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啼的引擎只是邁出了第一步。正如趙師傅毫不留情地指出的，這臺老嘎斯69“喘得跟肺癆鬼似的”，距離真正奔跑起來，還隔著無數(shù)需要精調的溝壑。
接下來的日子，車間深處成了陳野、王鐵柱和周強的專屬戰(zhàn)場。引擎的轟鳴聲不再是偶爾的爆發(fā)，而是變成了持續(xù)不斷、時而順暢時而卡頓、伴隨著各種異響的“交響樂”。
**問題一：點火正時。** 引擎抖動劇烈，排氣管間歇性放炮（回火）。陳野根據(jù)“聽診”判斷是點火提前角不對。沒有專用正時燈，只能靠最原始的方法——經驗與手感。他讓王鐵柱緩慢轉動曲軸，自己趴在引擎旁，眼睛死死盯著第一缸火花塞孔（用一根細鐵絲判斷活塞上止點），耳朵捕捉著分電器觸點張開的微弱“咔噠”聲，同時用手指感受著高壓線的跳火脈沖。一點點微調分電器底座，反復試驗，記錄每一次調整后的引擎狀態(tài)。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流下，滴落在油膩的缸體上，瞬間蒸發(fā)。
周強默默地遞過來一把更趁手的開口扳手，方便他微調固定螺絲。陳野接過，兩人目光短暫接觸，周強迅速低下頭，但陳野看到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專注。
**問題二：混合氣過濃。** 排氣管冒黑煙，油耗驚人，火花塞積碳嚴重?；推鞯恼{整是精細活。陳野拆下火花塞，觀察其顏色（理想的應是磚紅色，現(xiàn)在卻是墨黑），結合引擎的“呼吸”聲（沉悶、無力），判斷是主油系供油過多。他小心翼翼地拆下主量孔，對著光線檢查孔道是否因清洗變形（沒有），然后嘗試用極細的銅絲（從廢舊電線里剝出來的）輕輕探入量孔，感受其通暢度，并用嘴輕輕吹氣測試（一種土辦法）。最終，他懷疑是浮子室油面過高或針閥關閉不嚴。又是一番細致的拆解、檢查和微調浮子臂的角度。每一次調整，都需要重新啟動引擎驗證，濃重的汽油味和黑煙彌漫在車間角落。
王鐵柱成了“人肉鼓風機”，在陳野調整化油器時，他負責在進風口用一塊硬紙板扇風，模擬行車時的進氣狀態(tài)。周強則一絲不茍地清洗著每次拆裝后沾滿油污的螺絲和墊片，確保下次安裝的密封性。
**問題三：缸壓不均。** 引擎怠速時抖動得像篩糠，陳野用“聽診”螺絲刀判斷第三缸工作明顯弱。這可能是拉缸、活塞環(huán)磨損或氣門密封不嚴。這是最棘手的問題，涉及開缸大修！而他們既無備件，也無設備，更無經驗！
就在三人一籌莫展之際，趙衛(wèi)國背著手踱了過來。他聽了聽引擎聲，又用手摸了摸各缸排氣管的溫度（第三缸明顯溫低），然后冷冷地拋下一句：“死馬當活馬醫(yī)！倒點‘神油’進去，再給它跑跑！”
“神油？”三人面面相覷。
趙師傅所說的“神油”，是一種高粘度的機油添加劑，據(jù)說能暫時填補磨損間隙，增加密封性。這是沒辦法的辦法。
陳野將信將疑地按照趙師傅的指示，從火花塞孔往第三缸注入了一些粘稠的添加劑。重新啟動引擎。奇跡發(fā)生了！雖然引擎聲依舊不完美，但抖動明顯減輕，第三缸排氣管的溫度也升了上來！“神油”暫時發(fā)揮了作用，給了他們喘息和繼續(xù)調試其他系統(tǒng)的機會。
在這枯燥、繁瑣、充滿挫敗感又偶爾閃現(xiàn)靈光的過程中，一種無聲的默契在三人之間流淌。陳野是大腦，負責判斷、決策和技術攻堅。王鐵柱是臂膀，負責執(zhí)行、力量支撐和外圍保障。周強則像一雙沉默而可靠的手，將每一個細節(jié)打磨到極致，確?；A穩(wěn)固。嘎斯69引擎每一次微小的改善，都凝結著三人共同的汗水與智慧。
