米皮上的滋滋聲,喚醒了無數(shù)個晚自習(xí)后在這里分食腸粉的夜晚。
周嶼深夾腸粉的筷子懸在半空,突然輕輕敲擊碗沿,三長兩短的節(jié)奏混在店內(nèi)嘈雜人聲里,卻精準地撞進林晚耳膜。
她猛地抬頭,正對上周嶼深藏著笑意的眼睛,那眼神讓她想起那時課桌下,他偷偷遞來寫滿答案的紙條都會這樣敲打桌邊。
當(dāng)掃碼付款的提示音在店里響起,兩部手機 “咔嗒” 相撞。周嶼深的拇指輕輕蹭過她指節(jié),聲音低沉:“我請。”
走出店門,潮濕的晚風(fēng)裹著夜色的氣息撲面而來,路燈將兩人影子拉長,在潮濕的地面即將重疊的瞬間,他們同時邁步,影子錯開,如同八年前無數(shù)次擦肩的重復(fù)。
此后,城市的燈火各自閃爍,他們在平行的軌跡里發(fā)光,怕一靠近,就燒穿那段被時光妥善保存的年少歲月。
……
農(nóng)歷臘月二十八,香山市街頭張燈結(jié)彩。
林晚拖著行李箱走出超市,購物袋里塞滿了帶給家人的特產(chǎn):廣式臘味和杏仁餅。手機屏幕亮起,是父親第三次詢問到家的具體時間。
"D2415次,明天下午3點40分到M市站。"她回復(fù)道,猶豫片刻又補上一句,"就我一個人。"
父親很快回道:"你張阿姨說有個不錯的男孩子,在供電局上班,有房有車……"
林晚沒看完就鎖了屏幕。
自從搬出宿舍,父親對她婚事的催促是越來越頻繁了。往年還能用"工作忙"去推脫,今年項目告一段落,已經(jīng)再沒借口了。
路過商場時,巨幕廣告正在播放周氏集團的春節(jié)宣傳片。
今天的宣傳片有明輝公司的鏡頭,一掃而過的智能生產(chǎn)線車間畫面,她設(shè)計的自動化檢測儀赫然在目。短短幾秒的畫面,卻是她這四年奮斗的縮影。
林晚當(dāng)年只想著以推薦生身份踏入明輝的門檻,卻未曾想過這家她憧憬的企業(yè),背后竟矗立著周氏集團這座商業(yè)巨擘 —— 而掌舵者周嶼深的家族,正是這龐大商業(yè)帝國的締造者。
命運的軌跡在此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如今回望,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悄然注定的緣分?
手機突然響起,是周嶼深!
自從腸粉店的邀約以后,他們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聯(lián)系,偶爾交流行業(yè)動態(tài),卻都默契地避開了私人話題。
"聽說你明天要回M市了?"他的聲音透過話筒傳來,背景音嘈雜,像是在某個施工現(xiàn)場。
林晚有些詫異:"對啊,你怎么知道的?"
"那個,跟以前同事聊點事,然后提起的。我剛好也要去M市談個項目,要不要……"他頓了頓,"一起走?我開車。"
電話這頭,林晚另一只手握緊了購物袋。四個小時的車程,密閉的空間,太多可能失控的瞬間了。
"不用了,我車票都已經(jīng)買好了。"她最終的回答,聲音比自己預(yù)想的還要生硬許多。
沉默幾秒后,周嶼深輕聲道:"好,你,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掛斷電話,林晚站在熙攘的街頭,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失落。
晚高峰的人潮像潮水般從她身邊涌過,外賣電動車的鈴鐺聲、商鋪喇叭的促銷聲、情侶們打鬧的笑鬧聲混在一起,反而讓她覺得耳根子發(fā)空。
周家別墅燈火通明。
周嶼深站在衣帽間里,面無表情地系著領(lǐng)帶。鏡中的男人西裝筆挺,卻掩不住眼下的青黑。三個月來,工作室的起步耗盡了他的精力,而家族斷絕經(jīng)濟支持的決定,比他預(yù)想的更徹底。
"嶼深,快點!客人都到了!"姑姑在門外催促。
餐廳里,二十多位周家親友已經(jīng)入座。
主位上,周父臉色蒼白但精神尚可,看到兒子時眼神復(fù)雜。
周太太則完全無視了周嶼深的存在,正熱情地招呼著一位年輕女孩:"梁小姐,來,來,來,不要客氣嘛,嘗嘗這個龍蝦,特意為你準備的。"
梁小姐……周嶼深這才注意到餐桌對面的"客人",正是他母親心心念念的聯(lián)姻對象。女孩妝容精致,腕上的名牌手鐲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
"嶼深哥。"梁小姐沖他甜甜一笑,"好久不見。"
周嶼深勉強點頭致意。
席間,周太太刻意安排兩人相鄰而坐,不斷引導(dǎo)話題:"梁小姐剛從倫敦回來,學(xué)的是藝術(shù)管理,我們阿深也是對藝術(shù)很有研究的,你們年輕人有共同語言……"
面前的一道道珍饈美味如同嚼蠟。周嶼深機械地應(yīng)付著社交辭令,思緒卻飄向三百公里外……林晚此時此刻在干嘛呢?應(yīng)該收拾好行李了吧?她父親會為難她嗎?
