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天文臺向?qū)W生開放觀測日。鹿晚作為海報設(shè)計者被邀請參加,剛走到天文臺入口,就看見林檬倚在簽到臺旁涂口紅。陽光透過玻璃穹頂落在她指尖,莓果色的唇膏在金屬管里旋轉(zhuǎn)出誘人的光澤。
"簽這里。"林檬頭也不抬地推過簽到表,在鹿晚彎腰寫字時突然壓低聲音,"聽說你把季星辰的襯衫當畫布了?"
鹿晚的鋼筆尖在紙上洇開一小片墨跡。距離顏料事件已經(jīng)過去兩周,但這個話題依然像塊燒紅的炭,碰一下就燙得她耳根發(fā)熱。
"意外而已。"她故作鎮(zhèn)定地合上筆帽,"今天只是來觀摩流星雨觀測流程。"
林檬輕笑一聲,在鹿晚名字后面劃勾時,唇膏在紙角留下淺淺的印跡,像朵枯萎的玫瑰。"星辰在里面調(diào)試設(shè)備。"她突然湊近,香水味裹著若有似無的警告,"他最近情緒不太穩(wěn)定,別惹他。"
鹿晚皺眉。天文臺大廳里,提前到場的學(xué)生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興奮的議論聲像一群振翅的蜜蜂。她壓低聲音:"什么意思?"
"上周組會,老陶開了個玩笑..."林檬的指甲無意識地刮擦著簽到表邊緣,"他就..."話說到一半突然噤聲,瞳孔微微收縮。
鹿晚順著她的視線回頭。季星辰正從觀測室走出來,白大褂下露出淺藍色襯衫的袖口。他今天沒戴眼鏡,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左手小臂上幾道淡色疤痕在日光燈下若隱若現(xiàn)。
"設(shè)備都調(diào)試好了?"林檬瞬間換上明媚的笑容,聲音提高了八度。
季星辰只是點點頭,目光掃過鹿晚時微不可察地停頓了半秒。他彎腰檢查電源線路時,襯衫后領(lǐng)露出一小截醫(yī)用膠布——鹿晚上周送他的那盒創(chuàng)可貼早就用完了。
天文臺管理員老陶從器械室鉆出來,花白頭發(fā)上沾著機油。這個六十多歲的退休工程師是全校唯一敢和季星辰開玩笑的人。"小季?。?他洪亮的聲音在穹頂下回蕩,"你那件畫星星的襯衫怎么不穿了?白底藍星星,多襯你名字!"
金屬扳手"咣當"一聲砸在地板上。季星辰蹲下去撿的工具,鹿晚看見他后頸滲出細密的汗珠,在燈光下像撒了一把碎玻璃。
"什么星星襯衫?"鹿晚小聲問老陶。
老人用沾滿機油的手比劃著:"就他小時候那件嘛!九七年火災(zāi)后福利院發(fā)的,背后印著'星星的孩子'幾個大字。"他完全沒注意到季星辰僵直的背影,"那孩子穿到被季教授領(lǐng)養(yǎng)那天都不肯脫,最后還是社工拿剪刀..."
