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護車狹小的空間像一個移動的金屬囚籠。消毒水濃烈到刺鼻的氣味,混合著殘留的嘔吐物酸腐氣息,在每一次顛簸中翻攪。心電監(jiān)護儀規(guī)律的“嘀、嘀”聲是唯一穩(wěn)定的節(jié)拍,綠色的光點在屏幕上劃出微弱但頑強的曲線,45次/分鐘,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牽動著沈硯的神經(jīng)。氧氣面罩下,蘇晚的呼吸依舊淺促,每一次吸氣都帶著一種費力的嘶聲,仿佛破舊的風(fēng)箱在艱難抽動。
沈硯半跪在狹窄的擔(dān)架旁,空間逼仄得讓他高大的身軀不得不微微蜷縮。膝蓋抵著冰冷堅硬的車廂地板,那寒意透過布料直透骨髓,卻遠不及他心頭的冰冷沉重。
林小夏縮在對面的角落里,手機屏幕的微光映著她紅腫的眼睛。她剛剛偷拍的那張照片——沈硯專注、心疼、帶著無聲恐懼的側(cè)臉——此刻就定格在屏幕上。她死死咬住下唇內(nèi)側(cè),咸腥的味道在口中彌漫,才勉強壓下喉頭再次涌上的哽咽。
“晚晚……” 林小夏無聲地翕動著嘴唇,淚珠無聲滾落,砸在冰冷的手機屏幕上,暈開一小片模糊的光斑。
救護車猛地一個急轉(zhuǎn)彎,車身劇烈傾斜。蘇晚在慣性作用下輕微晃動,輸液管也隨之晃動。沈硯幾乎是本能地,空著的那只手閃電般伸出,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她的肩膀,將她固定在擔(dān)架上。動作流暢而迅捷,帶著不容置疑的保護姿態(tài)。直到車子重新平穩(wěn),他才緩緩松開手,指腹下的肩膀瘦削得硌人,隔著薄薄的衣物,幾乎能摸到凸起的肩胛骨。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她搭在身側(cè)、同樣蒼白無力的手上。手腕處,即使隔著袖子,那幾道排列整齊、顏色深淺不一的疤痕輪廓,也如同烙印般清晰地印在他的腦海里。那是她無聲抗爭的證明,也是他心頭無法愈合的傷口。
“晚晚,堅持住?!?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幾乎被救護車的引擎聲和儀器的滴答聲淹沒,更像是在說給自己聽,“很快就到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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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護車尖銳的鳴笛聲撕裂了醫(yī)學(xué)院午后的寧靜,一路呼嘯著沖向附屬醫(yī)院急診中心。藍紅色的光芒在車窗上瘋狂閃爍,映照著沈硯緊繃如巖石的側(cè)臉和蘇晚毫無生氣的面容。
車門“嘩啦”一聲被拉開,刺骨的寒風(fēng)瞬間灌入。早已等候在門口的急救人員迅速接手。擔(dān)架輪子撞擊地面的聲音、急促的腳步聲、醫(yī)護人員簡潔快速的指令聲瞬間充斥了蘇晚混沌的意識邊緣。
“女性,22歲,突發(fā)意識喪失、心搏驟停!現(xiàn)場即時CPR,約兩分鐘后恢復(fù)自主循環(huán)!既往嚴重先心?。∫伤瓢⑺咕C合征發(fā)作,低血糖誘發(fā)!快!綠色通道!”
沈硯的聲音在嘈雜中異常清晰有力,每一個詞都像釘子一樣敲進蘇晚模糊的感知里。她被快速轉(zhuǎn)移上醫(yī)院的平車,身下冰冷的觸感讓她微微瑟縮了一下。
“晚晚!聽得見嗎?晚晚!” 林小夏帶著哭腔的聲音在耳邊忽遠忽近。
蘇晚想回答,想動一動手指,但身體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眼皮更是像被焊死了一樣,只能透過眼瞼感受到一片模糊晃動的慘白燈光和快速移動的色塊人影。氧氣面罩壓得她臉頰生疼,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喉嚨深處火辣辣的撕裂感。心臟在胸腔里緩慢地、沉重地搏動,每一次收縮都帶來一種深沉的悶痛和虛弱,仿佛隨時會再次停擺。剛才在救護車里那短暫的清醒,似乎耗盡了她僅存的所有力氣。
“建立第二條靜脈通路!生理鹽水500ml快速靜滴!抽血急查電解質(zhì)、心肌酶譜、血糖!準備除顫儀床邊備用!”