"嶼深!嶼深!"姑姑突然提高音量,"梁小姐在問你工作室的情況呢!"
周嶼深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全桌人都在等他回答。
梁小姐好奇地望著他:"聽說你辭職自己創(chuàng)業(yè)做設(shè)計了?好勇敢啊。現(xiàn)在主要接什么項目呢?"
"都是小案子。"他簡短回答,"智能燈桿,店鋪照明系統(tǒng)之類的。"
"哦……"梁小姐拖長音調(diào),難掩失望,"我還以為會是美術(shù)館、高端會所這類項目呢。"
周太太立刻接話:"嶼深只是在暫時體驗生活,年后就會回集團了。是吧,嶼深?"
所有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周嶼深立馬放下筷子,聲音不大但異常清晰:"不,媽。我的工作室雖然小,但已經(jīng)有六個固定客戶,下個月還要擴招兩名設(shè)計師。"
餐桌瞬間安靜。周太太臉色鐵青。
"有意思。"梁小姐突然笑了,"那你設(shè)計的燈桿,能用在我們的新樓盤嗎?"
這個意外的橄欖枝讓周家人眼前一亮。周太太立刻堆起笑容:"當(dāng)然可以啦!嶼深,還不快點謝謝梁小姐?"
周嶼深卻搖搖頭:"抱歉了,我們工作室只接經(jīng)過公開招標(biāo)的項目。"
這句話如同冷水潑進熱油。周太太猛地站起:"周嶼深!你存心要氣死我是不是?"
"我只是遵守商業(yè)倫理。"他平靜地看向父親,"爸,您教過我,周家的每一分錢都該賺得光明磊落。"
周父眼神閃爍,最終別過臉去。周太太徹底爆發(fā):"滾!你滾出去!既然你這么有骨氣,就別進這個家門!"
在滿桌震驚的目光中,周嶼深緩緩起身,向長輩們鞠了一躬:"祝大家新年快樂。"轉(zhuǎn)身離開時,他聽到梁小姐小聲嘀咕:"真是個瘋子……"
M市站出站口,林晚拖著行李在寒風(fēng)中等待出租車。
林晚自到香山市求學(xué)起,便一直寄居在姨媽家中。她的父母常年忙于案牘公務(wù),自兒時起便鮮少陪伴在側(cè),這份疏離的時光,也讓彼此間的親情顯得不甚親昵。
父親給她發(fā)來信息,說是臨時有事不能來接,只安排了鄰居家的面包車捎她回去。車遲遲不來,她跺了跺凍僵的腳,呼出的白氣在空氣中凝結(jié)。
"林晚!林晚!"
熟悉的聲音讓她渾身一顫。
周嶼深穿著黑色呢子大衣,大步走來。他鼻尖凍得通紅,顯然已經(jīng)等了很久。
"你.……怎么會在這里?"林晚聲音發(fā)緊,"不是說有項目要談嗎?"
"項目已經(jīng)談完了。"他接過她的行李箱,"走吧,我送你回去。"
林晚沒動:"為什么?"
