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獄,北庭地下。
腳步在狹窄的通道里回響,空洞而單調(diào),仿佛永無盡頭。
段云深不知被押著行了多久,前方一點微弱的異樣光亮漸漸浮現(xiàn)、擴大,那不再是搖曳的人造火焰,而是另一種質(zhì)地。
——清冷、銳利、帶著一絲凜冽的生機,直刺入他久慣黑暗的眼底。
他的瞳孔猝然收縮,如同被無形針尖狠狠扎入,劇烈的刺痛讓他本能地緊閉雙眼,視野里卻依舊殘留著晃動的白光亂影。
下意識地想抬手遮擋,手腕卻被冰冷的鐐銬死死鎖住,徒勞地掙動了一下,只換來金屬更加刺耳的摩擦聲。
眼眶灼熱,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順著骯臟凹陷的臉頰滑落,他只能低頭,眼皮劇烈地顫抖著,艱難地、一點一點地重新掀開。
當視線終于勉強適應(yīng),透過朦朧的淚光,一個巨大的輪廓在刺目的光暈中緩緩凝聚。
那是漏刻,龐大得超乎想象,幾乎占據(jù)了院落的中央。
整座器具由沉甸甸的青銅鑄就,在慘淡天光下泛著幽冷、凝重的金屬光澤。
它穩(wěn)穩(wěn)矗立在一方石臺之上,形如山岳,下部是方正的承水之壺,其上累疊著數(shù)個同樣方正、但尺寸逐級縮小的受水壺,宛如一座冰冷的金屬階梯,直指灰白壓抑的天穹。
最頂端的貯水壺,壺壁厚重,壺口微張,一道纖細卻異常清晰的水線,正從那里無聲地、源源不絕地垂落。
那水線,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精確,筆直地墜入下方一級壺中,激起微不可察的漣漪,又很快恢復平靜。
水珠在青銅邊緣短暫地凝聚、滴落,發(fā)出“嗒…嗒…嗒…”的輕響,在這片死寂中顯得異常清晰、恒定、永不疲倦。
每一滴水珠的分離與墜落,都像一柄無形的小錘,敲打在段云深的心上,帶來一種遲滯的鈍痛。
獄卒猛推了他一把,鐐銬嘩啦作響,他踉蹌著向前,終于跨出了地下牢獄那最后一道釘滿巨大銅釘?shù)暮裰睾谄岽箝T。
站在院落中央,刺目的天光與烏沉巨匾的陰影將他劈成兩半。
漏刻的水滴聲在死寂中放大,嗒…嗒…嗒…,每一聲都清晰得如同心跳,卻又冰冷得如同棺槨上的釘錘。
段云深抬頭望向?qū)m墻內(nèi)隱約可見的飛檐,琉璃瓦上反射的陽光刺得眼睛生疼。
押解的差役早在門口候著,順勢推搡了他一把:“快走!”
他一個趔趄,腳下的濕滑讓他險些摔倒。冰冷的泥水濺了一身,狼狽不堪。
“段公子,該上路了?!币幻航夤龠^來幫他解開鐵鏈,刻意避開了他手腕的潰爛處。
周圍是圍觀的人群,隔著厚厚的雨幕,指指點點,竊竊私語,那些模糊的面孔上,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唾棄和幸災(zāi)樂禍。
“活該!段家這禍害終于遭報應(yīng)了!”
“呸!仗著宮里有個貴妃姐姐就無法無天,早該收拾了!”
“還調(diào)戲良家?畜生不如的東西!”
