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實在想不通,”尚銘把玩著手中的青瓷茶盞,指節(jié)在杯沿輕輕敲擊,“論姿色,這韓芷確有幾分雪中傲梅的清秀堅毅之美,可也未到那傾國傾城之姿。論才情嘛...”他忽然冷笑一聲,茶盞重重擱在案上,“倒真是女中翹楚,可惜為女兒身,否則朝中那些沽名釣譽的所謂才子,怕是要羞得鉆地縫了。”
他忽然傾身向前,眼中閃爍著探究的光:“那你到底是看上她什么了?值得你連命都不要?早知你會如此拼命,那日我便不該應下你的請求?!?/p>
朱見浚在劇痛中醒來,映入眼簾的是尚銘那張似笑非笑的臉。這位昨夜剛被急召入宮的東廠提督太監(jiān),此刻正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袖口的金線紋繡。
“她...怎么樣了?“朱見浚每說一個字都像有利刃刮過喉嚨,卻仍固執(zhí)地盯著尚銘。紗帳外的燭火將尚銘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如同他們之間永遠捉摸不透的關系。
“跟你一樣,半死不活?!鄙秀懞鋈桓┥恚瑤е埾严愕暮粑鼑娫谥煲娍D樕?,“不過比你好些,至少暫時死不了?!彼逼鹕碜樱馕渡铋L地補充道:“怎么,在怪我食言?”
朱見浚閉了閉眼,喉結滾動:“怪你有何用...是我自己的選擇?,F(xiàn)在...情形如何?”
“新的供詞妙得很吶?!鄙秀懞鋈粨嵴戚p笑,眼中卻毫無笑意,“謀逆大罪怕是板上釘釘了。她沒死在昨夜,接下來恐怕...”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搞不好要連累韓氏滿門。我們...都想簡單了。”
“是我想簡單了。”朱見浚突然抓住尚銘的衣袖,指節(jié)發(fā)白,“尚銘,你答應過...”
“倒有個法子?!鄙秀懧唤?jīng)心地撣開他的手,“只是成與不成...”話音未落,朱見浚已急得撐起身子,頓時咳出一口鮮血。
“求萬貴妃。”尚銘掏出手帕遞過去,聲音輕得像在討論今日的天氣,“只要她點頭,陛下那邊...”
“你!”朱見浚眼前發(fā)黑,幾乎咬碎牙根,“昨夜要她性命的正是萬貴妃!”
尚銘忽然笑了,那笑容讓朱見浚想起吐信的毒蛇:“若能讓萬貴妃相信,韓芷對她毫無威脅...”
“她何時威脅過...“朱見浚突然僵住,瞳孔驟縮,“尚銘!你做了什么?”他死死盯著對方依舊從容的面容,一個可怕的念頭浮上心頭:“你...從一開始就在騙我!”
“殿下說笑了。”尚銘優(yōu)雅地撣了撣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您心如明鏡,何來欺騙?不過是各取所需?!彼鋈粔旱吐曇簦讣廨p輕敲擊床沿,“就像您明知我另有所圖,卻仍選擇與我合作...”
“住口!”朱見浚劇烈咳嗽起來,血腥味在口腔蔓延。他早該想到,這個能在東西廠傾軋中屹立不倒的男人,怎會真心助他?
尚銘忽然湊近,聲音輕得如同耳語:“殿下,天下美人如云,您這般執(zhí)著...”他低笑一聲,“莫非真對那罪臣之女動了心?可若她變成一具尸體...”
“尚銘!”朱見浚猛地揪住他的衣領,卻在對方冰冷的注視下頹然松手。
“我們的約定依然有效?!鄙秀懧龡l斯理地整理衣領,“現(xiàn)在,容我問您一句...”他忽然正色,“是想救她一時,還是救她一世?”
見朱見浚怔住,尚銘繼續(xù)道:“若是一時,我今夜就能安排劫獄。但若想讓她光明正大地活...”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親王婚娶,可赦其罪?!?/p>
朱見浚如遭雷擊。紗帳外,更漏聲滴滴答答,像極了他逐漸冰冷的心跳。
踏著西苑的碎雪,尚銘在朱見浚房外的庭院中驀然駐足。他玄色大氅上積了層薄雪,卻渾然不覺,只是凝望著那株被風雪壓彎的老梅。暗香浮動間,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帶,眼底閃過一絲罕見的恍惚。
“尚公公,今日竟有這般雅興,來這西苑賞梅?”
一道沙啞的嗓音刺破雪幕。尚銘肩頭幾不可察地一顫,轉身時已換上慣常的似笑非笑:“原來是曹伴伴?!八室鈱ⅰ鞍榘椤岸忠У镁d長,“這西苑冷清,除了殿下,也就剩您這位...故人了?!?/p>
曹吉祥佝僂著身子,枯枝般的手指攏在袖中。聞言他眼皮一顫,皺紋里嵌著的雪粒簌簌落下:“不敢當。尚公公如今執(zhí)掌東廠,風頭正盛...”他忽然盯著尚銘方才凝視的梅枝,“老奴只是見您盯著這殘梅出神...”
