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盡風霜，幾度生死，韓芷終于拖著殘破的身軀，再次站在了那座曾承載她所有溫存與安寧的小院門前?；h笆依舊歪斜，門扉虛掩，仿佛時間在她被拖走的那一刻便凝固了。然而，院內的狼藉卻如無聲的控訴：被掀翻的瓦盆碎片散落泥地，晾曬的粗布被扯爛掛在枯枝上，屋門洞開，露出里面被粗暴翻檢過的痕跡——每一處破敗都在復述著那場突如其來的噩夢，清晰得刺痛她的雙眼。
沒有眼淚，也沒有哭泣。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沉靜包裹著她。她拄著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棍，忍著筋骨深處叫囂的疼痛，一步，一步，重新踏入這片被碾碎的記憶之地。她開始收拾：拾起破碎的陶片，攏好散亂的柴草，將被褥拍打干凈，笨拙地修補著破損的窗紙……動作遲緩而專注，仿佛要將那些被暴力撕扯的美好，一點點、一片片地撿拾、拼接?？伤?，無論多么小心翼翼，那面名為“過去”的鏡子早已布滿蛛網(wǎng)般的裂痕，再精巧的修補，也無法抹去那嵌入肌理的傷痕。那些裂痕，將成為她余生無法擺脫的烙印。
當夜露浸透單薄的衣衫，寒風穿過破窗嗚咽如泣，她蜷縮在母親冰冷的床榻上。沒有母親的體溫，只有刺骨的涼意和揮之不去的血腥味。她緊緊抱住自己，閉上眼睛，拼命在虛空中搜尋那早已消散的、帶著皂角清香的懷抱，試圖用這虛幻的暖意，去熨帖那顆在仇恨與孤寂中無處安放的冰冷之心。直至天邊泛起慘淡的魚肚白，她才拖著更顯沉重的腳步，最后一次環(huán)視這徒留空殼的“家”，眼中再無留戀，只有一片決絕的寒冰。她拄著木棍，轉身，朝著京都那深不見底的漩渦中心，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京都，韓府。朱漆大門重新煥發(fā)光彩，門前石獅威嚴，門楣上“敕造”的匾額在陽光下刺目地彰顯著主人——剛剛官復原職的參將韓輔——失而復得的榮光。此刻，這份榮光卻被一個突兀的存在打破：府門前黑壓壓圍滿了看客，對著大門正中那個筆直跪著的身影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人群的中心，正是韓芷。
她一路從南鎮(zhèn)撫司陰森的地牢走出，走過殘破的小院，如今，帶著一身風塵仆仆的疲憊和刻骨的傷痕，跪在了這座本該是她與母親歸宿的、冰冷的“家”門前。沒有想象中的溫情撫慰，沒有失散多年的悲喜交加。迎接她的，是兩扇緊閉的、厚重的、散發(fā)著拒人千里之外寒氣的朱門。一如當年母親抱著年幼的她，被無情擋在門外時那般冷酷。
當年那個懵懂的小女孩，只看到門縫后父親那張寫滿“無奈”的臉，卻不懂這“無奈”是如何化作利刃，深深刺穿了母親的心，也斬斷了她本該擁有的人生。如今，歸來的不再是那個只會哭泣的小女孩。她是帶著滿身鞭痕、鐐銬印記和胸腔里熊熊燃燒的恨意歸來的復仇者！她不會再轉身，不會再乞求。她要跪在這里，用這具從地獄爬回的殘軀，用這雙看透世態(tài)炎涼的眼睛，叩開這扇通往另一重地獄的大門！她要用自己的存在，像一根尖刺，扎進這虛偽的榮華里，逼那門后的人，為當年的怯懦、無情和所謂的“無奈”，在她和她亡母面前，低下高貴的頭顱，吐出遲來的懺悔！
從晨光熹微到日頭當頂，再到暮色四合。門前看熱鬧的人群換了一撥又一撥，竊語聲、嘆息聲、譏笑聲如潮水般涌來又退去。唯有那兩扇緊閉的大門，紋絲不動，像兩座沉默的山巒，隔絕著兩個世界。當夜幕徹底籠罩，人群散盡，萬籟俱寂時，門前高懸的兩盞碩大的“韓”字燈籠驟然點亮，橘紅的光暈潑灑下來，落在韓芷蒼白如紙的臉上。那光芒非但沒有帶來暖意，反而像滾燙的烙鐵，灼燒著她冰冷的肌膚，更點燃了她心中那團名為“恨”的烈焰，越燒越旺，幾乎要將她的理智焚盡！
一日一夜，水米未進。深冬的寒氣如針般刺入骨髓，膝蓋早已失去知覺，支撐身體的木棍也在微微顫抖。當新一天的陽光帶著虛假的暖意灑落時，韓芷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搖晃。視線漸漸模糊，周遭的景物扭曲旋轉，人群嗡嗡的低語化作遙遠的雜音。就在這意識即將潰散的邊緣，她似乎感覺到——那扇仿佛亙古封閉的厚重門扉，終于發(fā)出了一聲沉悶而遲緩的“吱呀”……
