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堂兄的證詞也呈入御前。”段懷遠放下筆。
“那兩個小兒頑劣,我本不信??蛇@些年你做下的好事,樁樁件件,鐵證如山!
從今日起,你段云深,再非我段氏子孫!你的所作所為,與忠勇伯府再無半分瓜葛!”
說完,段懷遠不再有絲毫停留。深青色的袍角拂過冰冷的地磚,沒有帶起一絲風。
腳步聲在空曠死寂的祠堂里回蕩,一聲,一聲,如同敲擊在人心上的喪鐘,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祠堂大門外的沉沉暮色里。
祠堂徹底陷入了死寂。
長明燈的火苗似乎被門外涌入的、帶著深秋寒意的夜風吹得猛地一矮,掙扎了幾下才重新穩(wěn)住,投下的光影在牌位和跪著的人身上劇烈地晃動、扭曲。
香爐里,三炷線香頂端的一點暗紅,在死寂中明明滅滅,如同瀕死者最后的心跳。
段云深依舊跪在那里,一動不動,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
低垂的頭顱掩埋在陰影中,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肩背,透露著這具軀殼內并非死物。
又是這樣……他根本……沒有辯解的機會。而且這次,會更難收場……
祠堂外,風聲漸緊,嗚咽著穿過挺遠的老樹枯枝,濃重如墨的烏云沉沉地壓向這片府邸的屋脊,遮蔽了最后一點星光。
深秋的寒意,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濕冷,從冰冷的地磚,從每一塊陳舊的木料里,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無聲地纏繞、侵蝕著祠堂里唯一還殘存著溫度的存在。
暴雨,將至。
——皇宮。
天光未啟,正是平日大朝會的時辰。今日皇帝休沐,議政之地便設在了重重宮禁的御書房。
厚厚的鉛云低低地壓著紫禁城金黃的琉璃瓦頂,一絲星光也無。
段云深被兩名身穿金甲、腰佩御刀、面無表情的御前侍衛(wèi),押解著,踉蹌地行走在這通往帝國權力核心的漫長御道之上。
冰冷的秋露浸透了段云深的里衣,沉重的木枷壓得他脖頸生疼。腳下是巨大的、打磨得光滑如鏡的金磚,倒映著他此刻的狼狽
——身上那件價值千金的云錦瀾袍破了好幾處,沾滿了祠堂里的香灰和污漬,幾縷散亂的黑發(fā)狼狽的貼在汗?jié)竦念~角和臉頰。
他被侍衛(wèi)強按著跪倒在御書房門外,額頭幾乎要觸碰到那厚重華貴的門檻。
腳下的漢白玉石板堅硬而冰涼,寒意順著膝蓋直往上竄。
一股混合著龍涎香和墨香的、屬于皇權的威嚴氣息,從門縫里透出,帶著無形的重壓,讓他本就混亂的呼吸更加困難。
激烈的爭吵聲,隔著厚重的門板,斷斷續(xù)續(xù)、忽高忽低地傳出來,像鈍刀子一樣切割著段云深的神經。
一個尖利而憤慨的聲音拔的最高,是刑部尚書徐階,“陛下,此等敗類,辱沒忠勇伯門楣,更藐視國法綱紀!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殺不足以正朝綱!”
緊接著,一個沉痛蒼老的聲音試圖反駁,但顯得底氣不足:“徐大人言重了!段云深雖有劣跡,但念在其父忠勇伯為國捐軀,且……調戲一事,尚未詳查……”
“詳查?”有一個聲音立刻尖銳地插了進來,帶著刻意地悲憤,“蘇家女清白之身,當街被羞辱,數十名百姓可都是人證,還要如何詳查?”
段懷遠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老淚縱橫,聲音哽咽:
“陛下,臣……臣教侄無方,愧對先兄在天之靈?。≡粕钏杂讍矢?,臣憐他孤苦,不忍苛責,以致疏于管教,釀成今日大禍!臣有罪!臣萬死難辭其咎!