“物是人非啊?!鄙秀懲蝗淮驍?,唇角勾起一抹冷弧。他抬手拂去肩上積雪,玉扳指在雪光中泛著青芒:“曹伴伴好生照料殿下,本督...”話音未落,曹吉祥竟踉蹌著攔在前路。
“尚公公留步!”老太監(jiān)突然挺直佝僂的背脊,渾濁的眼里迸出精光,“殿下心性純善,這些日子...”他喉結滾動,終是化作一聲長嘆,“您既已將要得償所愿,何必再苦苦相逼?!?/p>
“純善?“尚銘倏地輕笑出聲,指尖掠過梅枝,震落簌簌雪粉,“曹伴伴在深宮四十載,竟還信這等笑話?“他忽然俯身,在老人耳畔呵出白氣,“他既敢與本督做交易,就該知道——”玉扳指“咔”地磕在梅干上,“錢貨兩訖的道理?!?/p>
曹吉祥被逼得后退半步,枯瘦的手死死攥住袖口:“可那韓家女子...”
“擔心殿下?”尚銘突然直起身子大笑,笑聲驚起飛檐積雪,“您啊...”他搖頭輕嘖,像在逗弄籠中困獸,“還不如我這個外人看得明白。”大氅翻飛間,他已邁出朱紅院門,余音散在風雪里:“您該擔心的...是他心不夠狠。”
曹吉祥僵立雪中,望著尚銘消失的方向。那株老梅不堪重負,“咔嚓”折斷一截枯枝。老人顫巍巍伸手接住落梅,掌心頃刻被雪水浸透。
就在曹吉祥正望著掌心融化的雪水出神時,白色房間里的黃飛飛突然發(fā)現(xiàn)那片模擬星空的閃爍頻率出現(xiàn)了異常波動。
“韓芷?能聽到我說話嗎?”黃飛飛的聲音在空蕩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等待片刻后仍無回應,她的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轉身就要去尋錢欣。
“黃姐姐,我沒事?!毙强胀队巴蝗环浩饾i漪般的光暈,“剛才我只是做了一個夢。”
“夢?”黃飛飛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那。。。是一個韓芷的夢?!?/p>
陰暗的牢房里,韓芷蜷縮在角落,像只受傷的幼獸。她的雙手被夾棍折磨得血肉模糊,從鐵窗縫隙鉆進來的寒風讓傷口結了一層薄霜。在疼痛與寒冷的交替折磨下,她的意識時而模糊時而清醒。
恍惚間,她看見童年小院的木門在風雪中緩緩開啟。夢中的自己穿著素白襦裙,在院子里雀躍地等待初雪。母親坐在廊下,手中那件靛藍色冬衣的針腳細密整齊。沒有刑具的冰冷,沒有牢房的腐臭,只有母親抬眼時,眉梢眼角流淌的溫柔。
現(xiàn)實中的韓芷無意識地動了動手指,混著血絲的淚水在臟污的臉上沖出兩道痕跡。“娘...“她干裂的嘴唇輕輕開合,吐出氣若游絲的呢喃。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夢里的遠方,一座朱紅色的高墻內,有一名跟她年紀相仿的少年也正在等待著那第一片雪花的降臨,只是他的身邊沒有母親慈愛的凝視,有的只是一群面無表情的男男女女將他環(huán)繞其間,就象一間金絲鑄就的牢籠,將他牢牢的困在其中。
“母親!”,西苑暖閣內,朱見浚猛地睜開眼睛??椊饚めM庵狄沟氖膛⒖唐磷×撕粑?。
“更衣?!彼穆曇暨€帶著初醒的沙啞。
當他在庭院的徘徊中駐足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站在韓芷曾經(jīng)住過的那座偏院前。揮退隨從后,雕花門扉在他手中發(fā)出沉重的吱呀聲。屋內時光仿佛靜止——一切都還是保持著那日她離去時的模樣,未曾改動。那帶著些許血跡和淡淡氣味的帷帳,那曾留下她最后身影的銅鏡,還有那還纏繞著幾根青絲的牙梳,一件件物件,都被他在這雪夜里,一一再次翻看了一遍。
直到?jīng)]有可以讓他再懷念的物件出現(xiàn)時,他才緩緩轉身,準備告別這曾經(jīng)讓他猶豫和駐足的地方。可眼角余光里,帷帳縫隙里一抹素白吸引了他的目光。掀開錦被,一方紗布如折翼的白鴿跌落掌心。上面的字跡清瘦挺拔:
寒刃凝霜志未移,
孤舟暗夜得燈微。
此身若化西山雪,
不染君衣半點泥。
朱見浚的指尖輕輕撫過“君衣“二字,窗外恰有一片雪花穿過窗欞,在絹帕上洇開些許墨痕。在那一刻,他才感覺自己此生與這詩作之人的命運糾葛,恐是再難斬斷。
“來人,筆墨伺候?!?/p>
隨著他的吩咐,侍從們很快在韓芷曾經(jīng)書寫血書的案幾上鋪好紙硯。朱見浚將紗布小心收入懷中,提筆蘸墨,在宣紙上落下沉重的一筆:“吉王臣見浚謹奏:為乞恩事。恭請皇上陛下圣鑒......”
晨光微熹時,紫禁城的雪勢漸弱。等候上朝的官員們看見一個小太監(jiān)慌慌張張地奔向乾清宮,不禁交頭接耳。這風雪初歇的清晨,怕是又要掀起新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