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六刻,乾清宮的鎏金地磚上已漫進蟹殼青的晨光。朱見深身著四合如意云紋絳紗袍,頭戴烏紗翼善冠,正倚在填漆龍紋御榻上撥弄一串蜜蠟佛珠——這是成化皇帝近年開始養(yǎng)成的習慣。他浮腫的眼瞼下泛著青黑,右手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左手腕處的疤痕,那是萬貴妃昨夜用金簪劃出的新傷。
“臣弟叩見陛下。”
朱見浚伏跪的姿態(tài)極標準,云緞貼里下的肩膀繃出鋒利的線條。他戴的烏紗描金云紋冠與皇帝制式略有不同,這是親王常朝的定制。
“起…起來罷?!敝煲娚钐赜械暮焐ひ粼诘顑?nèi)蕩開。這位因幼年幽禁落下口吃的帝王,此刻面前案幾上攤著三本奏折——封題處皆鈐著萬貴妃專用的“廣運之寶”鳳紋小印。
廣西瑤亂的奏本被皇帝染著蔻丹的指尖按住,朱見浚注意到兄長指甲縫里殘留的朱砂,那是批紅時蹭上的痕跡。
“臣以為,可調(diào)韓雍舊部...”
“嘩啦——”
蜜蠟佛珠突然砸在青花瓷硯上。朱見深撐著案幾起身時,腰間羊脂玉帶扣撞出清脆的聲響:“朕…朕問兵餉!你…你提逆臣…”絳紗袍的廣袖掃翻茶盞,褐色的藥湯在奏折上暈開,把“剿”字泡得發(fā)脹。
朱見浚盯著兄長顫抖的手——那手腕內(nèi)側(cè)還留著昔日自殘的刀痕。
“好...好了!不...不提這些了?!?/p>
朱見深擺了擺手,腕間的蜜蠟佛珠磕在案幾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低頭盯著奏折上那行“乞修生母周氏墳塋”的字樣,朱筆懸在半空,遲遲未落。
“你這折子...朕準了?!彼罱K嘆了口氣,筆尖在紙面洇開一團紅暈,“周娘娘...苦了一輩子,是該好好修葺?!?/p>
殿內(nèi)沉水香的煙霧繚繞,皇帝的目光忽然落在朱見浚空蕩蕩的腰間——那里本該掛著象征婚配的玉組佩。
“你……你此去就藩……”朱見深的聲音忽然低了幾分,帶著幾分兄長式的埋怨,“你那幾個哥哥,府里側(cè)妃、侍妾,子嗣都……都滿地跑了。你呢?連個正妃都沒有,像……像什么樣子!”
他煩躁地扯了扯絳紗袍的領(lǐng)口,露出脖頸上一道淺淺的疤痕——那是當年被廢太子時,宦官用金鎖鏈勒出的舊傷。
“朕……朕給你指門婚事吧。”朱見深突然湊近,帶著藥苦的氣息噴在弟弟耳邊,“你……你老實說,可……可有什么中意的姑娘?”
朱見浚神色未變,只是微微垂眸,掩去眼底的冷意。中意的姑娘?他自小在深宮長大,見慣了后宮傾軋、朝堂算計,就連血脈相連的至親都能為權(quán)位反目。情愛?信任?不過是笑話罷了。
“皇兄厚愛,臣弟惶恐。”他的聲音平靜得近乎疏離,“只是臣弟性情冷僻,不愿耽誤他人。若皇兄執(zhí)意賜婚……臣弟自當遵旨?!?/p>
朱見深盯著他看了許久,忽然冷笑一聲:“你倒是謹慎。”他指尖敲了敲龍案,“明日讓萬貴妃挑幾個合適的,你選一個。”
“臣弟領(lǐng)命。”朱見浚躬身行禮,眼底卻無一絲波瀾。
“韓。。。韓家的丫頭,放了吧。”看著立身面前的朱見浚,朱見深緩緩抬起手,“別,別自作聰明——西苑是。。。是什么地方?你把人藏里頭,就以為能瞞過西廠的耳目?”
朱見浚的指節(jié)在袖中猝然繃緊,面上卻浮起個恰到好處的困惑。他抬眼時,瞳仁里映著躍動的燭焰,像兩簇刻意喂養(yǎng)的溫順火苗?!八皇?.....”
