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安王來見朕?!被实劢粹x的聲音在空曠的尚書房內響起,平淡無波,聽不出喜怒。侍立一旁的大太監(jiān)王德全心頭微凜,躬身應道:“是,陛下。”隨即快步退了出去。
這旨意來得突兀。安王姜禹安,這位在京城權貴眼中近乎透明、甚至在皇帝心中也早已邊緣化的皇子,若非今日這道旨意,恐怕許多人已快忘記他的存在。王德全不敢怠慢,親自前往安王府宣召。
不久,一道略顯單薄的身影出現(xiàn)在尚書房門口。姜禹安穿著一身半舊的親王常服,顏色是低調的靛青,行走間似乎刻意放慢了腳步,他低垂著頭,姿態(tài)恭謹?shù)媒醣拔ⅰ?/p>
“兒臣姜禹安,叩見父皇?!彼叩接盖皵?shù)步遠的地方,便停下腳步,深深跪伏下去,額頭抵在冰涼的金磚上,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敬畏和一絲……怯懦?
“起來吧?!被实鄣穆曇魪纳戏絺鱽恚琅f聽不出情緒。
“謝父皇。”姜禹安依言起身,卻依舊垂手肅立,眼簾低垂,目光只敢落在自己腳前方寸之地,絕不越雷池一步去看御座上的九五之尊。
尚書房內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鎏金獸爐里龍涎香無聲燃燒的輕煙裊裊升起。
“安兒,”皇帝姜翊鈞終于再次開口,打破了沉寂,語氣竟帶上了一絲罕見的、近似家常的溫和,“你我父子,許久沒有好好說過話了。今日政務稍歇,來,陪朕說說話?!?/p>
姜禹安的身體似乎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隨即又放松下來,頭垂得更低了些:“父皇日理萬機,為江山社稷殫精竭慮,兒臣不敢叨擾?!?/p>
“無妨?!被实鄣穆曇羲坪鯉狭艘稽c溫度,“朕看你氣色尚可。最近……在王府里過得如何?”他的目光落在姜禹安身上,帶著審視,仿佛要穿透那層溫順怯懦的表象。
姜禹安沉默了一下,才用一種近乎刻板的、毫無起伏的語氣回答:“回父皇,兒臣……萬事順意。”
“萬事順意……”皇帝輕輕重復了一遍這四個字,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御案上輕輕敲擊了一下,發(fā)出極輕微的“篤”聲。這四個字,在此時此地,由這個兒子說出來,顯得如此空洞又如此刺耳。
尚書房內的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連龍涎香的煙霧都仿佛停止了飄動。
皇帝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他忽然問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問題,語氣卻依舊平淡得像是在問“今天天氣如何”:
“你……恨朕嗎?”
這五個字,如同五把冰冷的匕首,驟然刺向姜禹安的心臟!
恨?!
如何能不恨?!
恨他的偏心,恨他的冷酷,恨他對母親不聞不問,恨他將自己如同棄履般閑置多年,恨他為了權謀連親生兒子和數(shù)萬忠魂都能犧牲!這恨意早已深入骨髓,融入血脈!
然而,姜禹安的頭顱垂得更低了,幾乎要埋進胸口。他的肩膀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嚇到了。他的聲音帶著一種發(fā)自內心的惶恐和卑微,清晰地在寂靜的書房中響起:
“兒臣……不敢!”
又是“不敢”!
沒有否認,沒有辯解,只有這兩個字。卻比任何激烈的言辭都更能表達一種被皇權徹底壓服、連恨意都不敢擁有的卑微姿態(tài)。
皇帝看著下方那個看似瑟瑟發(fā)抖、懦弱不堪的兒子,眼神極其復雜。有審視,有探究,甚至……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失望?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
“起來吧。今日就是隨意與你聊聊,不必如此拘禮?!?/p>
姜禹安卻固執(zhí)地保持著跪伏的姿態(tài),聲音帶著一絲惶恐的堅持:“兒臣……不敢!”
皇帝姜翊鈞的目光在姜禹安身上停留了許久。他閱人無數(shù),洞悉人心,此刻卻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看不透這個兒子了。
那低垂的頭顱,那顫抖的肩膀,那卑微到塵埃里的姿態(tài)……是如此的真實??苫实坌闹心墙z揮之不去的疑慮,如同陰影般纏繞不去。他想起了北境那場慘烈的“勝利”,想起了老三姜禹宸那雙沉寂如死水卻暗藏冰鋒的眼睛……眼前這個看似最無害的老九,真的就如他所表現(xiàn)的那樣嗎?
“罷了?!弊罱K,皇帝似乎失去了繼續(xù)探究的興趣,揮了揮手,語氣恢復了帝王的疏離,“既如此,你且退下吧。好生將養(yǎng)身子,無事……多進宮走走?!?/p>
“是,兒臣告退。謝父皇關懷。”姜禹安如蒙大赦,又重重叩了個頭,才緩緩起身,依舊保持著那副低眉順眼、謹小慎微的姿態(tài),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尚書房。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抬眼看皇帝一眼。
尚書房的門被輕輕關上。
皇帝姜翊鈞獨自坐在寬大的御座上,目光落在御案上攤開的一份奏折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玉質鎮(zhèn)紙。
“不敢……”他低聲自語,眼神幽深難測,“老九啊老九,你究竟是不敢恨……還是不敢讓朕知道……你敢呢?”