模糊的視線中，一個修長而略顯單薄的身影，如同離弦之箭般從洞開的門縫里急沖而出！那身影帶著一種莫名的熟悉感，速度極快，帶著風，在她眼前徹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瞬，一雙有力的手臂猛地將她攬入一個帶著溫暖氣息的懷抱！
那氣息……冰冷湖水……月光……模糊的面容……
是……他？！
最后一個念頭閃過，無邊的黑暗徹底吞噬了她。
意識如同沉船，艱難地浮出混沌的深淵。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尚未愈合的傷口，帶來陣陣尖銳的痛楚。韓芷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簾，視線模糊了好一陣，才勉強聚焦。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完全陌生的、年輕而俊秀的男子臉龐。他湊得很近，眼中盛滿了毫不掩飾的關切與一種近乎灼熱的興奮。緊接著，一個帶著濃烈親昵感的稱呼鉆入她疼痛的耳蝸：
“阿姐！阿姐醒了！快！快去叫我父親！快啊！”
男子——韓璽——根本沒給她反應的時間，幾乎是跳起來，急切地對著屋內侍立、如同背景般垂手屏息的下人們連聲催促。那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少主威勢。
“……”韓芷喉嚨干澀發(fā)緊，想開口，卻只逸出一絲微弱的氣音。她轉動眼珠，警惕地打量著四周：觸目所及是全然陌生的景象。身下是柔軟得近乎不真實的錦褥，蓋著輕暖的云絲被?？諝饫飶浡?、清冷的熏香，與她和母親小院里那帶著陽光和泥土氣息的味道截然不同。雕花的拔步床頂，懸著精致的紗帳，窗外透進來的光線被窗欞切割成規(guī)矩的幾何形狀，落在地上名貴的織毯上。一切都在無聲地宣告著這里的富足、規(guī)矩，以及……冰冷的距離感。
還有那“陌生”的……溫暖？或許只是這被褥隔絕了深冬的寒氣？不，似乎更來自于眼前這個陌生青年眼中那份過于熾熱的光。但這光，只讓她感到無所適從的眩暈和更深的不安。
趁著韓璽因下人領命而去而短暫安靜下來的間隙，韓芷強忍著眩暈和全身的酸痛，掙扎著想要撐起上半身。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像在撕裂傷口。
“這……是……哪里？”她的聲音沙啞破碎，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弱和揮之不去的戒備。
“阿姐！”韓璽見她欲起，立刻緊張地俯身，幾乎是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又將她輕輕按回枕上，動作里有著少年人的莽撞和自以為是的關切，“你傷得太重了！千萬不能亂動！父親一早就派人去請?zhí)t(yī)院最擅治外傷的許太醫(yī)了！你再忍忍，太醫(yī)馬上就到！”
這不由分說的“照顧”，讓韓芷心頭升起一股強烈的抗拒。她微微蹙眉，目光緊緊鎖住韓璽，試圖從他過分熱切的臉上找到一絲虛偽或算計，卻只看到一片赤誠的坦蕩。這讓她更加困惑。
“你……”她艱難地喘息了一下，壓下喉嚨的癢意，“……到底是誰？這里……是哪里？是……韓……府？”她吐出那個姓氏，舌尖仿佛嘗到了鐵銹般的苦澀。
“什么韓府不韓府的！”韓璽幾乎是立刻反駁，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親昵，“這是我家！當然也是你的家！阿姐！”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少年人的意氣，“以前是我年紀小，不知道你的存在，讓阿姐你在外面受了那么多苦！現(xiàn)在我知道了，就絕不會再讓你受半分委屈！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他拍著胸脯，眼神灼灼。