“只是什么?”朱見深猛地傾身,藥苦味混著龍涎香劈頭蓋臉壓下來?!绊n家的案子是鐵案!”他喉嚨里滾出低啞的咆哮,“學學你那幾個哥哥——活著不好嗎?”
最后一句話落地時,皇帝的手正按在弟弟肩上。五指隔著錦袍收緊,朱見浚能感覺到兄長掌心粘膩的冷汗,和自己衣料下逐漸僵硬的肌肉。
“好了?!敝煲娚钔蝗怀槭郑v地靠回龍椅。藥汁正沿著案沿滴落,在波斯地毯上砸出深褐色的圓點。“朕乏了,退了吧?!八麛[手的動作像在驅(qū)趕一只不祥的夜梟。
朱見浚倒退著離開時,看見皇兄的影子被燭光投在盤龍柱上,竟如同鬼魅一般,恐怖詭譎。
喧雜的人聲穿透西苑高墻時,朱見浚正盯著案頭那盞冷透的茶水出神。水面飄浮的幾絡似有似無的光暈,忽然“啪”地裂開一道細紋,如同韓芷血書上被淚水暈開的字跡。
“殿下?!崩咸O(jiān)不知何時來到身旁,嗓音比夜風更啞,“韓姑娘...咬破十指寫了血書?!?/p>
朱見浚指尖的茶盞突然傾斜,碧螺春潑在象牙白的袍角上,洇出大片青痕。昨夜什剎湖的冰水似乎又漫上來,他看見自己映在茶湯里的眼睛——那里面沉著個陌生的影子,既不像錦衣衛(wèi)指揮使,也不像吉親王。
“她要在東華門攔駕?”他忽然輕笑,白玉扳指在案幾刮出刺耳聲響。
老太監(jiān)的呼吸聲更輕了:“西廠已得了風聲,汪直今早往御馬監(jiān)調(diào)了三十弩手?!笨菔莸氖种冈谛渲斜攘藗€“萬“字,“那位的意思...殺?!?/p>
暖閣外的老梅突然簌簌作響,積雪砸在窗欞上如同碎玉。朱見浚想起昨夜韓芷昏迷中攥著他袖角的力道,那樣纖細的手腕,竟將金線云紋的錦緞抓出了裂帛聲。
“取本王的青織金妝花羅來?!彼蝗黄鹕?,驚飛檐下一只宿鴉,“再喚小德子——要快?!?/p>
當更漏滴盡未時二刻半,西苑偏殿的銅鏡里映出個詭異人影。小太監(jiān)穿著朱見浚那夜假扮太醫(yī)時的灰藍直身,連腰間藥囊的穗子都分毫不差。只是那雙手在發(fā)抖,似是陷入冰雪中的一般。
“手?!敝煲娍M蝗黄⌒√O(jiān)腕子,力道大得幾乎捏碎骨頭,“太醫(yī)切脈時,食指要虛搭在關(guān)部?!彼曇舻偷每膳拢叭袈读似凭`——”
“奴、奴才省得!”小太監(jiān)撲通跪地,額頭磕在青磚上發(fā)出悶響。他偷瞄主子映在鏡中的臉,那上面凝著層冰殼似的冷光,比臘月屋檐下的冰溜子更教人膽寒。
當假太醫(yī)的身影已隱入游廊深處時,朱見浚站在滴水檐下,看那抹灰藍漸漸被光線與霧氣吞沒,忽然想起韓芷被撈上岸時的模樣——也是這般,像幅被水浸褪色的舊畫。
“殿下...”老太監(jiān)捧著黑貂大氅欲言又止。
“說?!?/p>
“老奴多句嘴,韓家這案子...”枯枝般的手指指向北方,“是那位要辦成鐵案的。”大氅領(lǐng)口的貂毛被風吹得亂舞,恍惚竟似詔獄里那些凌亂的血絲。
朱見浚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喉間腥甜沖得眼前發(fā)黑。他抹去唇邊血沫,攤開掌心看見幾點猩紅——和韓芷昨夜咳在素帕上的一般無二。
“鐵案?”他低笑著碾碎血漬,“本王偏要試試...”后半句消散在晨風里,唯有腰間佩玉撞出清越聲響,像極了詔獄刑架上鐵鏈的余音。
(韓芷居所內(nèi))
當假太醫(yī)的藥囊穗子出現(xiàn)在門縫時,韓芷正將最后一滴胭脂按在血書落款處。銅鏡里映出她慘白的臉,唯有唇上那抹殘紅艷得驚心,像雪地里一簇將熄的火。
“姑娘的脈象...”小太監(jiān)的指尖在素紗下發(fā)抖,虛搭在韓芷腕間的姿勢卻意外地標準,“需、需用七分白及粉調(diào)蜜外敷...”