"陶工。"季星辰的聲音像冰刀劃過玻璃,"赤道儀校準需要重新計算軌道參數(shù)。"
老陶這才意識到什么,訕訕地去找維修手冊??諘绲拇髲d突然安靜下來,鹿晚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大得嚇人。
"觀測流程表在控制室。"季星辰轉(zhuǎn)向鹿晚時,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你去核對一下星圖坐標。"這是明顯的支開,但她乖乖點頭。
控制室的門在身后關(guān)上,將喧囂隔絕在外。鹿晚深吸一口氣——這里還殘留著季星辰的氣息,雪松混著淡淡的金屬味。電腦屏幕亮著,軌道計算軟件正在運行復(fù)雜的模擬程序。桌角擺著季星辰的筆記本,黑色皮革封面已經(jīng)有些磨損。
她鬼使神差地翻開最新一頁。密密麻麻的公式間夾雜著英文批注,字跡工整得像是印刷體。但頁面邊緣有幾道深深的劃痕,力透紙背,像是鋼筆在極度焦慮時無意識留下的。其中一頁的角落畫著個小小的星形涂鴉,和季星辰袖口那個如出一轍。
核對完數(shù)據(jù)出來時,老陶已經(jīng)去了樓下維修間。季星辰獨自站在望遠鏡旁調(diào)試目鏡,夕陽透過玻璃穹頂將他整個人浸在琥珀色的光里,影子被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鹿晚腳邊。
"福利院那場火災(zāi)..."她輕聲開口,立刻感到對方的肩膀繃緊了。
"1997年11月3日,電路短路,凌晨兩點零七分。"季星辰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像在陳述某個實驗數(shù)據(jù),"我被壓在松木衣柜下面,左手三度燒傷。"他抬起左手,殘缺的小指和無名指在暮色中像幅殘缺的拼圖,"消防員破門時,燃燒的天花板剛好塌下來。"
鹿晚突然明白為什么他對白襯衫如此執(zhí)著——那是一種贖罪式的紀念。就像她總在畫星空時下意識多用群青色,因為那是母親圍裙的顏色。
"觀測要開始了。"季星辰轉(zhuǎn)移話題,遞給她一張星圖。紙面還殘留著打印機余溫,"今晚能看到軒轅十四,你海報上畫的那顆。"
當?shù)谝慌鷮W(xué)生涌入天文臺時,季星辰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日的冷靜自持。他站在投影儀前講解流星雨成因,白大褂下的襯衫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顆,聲音平穩(wěn)得像在宣讀論文。只有鹿晚注意到,他每次翻頁時左手都會輕微顫抖,以及當有人不小心碰到他左臂時,他瞳孔那一瞬間的緊縮。
"他可是物理系的傳奇。"林檬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鹿晚身旁,遞來一杯熱可可,"十六歲保送,大二就在《自然》發(fā)論文。"她的目光追隨著講臺上的身影,"可惜性格太孤僻,據(jù)說從不參加組會后的聚餐。"
鹿晚盯著杯中旋轉(zhuǎn)的奶油泡沫:"你們很熟?"
"學(xué)生會和天文社有合作而已。"林檬的唇膏在紙杯邊緣留下半月形印記,"不過..."她突然壓低聲音,"聽說他養(yǎng)父季教授當年去福利院,本來要選另一個孩子的。是星辰當場解出了教授帶的數(shù)學(xué)題,才被看中。"
投影儀的光束里塵埃浮動,季星辰正在講解英仙座流星雨的輻射點。他的白大褂袖口露出一截藍色襯衫,上面別著枚小小的銀色星軌胸針——鹿晚后來才知道,那是他生母留下的唯一遺物。
"他很少提家里的事吧?"林檬的問題帶著試探的尖刺。
鹿晚抿了口熱可可,甜膩中帶著苦澀:"我們只是工作關(guān)系。"
觀測活動結(jié)束時已近午夜。學(xué)生們散去后,鹿晚留下來幫忙整理資料。季星辰在控制室核對數(shù)據(jù),門虛掩著,漏出一線暖黃的燈光。她敲門進去時,他正對著電腦屏幕揉太陽穴,眼鏡擱在一旁,看起來疲憊不堪。
"需要幫忙嗎?"鹿晚輕聲問。
季星辰搖頭,但指了指旁邊的咖啡杯。她會意地拿起杯子,在接觸到的一瞬間愣住——杯底殘留的褐色液體根本不是咖啡,而是深色的藥汁,散發(fā)著苦澀的中藥味。
"陶工告訴你的?"他突然問。
鹿晚點頭:"他說你小時候..."
"那件襯衫是化纖的。"季星辰打斷她,聲音很輕,"遇火會熔在皮膚上。"他解開左手袖扣,露出手腕內(nèi)側(cè)猙獰的疤痕,像一幅扭曲的星圖,"但他們洗了二十八次才發(fā)給我們,領(lǐng)口都洗破了。"
控制室的時鐘滴答作響。鹿晚想起自己素描本里那個站在顏料雨中的身影,突然意識到,真正的季星辰或許就像軒轅十四——人們只看見它耀眼的光芒,卻不知道那其實是雙星系統(tǒng),另一顆永遠藏在陰影里。
"下周三海報終稿。"季星辰重新戴上眼鏡,變回那個冷靜自持的天才,"我要看到完整的英仙座輻射點示意圖。"
鹿晚離開時,天文臺的圓頂正在緩緩閉合。最后一線星光消失前,她回頭望去,透過玻璃看見季星辰獨自站在望遠鏡旁,左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右腕的疤痕,白大褂在黑暗中泛著淡淡的藍光,像顆孤獨運轉(zhuǎn)的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