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陳野就被院里的動靜驚醒了。他透過糊著舊報紙的窗戶縫隙,看到父親正在發(fā)動那臺老舊的拖拉機,柴油機的轟鳴聲在寂靜的黎明格外刺耳。王秀英已經(jīng)在灶屋忙活,炊煙從煙囪里裊裊升起,混合著蒸饅頭的香味。
陳野穿好衣服——那件洗得發(fā)白的校服,最后一次了。他把紅色小布袋塞進貼身的衣兜,暗袋里的錢貼著大腿皮膚,沉甸甸的。行李箱昨晚就收拾好了,此刻靜靜地立在堂屋角落,像一只等待起航的船。
王秀英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荷包蛋進來:"趁熱吃,路上要顛好幾個小時呢。"她的眼睛紅腫著,顯然一夜沒睡好。
陳野接過碗,筷子攪動著金黃的蛋黃,熱氣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想起以前每次考試前,母親也會給他煮兩個荷包蛋,說是"補腦子"。那些被他浪費的機會,那些讓父母失望的成績,此刻都化作了嘴里的苦澀。
院外,拖拉機的轟鳴聲停了,陳大山在喊:"快點,要趕早班車!"
最后的時刻來得倉促而慌亂。王秀英突然塞給他一個塑料袋,里面是幾個還溫?zé)岬酿z頭和一瓶自家腌的辣醬:"餓了就吃..."她的聲音哽住了,粗糙的手緊緊攥著陳野的袖子,又猛地松開,"去吧...聽老師的話..."
陳大山已經(jīng)坐在拖拉機駕駛座上,面無表情地等著。陳野把行李箱扔進車斗,爬了上去。車斗里鋪著稻草,還放著幾個麻袋——父親打算送完他后順便去縣里賣點糧食。
拖拉機"突突"地開動了,卷起一陣塵土。陳野回頭,看見母親站在院門口,瘦小的身影在晨曦中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一個模糊的黑點,消失在拐角處。
村莊在晨霧中漸漸蘇醒。路過村口的老槐樹時,陳野看見幾個早起干活的村民,他們停下手中的活計,目送著拖拉機駛過,眼神里帶著了然和些許憐憫——又一個去外面討生活的孩子。
"到了學(xué)校,"陳大山突然開口,聲音幾乎被引擎聲淹沒,"別惹事。"
陳野沒應(yīng)聲,只是抓緊了車斗的邊緣。石子路顛簸得厲害,屁股被震得生疼。路兩旁的玉米地飛速后退,沉甸甸的玉米穗在晨風(fēng)中輕輕搖晃,像在告別。
太陽完全升起時,他們到了縣城汽車站。陳大山把拖拉機停在站外,幫陳野拿下行李。站前廣場上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是外出打工的年輕人,背著鼓鼓囊囊的編織袋,臉上寫滿疲憊和期待。
"票買好了,"陳大山從售票窗口回來,遞給陳野一張皺巴巴的車票,"8點半發(fā)車,直接到省城西站。"他頓了頓,從褲兜里摸出一個小布包,"這...拿著。"
陳野打開布包,里面是兩張卷邊的五十元鈔票——對父親來說,這相當于賣兩擔稻谷的收入。
"爸..."
"別亂花,"陳大山打斷他,目光望向遠處,"到了...打個電話。"
廣播里開始喊班次,人群騷動起來。陳大山突然伸手,笨拙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動作僵硬得像在搬運一塊石頭。那觸感透過薄薄的校服,烙在陳野的皮膚上,滾燙而沉重。
"去吧。"父親最后說道,然后轉(zhuǎn)身走向拖拉機,背影在陽光下顯得異常清晰又異常孤獨。
陳野拎著行李箱,隨著人流擠向檢票口。在即將進入候車室的瞬間,他忍不住回頭。陳大山還站在原地,遠遠地望著他,見他回頭,迅速別過臉去,但陳野還是捕捉到了父親眼中一閃而過的水光。
班車緩緩駛出車站,熟悉的街景一點點后退。陳野把額頭貼在冰涼的玻璃窗上,看著這個生活了十五年的小縣城在視野中漸漸模糊:破舊的電影院,他和李胖子逃課去看過槍戰(zhàn)片;街角的游戲廳,他曾經(jīng)用省下的早飯錢玩過街霸;還有那家極速網(wǎng)吧的分店,比鎮(zhèn)上的大一些,電腦也新一些...