韓芷突然反手扣住他腕子:“你不是他。”她聲音很輕,卻驚得小太監(jiān)打翻了藥箱。羊脂玉瓶滾落在地,里頭的藥丸竟與那夜太醫(yī)給她的一模一樣。
“大,大人讓小人給姑娘帶話?!毙√O(jiān)突然挺直了背,這個動作讓他霎時褪去了畏縮,“韓大人案卷已調(diào)閱完畢——”他從袖中抖出卷薄如蟬翼的紙,上面密密麻麻蓋著朱印,“三法司畫押十七道,西廠附議八條,連...”
韓芷的指甲掐進掌心。那些朱印在晨光中紅得刺目,最上方赫然是萬貴妃的鳳紋私章,印泥里摻著金粉,像極了母親獲罪時枷鎖上泛的光。
“程序...”她喉間涌上鐵銹味,“所以律例上...”
“翻不了?!毙√O(jiān)的聲音突然像極了某人,連吐字節(jié)奏都分毫不差,“姑娘可知《大誥》續(xù)編第七十二條?”他指尖點在紙卷某處,那里用墨筆勾了道觸目驚心的紅,“攀扯宮闈者,罪加三等?!?/p>
窗外突然傳來整齊的腳步聲,那是禁軍換崗的動靜。小太監(jiān)趁機塞來一塊牙牌:“大人說,后日卯時三刻,西直門外有輛青篷馬車?!毖琅粕稀皠⒏倍直荒﹃冒l(fā)亮,“從此天涯路遠...”
韓芷猛地抬頭,銅鏡里映出兩人模糊的倒影。她看見自己眼中騰起的火苗,也看見小太監(jiān)袖口露出鑲黑邊的暗花緞衣緣,那是宮中內(nèi)官才有的服飾。
“告訴他?!彼蝗粚⒀獣催M藥囊,“韓芷的命,從來不由人賞?!彼匕椎囊埋菕哌^滿地藥丸,像極了那夜在什剎湖沉沒前最后揚起的漣漪。
“去南鎮(zhèn)撫司?!?/p>
屋內(nèi)韓芷的話音剛落,朱見浚已轉(zhuǎn)身邁出偏院。
日光斜照,將他玄色蟒袍上的金線云紋映得忽明忽暗,像蟄伏的龍鱗。他在垂花門處略一駐足,看了一眼一旁侍女手中的青織金妝花羅,對候著的老太監(jiān)道:“更衣,先去見見尚銘吧。”
老太監(jiān)渾濁的眼珠猛地一顫。南鎮(zhèn)撫司掌衛(wèi)紀軍糾,而提督太監(jiān)尚銘——那個二十出頭便執(zhí)掌東廠的狠角色,卻是吉王在紫禁城里唯一算得上“朋友”的人。只是這“朋友”二字,在深宮里往往浸著砒霜。
“殿下...”老太監(jiān)佝僂著腰遞上暖爐,“今早西廠的人,可一直在西苑外轉(zhuǎn)悠?!?/p>
朱見浚輕笑一聲,指尖撫過袖中的那封密信,那是尚銘上月秘密送來的《兩廣軍餉實錄》,那上面,汪直黨羽的筆跡與韓雍案偽證如出一轍。
“不妨事?!彼ぶ鴿M地碎梅往前走,“你且告訴韓姑娘,就說...”朱紅轎簾落下前,一句輕語飄進風雪里:
“教坊司的琵琶弦能絞斷手指,卻絞不碎人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