污言穢語如同冰冷的針,密密麻麻扎進耳朵。
段云深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點微不足道的刺痛,卻奇異地壓下了喉嚨里翻涌的腥甜和想要不顧一切嘶吼咆哮的瘋狂沖動。
段云深被押上了囚車。雨水肆意拍打他的面龐,身后朱漆宮墻在一片黑云之下,呈現(xiàn)出暗紅的血色。
細密的雨絲漸淺,裹著白霜,仿佛天穹裂開一道巨大的豁口,將積攢了整季的寒意化作無邊無際的暴雪,瘋狂地傾瀉向人間,連帶著暗紅的宮墻變得明艷起來。
雪,下得極大,圍觀的人早因這突如其來的大雪匆忙散去。
視線被徹底剝奪,天地間只剩下混沌翻騰的白。
待囚車駛出城門,官道竟已不見蹤影,車輪深陷,碾過的不是堅實的地面,而是先前那場傾盆大雨留下的——泥漿混著新落的雪,形成一種粘稠、污濁、深可及踝的泥雪混合物。
濕透的囚衣鋪上白絮,涼意刺骨。怎么?老天爺也覺得他十惡不赦?段云深自嘲的想。
氣候的轉(zhuǎn)變,能讓他未出城郊就死在囚車里。
囚車駛?cè)刖┙?。天,已?jīng)黑透。
不是尋常的夜幕降臨,而是被厚重的雪云和狂暴的風雪徹底吞噬的黑暗。
只有押解差役手中搖晃的、被風雪撕扯得奄奄一息的風燈,投射出幾團昏黃的、范圍極其有限的光暈。
“停下!這鬼天氣!”一個粗嘎的聲音穿透風雪,是押解隊伍的頭目,正八品校尉宋義勇。
他裹著厚實的油氈斗篷,斗笠壓得極低,只露出凍得通紅的鼻尖和緊抿的、線條剛硬的嘴唇。
聲音里充滿了疲憊、煩躁和對這惡劣天氣的咒罵。
“前面驛站!進去避避!再走下去,人都得凍成冰坨子!”
囚車在差役們連推帶拉、罵罵咧咧的努力下,終于掙扎著拐進了官道旁一處低矮驛站的簡陋車馬棚。
棚頂由粗糙的茅草和木板搭建,勉強能遮擋部分風雪,但寒風依舊從四面縫隙里鉆入,發(fā)出嗚嗚的鬼叫。
棚內(nèi)充斥著濃重的牲口氣味、潮濕的霉味和冰冷的塵土味。
囚車停在棚內(nèi)相對避風的角落。
昏黃的燈光下,段云深蜷縮在囚籠一角,如同一只被徹底遺棄的落水狗。
他身上的單薄囚衣早已被之前的大雨徹底澆透,濕冷地緊貼在皮膚上,此刻又被一路飄來的風雪覆蓋、滲透,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骯臟的冰殼。
刺骨的寒意早已穿透皮肉,鉆進了骨頭縫里。
他渾身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痛楚,喉嚨里仿佛塞滿了滾燙的沙礫。
額頭滾燙,臉頰卻泛著不正常的青白,意識在寒冷的高燒中浮沉,眼前一片昏花,只有棚頂漏下的、被風雪攪動的破碎光影在晃動。
冷,深入骨髓的冷;熱,焚心蝕骨的熱,兩種極致的痛苦在他體內(nèi)瘋狂撕扯。
沉重的腳步聲在泥濘的地面上響起,帶著特有的、皮靴踩踏的篤實感,停在囚籠外。
段云深艱難地、模糊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椟S的燈光勾勒出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正是押解官宋義勇。
他依舊裹著那身擋風雪的斗篷,帽檐的陰影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堅毅的下頜線條。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帶著寒氣的鐵像,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也看不出任何情緒。
然后,一件東西被隔著木柵,帶著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道,“啪”地一聲扔到了段云深腳邊濕冷的稻草上——是一套疊得還算整齊、明顯比囚服厚實許多的粗布棉衣。
棉衣的顏色灰撲撲的,質(zhì)地粗糙,但在這冰窟般的囚籠里,無異于救命的稻草。
緊接著,又一個小小的、深褐色的粗陶瓶子,被同樣精準地拋了進來,落在棉衣旁邊,發(fā)出輕微的“咕?!甭?。
瓶口用簡陋的木塞塞著。
沒有一句話。沒有解釋,沒有詢問,甚至連一個停留的眼神都沒有。
宋義勇做完這一切,仿佛只是隨手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雜物,干脆利落地轉(zhuǎn)過身。
斗篷的下擺在冰冷的泥地上掃過,沾上幾點污漬。
他邁開步子,靴子踩在泥濘的棚內(nèi)地面,發(fā)出“噗嗤、噗嗤”的聲響,徑直朝著驛站內(nèi)透著暖黃燈光和隱約人聲的屋子走去。
背影很快消失在棚口翻卷的風雪簾幕之后,只留下那件厚棉衣和那瓶藥,靜靜地躺在段云深腳邊冰冷的稻草上,像兩個沉默的謎題。
棚內(nèi)只剩下風雪的嗚咽、牲口偶爾的響鼻,以及段云深自己粗重而滾燙的喘息。
他望著那堆代表著微弱暖意和未知藥物的東西,高燒混沌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身體深處那冰火交織的痛苦,在無聲地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