然……然念在臣兄當年為陛下、為江山社稷,肝腦涂地、舍身護駕之功,求陛下……求陛下看在先兄的份上,饒這孽障一命吧!”
他磕頭如搗蒜,額頭很快見了紅。
“段大人難道不知府中兩位公子可列出了段云深的二十幾條罪證,且具有人證物證!”工部的某位侍郎拱火道。
“李大人慎言,”都察院左都御史突然出列,“去歲段公子在醉仙樓題的反詩,經查實是段二公子的筆跡?!?/p>
門內陷入了短暫的混亂,各種聲音交織,有要求嚴懲的,有假意求情實則落井下石的,也有提及“功勛之后”需再詳查的。
段云深的心一點一點沉下去,他有些分不清,他的那些罪狀里到底有沒有叔父的手筆,他如今在殿內為他求情。
可……可他真的一點不知情嗎?是他如今還在自欺欺人嗎?
段云深下意識地想挺直脊背,想大喊一聲“冤枉”,想告訴他們那封蘇玉的泣告信就在他懷里!
就在這時,御書房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一條縫。
一個太監(jiān)總管模樣的人面色凝重地快步走出來,并未看地上的段云深一眼,而是直接對著守在外面的一個內侍低聲急促地說了幾句。
那內侍臉色大變,立刻又轉身跑向宮門的方向。
這微小的插曲讓門內的爭吵似乎也停滯了一瞬。段云深的心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毒蛇纏繞上心頭。
很快,幾乎是片刻后,一個更加慌張的身影從宮門的方向狂奔而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御書房門外,聲音帶著哭腔,尖利地穿透了短暫的寂靜:
“啟稟陛下!不好了!京兆尹急報!蘇……蘇家女蘇玉,不堪受辱,已于昨夜……投井自盡了!”
轟——
段云深只覺腦子里像是炸開了一個驚雷。
投井……自盡?蘇玉死了?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全身的血液。
他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向那緊閉的大門。
剛才還吵嚷不休的聲音,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瞬間扼住,消失的無影無蹤。
那種極致的安靜,比任何喧囂都更令人窒息。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沉重地讓人喘不過氣。
蘇玉一死,就算有她的泣告,死無對證,拿出來也只會被說成是段云深為了脫罪偽造的。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流逝,每一息都像一個朝代那么漫長。
段云深跪在冰冷的石板上,感覺自己的心臟也一點點被凍僵。
終于,御書房內傳來一個聲音。
是永和帝的聲音。
那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疲憊,卻清晰地穿透門板,帶著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嚴,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地刺進段云深的耳膜,刺進他的心臟:
"段云深,罪證確鑿,更累及無辜,致人死命。其行惡劣,其心可誅。傳朕旨意……”
段云深全身血液仿佛瞬間倒流,他屏住了呼吸。
“即刻關押,秋后……”
冰冷的判決詞清晰地吐出,沒有絲毫猶豫。
“……問斬?!?/p>
最后兩個字,輕飄飄的落下卻如同萬鈞雷霆,轟然砸在段云深頭頂,將他最后一絲殘存的僥幸徹底碾碎。
這就是一盤棋局。
徹頭徹尾,由他的“親人”,親手為他設下的死局。
蘇玉的“投井”,根本就是這棋盤中畫龍點睛、確保他萬劫不復的最后一筆!
這絕非意外,而是堂兄們早已設計好的、用一條人命來徹底釘死他的絕殺!
皇帝的那句“致人死命”,就是他們最想要的結果。
至于叔父。他下意識的轉動僵硬的脖頸,視線穿透門縫開啟瞬間的微光,試圖捕捉御書房內的景象。
在那一片模糊的人影中,叔父段懷遠正朝著皇帝的方向,深深地躬下身去,面如死灰。
段云深看不透。
可就算能看透,也已經晚了。
這個念頭無比清晰地占據了他所有的意識。那封泣告書他連送出去的機會都沒有了。
那阿姐……阿姐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