周嶼深呼出一口白氣,眼神坦蕩:"因為年三十的團圓飯,不該一個人吃啊。"
這句話透露的信息太多。他和家里鬧翻了?一個人來M市了?林晚心頭涌上無數(shù)疑問,卻被刺骨的寒風(fēng)吹散。
遠處,鄰居的面包車終于出現(xiàn)。
"我坐那輛車回去。"她指了指,"謝謝你……專程跑來。"
周嶼深沒有強求,只是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這是給叔叔阿姨的新年禮物。不是什么貴重東西,就是些中山特產(chǎn)。"
林晚接過信封,薄薄的,確實不像貴重物品。面包車按著喇叭催促,她匆忙道別,像是要逃跑一樣地上了車。
透過沾滿灰塵的車窗,她看到周嶼深站在原地。
臘月的風(fēng)卷著沙粒打在他呢子大衣上,掀起的衣角像一面褪色的旗。他雙手插在口袋里,背脊挺得筆直,鼻尖被凍得通紅,卻還維持著慣常的從容模樣。
車子發(fā)動時,她下意識把額頭抵在玻璃上。
周嶼深突然往前跨了半步,像是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抬起手,指尖在空氣中虛晃了一下。
那動作太輕,被路過的貨車尾氣一沖就散了。
車輪碾過沙塵滾滾的路面,后視鏡里的人影越縮越小,卻始終保持著那個踮腳張望的姿勢。
林家位于M市郊區(qū)的小院,門前掛上了一對大紅燈籠,還有林父親手寫的對聯(lián)。
林晚剛進門,母親就紅著眼眶迎上來:"晚晚,你怎么又瘦了?是不是經(jīng)常不吃飯???說了你多少次了……"
父親林建國坐在沙發(fā)上,只是點了點頭:"飯在鍋里熱著。"自從畢業(yè)去了工廠,父女之間就筑起了一道無形的墻。
晚飯時,林建國照例詢問工作情況。聽到林晚升職了,他難得露出笑容:"總算是有點出息了。"但緊接著就問,"你們公司里有合適的男同事嗎?"
"爸!"林晚放下筷子,"我現(xiàn)在只想把項目做好。其他的……"
"項目項目!你都多大了?"林建國聲音提高,"村里跟你同歲的阿敏,二胎都會走路了!"
母親連忙打圓場:"我們晚晚這么優(yōu)秀,肯定是很多人追……"
"優(yōu)秀?"林建國冷笑,"跑這么遠,混了這么多年,連個房子首付都湊不出來,這就敢說優(yōu)秀?"
這句話像刀子一樣扎進林晚心里。她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爸,我在中山的公寓..."
"租的嘛!當(dāng)我不知道?"林建國拍桌,"你張阿姨介紹的供電局那個,姓王的,工作穩(wěn)定,有現(xiàn)成的婚房……"
"所以在你眼里,我的價值就是嫁個有房的男人?"林晚聲音發(fā)抖,"我設(shè)計的生產(chǎn)線每年為公司創(chuàng)造幾千萬利潤,我?guī)С龅膱F隊獲得省級技術(shù)創(chuàng)新獎,這些都不算成績?"
林建國愣住了,顯然沒想到女兒會頂撞。母親在一旁抹淚:"大過年的,別吵了……"
林晚深吸一口氣,拿出周嶼深給的信封:"這是...朋友帶給你們的禮物。"
林建國拆開信封,掉出一張照片和一封信。照片上是明輝智能車間的剪彩儀式,林晚站在中央,手捧獎狀。信是公司人力資源部出具的表彰函,詳細列舉了她對項目的貢獻。
"這是……"林建國戴上老花鏡,仔細閱讀。
"我負責(zé)的項目。"林晚輕聲說,"那套系統(tǒng),現(xiàn)在用在中山很多工廠里。"
林建國沉默良久,最終只是嘟囔了一句:"吃飯吧,菜都涼了。"
但林晚注意到,父親把照片和信小心地放在了電視柜上最顯眼的位置——那里通常只擺放家族合照。
回到自己房間,林晚發(fā)現(xiàn)手機有十幾個未接來電,全部來自周嶼深。最后是一條短信:"我在村口小賣部。如果你需要,我隨時在。"
窗外,寒風(fēng)凜冽。林晚站在窗前,看著遠處小賣部昏黃的燈光,胸口涌動著難以名狀的情緒。
她拿起手機,又放下。太多問題橫亙在他們之間:家族的反對,階層的差異,未來的不確定性……但此刻,在年關(guān)的寒風(fēng)中,那個固執(zhí)地守在村口的身影,卻比任何承諾都更真實。
手機屏幕再次亮起,是周嶼深發(fā)來的照片:小賣部門口的可樂加花生,還不錯,他對著鏡頭比了個V字,凍得通紅的臉上掛著熟悉的笑容。配文:"M市的可樂,比香山的甜。"
林晚突然笑了,眼淚卻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