當班車駛上高速公路,窗外變成陌生的田野和山丘時,陳野才真正意識到:他離開了。離開了育才中學(xué)的圍墻,離開了父母的羽翼(盡管那羽翼早已千瘡百孔),離開了所有熟悉的安全區(qū),奔向一個未知的、據(jù)說實行"軍事化管理"的技校,和一個叫"汽車維修"的未來。
他摸了摸貼身口袋里的紅色小布袋,又摸了摸暗袋里那沓浸滿父母汗水的鈔票,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和恐懼,但奇怪的是,其中還混雜著一絲幾不可察的解脫和期待。班車在公路上飛馳,窗外的景色不斷變換。陳野閉上眼睛,耳邊回響著發(fā)動機的轟鳴,那聲音莫名讓他想起鎮(zhèn)上修理鋪里那些被拆解的發(fā)動機——復(fù)雜、骯臟,但蘊含著某種力量。也許,那就是他的未來了。
柴油發(fā)動機的轟鳴聲像一頭困獸,在陳野耳膜上不斷沖撞。中巴車在坑洼的省道上顛簸前行,每一次輪胎碾過石子,都讓他的尾椎骨與硬塑座椅狠狠相撞。車窗密封條早已老化,冷風(fēng)從縫隙中鉆進來,裹挾著柴油味和路邊稻田的濕氣,灌進他的衣領(lǐng)。
陳野縮在倒數(shù)第二排靠窗的位置,行李箱卡在腿前狹小的空間里,硌得膝蓋生疼。車內(nèi)擠滿了人,汗味、煙味、廉價香水的味道混雜在一起,粘稠地附著在每個人的呼吸間。他旁邊坐著個穿花襯衫的中年婦女,懷里抱著個不斷哭鬧的嬰兒,手肘時不時撞到他的肋骨。
瓜子花生礦泉水——" 乘務(wù)員拖著長音從過道擠過,塑料拖鞋踩在黏膩的地板上,發(fā)出吧唧吧唧的聲響。陳野搖搖頭,從母親給的布包里摸出個已經(jīng)涼透的饅頭,掰下一小塊塞進嘴里。干硬的饅頭渣刮擦著喉嚨,他不得不就著礦泉水瓶里溫吞的水艱難咽下。
前排座位傳來一陣哄笑。幾個穿著時髦的年輕人正在傳看一部翻蓋手機,屏幕的藍光在昏暗的車廂里格外刺眼。陳野認出那是諾基亞新款,鎮(zhèn)上手機店櫥窗里標價兩千多。其中一個染著黃發(fā)的男孩故意提高音量:"我爸說了,去省城給我買筆記本,聯(lián)想的!"
陳野別過臉,望向窗外飛馳而過的風(fēng)景。田野漸漸被零散的工廠和磚房取代,路邊開始出現(xiàn)"距離省城80km"的標識牌。一種微妙的情緒在胸腔里膨脹——那是混雜著自卑、嫉妒和隱約期待的感覺。
過道另一側(cè),一個穿著褪色工裝褲的男人正打著瞌睡,黝黑的臉上布滿風(fēng)霜的痕跡。他腳邊放著個鼓鼓囊囊的編織袋,露出半截銹跡斑斑的扳手。陳野注意到他虎口處結(jié)著厚厚的繭子,指甲縫里嵌著永遠洗不掉的黑色油污——就像鎮(zhèn)上修車鋪的老李一樣。這或許就是幾個月后的自己?這個念頭讓他胃部一陣抽搐。
第一次去省城?" 坐在前排的老者突然轉(zhuǎn)過頭,缺了顆門牙的嘴里吐出濃重的煙味。
陳野怔了怔,點點頭。老人布滿老年斑的手拍了拍膝蓋:"去干啥?打工?"
上學(xué)。"他聽見自己說,聲音輕得幾乎被引擎聲淹沒,"技校。"
學(xué)手藝好??!"老人咧嘴笑了,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比俺孫子強,那小子非要去深圳打工,去年回來,瘦得跟猴似的..."
老人的話被突然的剎車打斷。中巴車停在一個簡陋的休息站,司機扯著嗓子喊:"休息二十分鐘!上廁所一塊錢!"
陳野跟著人群擠下車,冷風(fēng)立刻灌進單薄的校服。休息站廁所前排著長隊,幾個小孩在滿是油漬的空地上追逐打鬧。他花了一塊錢上了廁所——水泥砌的蹲坑,沒有門,尿液混合著消毒液的味道嗆得人睜不開眼。
回到車上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座位被一個戴金鏈子的胖子占了。那人正翹著二郎腿打電話:"王總放心!這批貨今晚肯定到!" 陳野站在過道里,攥著車票不知所措,直到乘務(wù)員不耐煩地過來調(diào)解。
重新坐下后,車廂里開始播放盜版VCD。畫面上,周星馳夸張的表情在雪花點中時隱時現(xiàn),音響里傳出失真的笑聲。陳野把頭靠在冰冷的車窗上,感受著震動從太陽穴傳遍全身。母親塞給他的雞蛋在行李架上散發(fā)著若有若無的臭味,但他舍不得扔——那是家里老母雞下的,母親一個都沒舍得吃。
天色漸暗,窗外開始出現(xiàn)零星燈火。遠處,一片璀璨的光海突然闖入視野——省城的輪廓在暮色中浮現(xiàn)。高樓大廈像巨人般聳立,霓虹燈在玻璃幕墻上流淌,車流織成光的河流。陳野的呼吸不自覺地屏住了,鼻尖抵著玻璃,瞳孔里倒映著這片陌生的光海。
"東站到了!東站!"乘務(wù)員的喊聲將他驚醒。
車廂里頓時騷動起來。人們爭先恐后地取行李,嬰兒的哭聲、咒罵聲、行李箱輪子的噪音混作一團。陳野被人流推擠著下了車,瞬間被寒冷的夜風(fēng)包圍。他站在陌生的車站廣場上,四周是行色匆匆的陌生人,巨大的電子屏閃爍著列車時刻表,廣播里機械的女聲不斷播報著班次信息。
一種前所未有的渺小感攫住了他。在這個龐大的城市面前,他就像一粒被隨意拋落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