裊裊的龍涎香煙霧升騰,將皇帝深沉的面容籠罩在一片氤氳之中,也掩蓋了那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冰冷的銳利。
而退出尚書房的姜禹安,在轉身離開宮殿視線的瞬間,那一直佝僂的脊背似乎挺直了一瞬。他低垂的眼簾下,方才所有的惶恐、怯懦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余下一片深不見底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平靜與冰冷。
他腳步依舊緩慢,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穩(wěn)。
“不敢?”他在心中無聲地冷笑,那冰冷的笑意足以凍結骨髓。
“只是……還不到時候罷了?!?/p>
皇宮長長的甬道上,他孤獨的身影漸行漸遠,融入了冬日午后灰蒙蒙的光線里,也融入了京城這盤看似平靜、實則殺機四伏的巨大棋局之中。他的偽裝,是保護色,也是等待出鞘的利刃。
安王府的書房,依舊是那個隔絕了外界喧囂的靜謐堡壘。香爐中一縷青煙筆直上升,空氣里彌漫著沉水香特有的清冷氣息。姜禹安坐在寬大的書案后,臉上已不見在尚書房時的半分怯懦與惶恐,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如深潭、卻隱隱透著掌控一切的銳利。
影無聲地侍立在陰影之中,如同書房本身的一部分。
姜禹安的手指在書案上攤開的一張簡陋京城輿圖上緩緩劃過,最終停在象征皇宮和東宮的位置。他的眼神冰冷,不帶一絲情感。
“影?!彼_口,聲音不高,卻清晰而果決。
“屬下在?!标幱爸辛⒖虃鱽砘貞?/p>
姜禹安的目光依舊停留在輿圖上,語氣平淡地像在吩咐一件尋常小事:
“第一,通知‘竹’。讓她動用‘風媒’,在坊間、茶樓酒肆、乃至部分低階官員圈子里,悄然散播一個消息——‘天象示警,熒惑守心,主……太子即將承天命’?!彼D了頓,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措辭要模糊,但要讓人聯(lián)想到儲君更迭,天命所歸。記住,源頭要散,要雜,要讓人追查不到根腳,仿佛是市井自發(fā)的議論?!?/p>
“熒惑守心,太子承天命……屬下明白?!庇爸貜痛_認,心中凜然。
“第二,”姜禹安的手指移開,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塵埃,“告訴‘砥’。讓他找個‘恰當’的時機,‘無意間’讓七皇子聽到一句話——‘陛下……恐怕命不久矣’。”他特意強調了“無意間”三個字。“砥自然知道,如何讓這句話顯得像是他費盡心思才‘偶然’探聽到的絕密。七哥那個性子,聽到這個,再結合父皇最近的舉動和那些‘天象’流言……他會怎么做?”
影立刻領會。七皇子姜禹風性格沖動,野心勃勃又缺乏耐心。一旦得知皇帝可能命不久矣,再被“太子承天命”的流言刺激,他必然會按捺不住!他會急于表現(xiàn),急于奪權,甚至……鋌而走險!砥的任務,就是巧妙地引導這把火,讓它燒向太子,或者燒向皇帝,或者……兩敗俱傷!
“是!屬下即刻傳達?!庇皯?。
姜禹安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眼神變得更加幽深,如同伺機而動的毒蛇:
“第三,”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冰冷的、掘墓人般的決絕,“動用所有暗線,不計代價,徹查太子府屬官,以及所有明確站在太子一脈的重臣。重點查他們的過往劣跡、貪贓枉法、結黨營私……特別是——‘謀反’!”
“謀反?!”饒是影心志堅定,也忍不住心神一震。這可是十惡不赦、誅滅九族的滔天大罪!王爺這是要……偽造證據(jù),構陷太子?!
“對,謀反?!苯戆驳恼Z氣沒有絲毫波瀾,仿佛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書信往來、私制禁物、結交邊將、詛咒君父……不拘形式,不拘真假。我要的是‘痕跡’,是‘線索’,是足以讓父皇起疑、讓朝野震動的‘證據(jù)’!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能攪渾水就行。記住,動作要隱秘,線索要若隱若現(xiàn),讓人能查到,卻又不能輕易坐實。”
影徹底明白了。王爺這是要雙管齊下,甚至三管齊下!
一旦時機成熟,任何一點火星,都可能引爆整個太子集團!而引爆點,可能是一份“恰巧”被發(fā)現(xiàn)的“謀反”書信,可能是七皇子在流言刺激下做出的過激舉動,也可能是皇帝在“天象”和“病危”流言影響下對太子產(chǎn)生的猜忌!
這布局,環(huán)環(huán)相扣,陰狠毒辣,直指東宮命脈!王爺蟄伏多年,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是要將太子徹底打入萬劫不復之地!
“是!屬下遵命!必竭盡全力!”影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和肅殺。
姜禹安揮了揮手,示意影可以退下了。
書房內再次恢復了寂靜。只有香爐的青煙依舊裊裊上升。
姜禹安的目光落在書案一角,那里放著一本攤開的、看似尋常的《推背圖》注疏。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書頁,眼神深邃難測。
“父皇……您問我恨不恨您?”他低聲自語,聲音冰冷得如同九幽寒冰,“您很快就會知道答案了?!?/p>
“太子承天命?呵……這天命,也該換個人來承一承了?!?/p>
他合上書卷,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在沉水香的氤氳中,顯得格外森然。一場針對帝國儲君的、無聲而致命的絞殺,已在這間看似平靜的書房里,悄然拉開了序幕。他布下的每一顆棋子,都將在不久的將來,掀起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