就在嘎斯69的調試進入最后攻堅階段時，一則通知貼在了食堂門口：**“全市技工學校技能交流展示會”將于下周末在市展覽館舉行，歡迎各校師生及社會各界人士參觀指導。我校將選派優(yōu)秀學生作品及技能展示參與。** 通知末尾，趙師傅用粗筆加了一行字：**“嘎斯69項目組，準備參展！”**
參展？！陳野、王鐵柱、周強看著通知，心情復雜。興奮、期待，但更多的是巨大的壓力！這臺老古董，真的能拿得出手嗎？它現(xiàn)在只是勉強能跑，離“優(yōu)秀作品”還差得遠！而且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展示？
“怕了？”趙衛(wèi)國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他們身后，叼著煙，“丟人也是丟老子的人！讓你們去，不是去拿獎，是去聽聽別人的機器怎么唱歌！去聞聞別的學校車間是什么味兒！別整天坐井觀天！給老子把車收拾利索了！能跑起來，能停得住，就是勝利！”
趙師傅的話像一劑強心針，也卸下了他們一部分心理負擔。目標明確了：讓嘎斯69能平穩(wěn)地跑起來！展示會成了修復工程最后沖刺的倒計時。
展示會當天，市展覽館人聲鼎沸。各技工學校的展位前擺滿了學生的作品：精密的數(shù)控車件、漂亮的焊接工藝品、復雜的電氣控制柜…穿著嶄新工裝的學生們自信地講解著。相比之下，技工學校汽修班展位角落那臺墨綠色、布滿斑駁銹跡和修補痕跡、輪胎花紋都快磨平的嘎斯69，顯得格格不入，像誤入現(xiàn)代戰(zhàn)場的古董兵器，吸引了不少好奇或略帶嘲諷的目光。
陳野三人穿著洗得發(fā)白、沾著新蹭油污的工作服，站在老嘎斯旁邊，顯得有些局促。王鐵柱緊張地搓著手，周強低著頭，幾乎要把臉埋進衣領里。陳野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一遍遍在心里默念著啟動和演示的流程。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穿過人群，走到了展位前。
是李靜。
她穿著干凈素雅的米白色外套，像一縷清風吹進了這個彌漫著機油和金屬氣息的角落。她看著眼前這臺飽經風霜卻散發(fā)著倔強生命力的老車，眼中流露出真誠的驚嘆和好奇。
“陳野，這就是你們修復的那臺…‘鋼鐵老兵’？”她微笑著問，聲音清脆悅耳，瞬間驅散了陳野心頭的緊張。
“嗯…是，就是它?！标愐坝行┎缓靡馑嫉負蠐项^，指了指車身，“還…還很粗糙，很多地方沒弄好?！?/p>
“我覺得它很有力量感，”李靜走近一步，仔細看著引擎蓋上那些粗糙的焊接修補痕跡，還有被他們打磨得露出金屬原色的部分，“像…像一個傷愈歸來的戰(zhàn)士，每一道疤痕都是勛章?！彼脑?，像暖陽一樣照進陳野心里，也吸引了王鐵柱和周強的目光。
“李…李靜同學，你也懂車？”王鐵柱憨憨地問。
李靜笑著搖搖頭：“不懂車，但我懂‘生命’。你們賦予了一堆生銹的零件新的‘心跳’，這本身就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不是嗎？”她的目光掃過陳野、王鐵柱，最后落在一直低著頭的周強身上，溫和而平等。
周強的身體微微震了一下，頭埋得更低，但緊握的拳頭卻悄悄松開了些。
展示環(huán)節(jié)開始。輪到技工學校汽修班。聚光燈（雖然不是真的，但眾人的目光就是聚光燈）打在了嘎斯69身上。
陳野深吸一口氣，跳上駕駛座。王鐵柱站在車頭，像一座沉穩(wěn)的山。周強則默默地站在車旁，手里緊緊攥著一把干凈的棉紗，準備隨時擦拭可能出現(xiàn)的油污。