看著這張與自己眉眼間依稀有兩分相似、卻寫滿全然陌生親情的臉龐，聽著這斬釘截鐵、仿佛能抹去一切過往苦難的宣告，韓芷終于無比清醒地意識到：這不是夢魘的延續(xù)。她真的被帶進了這座高門深院——韓府。這座象征著權力與地位、卻從未向她和她母親敞開過的冰冷府邸。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親人……還有那個早已在記憶中模糊、卻又是一切痛苦源頭的……父親。
“許大人，請，這邊請，勞您快些……”
一個低沉、略帶沙啞、透著明顯焦慮的中年男聲由遠及近，伴隨著略顯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韓璽的激昂陳詞。
門簾被恭敬地打起。
韓芷的目光瞬間凝固。
那個身影……即使隔了經年的歲月，即使面容早已模糊，但那種刻入骨髓的、混合著恐懼、怨恨與一絲連她自己都唾棄的期待的復雜情緒，在看清來人的瞬間，如同火山般轟然噴發(fā)！
韓輔。她的父親。
他穿著家常的深色錦袍，臉上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屬于武將的沉穩(wěn)，但眼底深處卻藏著難以掩飾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倉惶。他的目光在觸及床榻上形容枯槁、傷痕累累的韓芷時，明顯閃爍了一下，隨即飛快地移開，落在了緊隨其后的太醫(yī)身上。
一陣忙碌。韓芷如同一個沒有知覺的木偶，任憑那位須發(fā)皆白、神情肅穆的許太醫(yī)為她診脈、查看傷勢。她能感覺到韓輔和韓璽父子倆灼熱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一個帶著探究的沉重，一個帶著焦灼的關切。她卻始終閉著眼，或者茫然地盯著床頂繁復的雕花，拒絕與任何人對視。空氣中彌漫著藥箱里散出的苦味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終于，太醫(yī)起身，低聲與韓輔交談了幾句，開了藥方，又叮囑了一番。韓輔親自將太醫(yī)送至門口，言語間是得體的官場客套。
沉重的腳步聲再次回到床前。
韓芷知道，他們站在了那里。兩道目光，一沉一熱，落在她身上。她依舊閉著眼，仿佛沉睡，只有緊抓著被角、指節(jié)泛白的手泄露了她內心的翻江倒海。該說什么？質問？哭訴？還是像他一樣，裝作若無其事？沉默如同凝固的冰，凍結了狹小空間里的所有聲音。
終于，是韓輔那刻意放得平淡、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聲音打破了僵局，如同宣讀一份公文：
“芷……兒……”這聲遲來的稱呼，生硬得像是第一次練習，“你……在此安心養(yǎng)傷。我已吩咐下去，這‘寒香齋’便撥給你住。一應用度，缺什么，只管吩咐下人?！彼脑捳Z里，沒有失散多年的憐惜，沒有骨肉重逢的溫情，只有一種公事公辦的刻板，仿佛在安置一件需要妥善處理的物品。他甚至沒有再看她一眼。
“璽兒，”他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命令，“你今日還未去給你母親請安吧？莫要在此擾了你……芷兒姐姐靜養(yǎng)。快去吧。”
“父親，我……”韓璽似乎還想說什么，但在韓輔那驟然變得嚴厲的目光下，只得悻悻地住了口。他擔憂地看了韓芷一眼，低聲道：“阿姐，你好生歇著，我晚些再來看你?！闭Z氣里滿是不舍。
韓輔不再多言，仿佛多停留一刻都是煎熬。他猛地一甩袍袖，帶著一股決絕的風，頭也不回地大步跨出了房門。那袍袖帶起的冷風，似乎還殘留在空氣中。
韓璽無奈，只得一步三回頭地跟了出去。
門簾落下，隔絕了最后一點聲響。
偌大的“寒香齋”內，瞬間只剩下韓芷一人。
華麗的拔步床，精致的擺設，溫暖的錦被……一切都冰冷得刺骨?？諝庵心乔謇涞难?，此刻聞起來，只讓她感到陣陣作嘔。這陌生而冰冷的“新家”，像一座華麗的囚籠，將她牢牢困住。她緩緩睜開眼，空洞地望著頭頂繁復的承塵，一滴遲來的、冰冷的淚，終于無聲地滑落鬢角，沒入柔軟的錦枕，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