“柱子，準備！”陳野的聲音透過敞開的車窗傳出，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更多的是堅定。
王鐵柱抓住沉重的搖把，深吸一口氣，全身肌肉賁張！
“嘿——！”一聲低吼，搖把猛地轉動！
一圈…引擎內部傳來壓縮聲。
兩圈…
第三圈！
“咔噠…突突…轟——?。?！”
引擎的轟鳴聲驟然響起！這一次，聲音不再是病態(tài)的喘息和咳嗽，而是變得沉穩(wěn)、有力，雖然依舊帶著老邁的沙啞，卻充滿了不屈的節(jié)奏感！排氣管噴出的煙霧也淡了許多，呈現(xiàn)出正常的淺灰色。成功了！比在車間里更順暢！陳野心中一塊大石落地。
他掛上空擋，輕踩油門。引擎轉速平穩(wěn)上升，轟鳴聲低沉而連貫，不再劇烈抖動！儀表盤上那幾盞昏黃的指示燈穩(wěn)定地亮著。
“前進檔！”陳野喊道。
王鐵柱迅速撤到一邊。陳野掛上一檔，緩緩松開離合器，輕點油門。
嘎斯69龐大的車身先是微微一震，然后，那四條飽經滄桑的輪胎，竟然真的緩緩轉動起來！它像一頭從漫長沉睡中蘇醒的鋼鐵巨獸，帶著低沉而有力的咆哮，在展位前那不大的空地上，緩慢而堅定地向前移動了！雖然速度很慢，雖然轉向沉重，雖然剎車時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但它確確實實地動起來了！它不再是廢鐵堆里的靜物，而是一臺能夠自主行走的機器！圍觀的人群中爆發(fā)出驚訝的議論和稀稀拉拉的掌聲?；蛟S在那些精密的現(xiàn)代作品面前，它的移動顯得笨拙而可笑，但在懂行的人眼中，讓一臺廢棄十幾年、結構原始的老車重新奔跑起來，這份手藝和毅力，本身就值得尊重。陳野駕駛著嘎斯69，在有限的場地里做了一個小小的繞圈。他緊握著那沉重冰涼的方向盤，感受著從底盤傳來的、帶著歲月震顫的顛簸，聽著引擎那雖然沙啞卻努力歌唱的轟鳴，一股巨大的成就感混合著難以言喻的激動，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緊張和疲憊，他停下車，拉上手剎（雖然不太靈光）。王鐵柱興奮地揮舞著拳頭，黝黑的臉上滿是自豪。而一直沉默站在車旁的周強，在嘎斯69停穩(wěn)的那一刻，終于抬起了頭。他沒有歡呼，沒有激動，只是默默地走上前，伸出微微顫抖的手，輕輕撫摸著引擎蓋上那片他們親手打磨光滑、露出金屬原色的地方。指尖傳來的，是引擎運轉帶來的溫熱震動。那溫熱的震動，如同生命的脈搏，透過指尖，傳遍他的全身，驅散了最后一絲盤踞在眼底的陰霾。一滴滾燙的液體，毫無征兆地砸落在那片溫熱的金屬上，瞬間蒸發(fā)，只留下一個微小的、幾乎看不見的印記。
老兵歸隊。傷痕累累，步履蹣跚，但心臟，依然在倔強地跳動。而那個曾經迷失的靈魂，也在鋼鐵的心跳聲中，找到了歸途。
展覽館的喧囂漸漸遠去。陳野的目光越過人群，看到了站在不遠處、臉上帶著溫暖笑容的李靜。她對他豎起了一個大拇指，無聲的贊許比任何掌聲都更珍貴。
夕陽的余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灑在墨綠色的嘎斯69上，為它斑駁的銹跡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輝。引擎的余溫尚未散盡，低沉的嗡鳴仿佛在訴說著一段關于重生、救贖與鋼鐵尊嚴的傳奇。
野草，不僅逢春，更在這片屬于鋼鐵與汗水的土地上，開出了第一朵微小卻無比堅韌的——**工業(yè)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