“血壓80/50,心率48,血氧93%!升壓藥準備!”
嘈雜的指令聲中,蘇晚感覺自己被推著快速移動。頭頂刺目的無影燈亮起,她被小心地抬上急診搶救室的病床。冰涼的電極片貼上她的胸口、手臂,帶來一陣陣激靈。有人在解開她領(lǐng)口的扣子,動作麻利但帶著職業(yè)性的冰冷。
混亂中,一只溫?zé)岬拇笫质冀K覆蓋在她冰涼的手背上,短暫而有力地握了一下,又迅速移開。是沈硯。那短暫接觸傳遞過來的溫度,像黑暗中劃過的一顆微小火星,轉(zhuǎn)瞬即逝,卻在她混沌的意識里留下了一個清晰的印記。
“沈醫(yī)生,患者醫(yī)保記錄顯示,她簽有DNR(放棄搶救)協(xié)議?!币粋€護士的聲音冷靜地響起,清晰地穿透了搶救室的嘈雜,“家屬或本人有提前聲明過嗎?”
這句話如同冰錐,瞬間刺穿了蘇晚的昏沉!放棄搶救!那張她簽好放在錢包夾層里的紙!她猛地想要掙扎,想要喊出來“別救我”!但身體如同被夢魘死死壓住,連眼皮都無法掀開一絲縫隙。巨大的恐慌和一種詭異的解脫感交織著攫住了她,讓她本就微弱的心跳猛地一滯,監(jiān)護儀立刻發(fā)出刺耳的警報!
“嘀嘀嘀——!”
“血壓驟降!心率掉到40!”
“阿托品0.5mg靜推!快!”
沈硯的聲音如同炸雷般響起,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現(xiàn)在!立刻!全力搶救!所有責(zé)任我負!”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和恐懼而微微變調(diào),但每一個字都如同淬火的鋼釘,狠狠砸在搶救室的地板上。
緊接著,蘇晚感到手臂一陣尖銳的刺痛,是藥物注入血管的感覺。一股強烈的、令人心悸的電流感隨即從胸口炸開,瞬間席卷全身,讓她短暫地弓起了身體!除顫!
“嘭!” 沉悶的電流沖擊聲。
世界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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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恢復(fù)意識時,耳邊是持續(xù)的、規(guī)律的“嘀、嘀”聲。不再是救護車里那種尖銳,而是病房監(jiān)護儀特有的、相對平穩(wěn)的聲音。蘇晚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病房慘白的天花板。一盞節(jié)能燈管散發(fā)著冰冷的光。鼻腔里是熟悉的、濃重的消毒水和藥水混合的味道。她轉(zhuǎn)動干澀的眼球,看到自己右手手背上扎著留置針,透明的液體正通過細細的管子流進她的血管。左手的手腕上綁著血壓袖帶。
她試著動了一下手指,虛弱的無力感瞬間傳遍全身。喉嚨干渴得如同被砂紙打磨過。
“醒了?” 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在床邊響起。
蘇晚循聲望去。
沈硯就坐在床邊的一張椅子上,身上還是那件在教室里沾了灰塵、在救護車上被壓出褶皺的衣服。他微微前傾著身體,一只手肘撐在膝蓋上,另一只手正拿著一個病歷夾。他的臉色是熬夜后的疲憊灰敗,眼底的烏青濃重得嚇人,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個人透著一股濃重的倦意和揮之不去的緊繃感。只有那雙眼睛,布滿紅血絲,卻異常專注地看著她,里面翻涌著太多蘇晚不敢深究的情緒——擔(dān)憂、后怕,還有一絲劫后余生的慶幸。
“感覺怎么樣?心口還悶得厲害嗎?” 他放下病歷夾,聲音放得更柔了些,身體也微微前傾,自然地伸手探向她的額頭。
蘇晚下意識地想偏頭躲開,但身體虛弱得不聽使喚。他微涼的手指輕輕觸碰她的額角——那里在暈倒時撞到了桌沿,現(xiàn)在貼著紗布,隱隱作痛。
“沒發(fā)燒?!?沈硯收回手,似乎松了口氣,但眉頭依舊緊鎖,“低鉀、低血糖,心肌輕微缺血。這次很兇險,晚晚?!?他叫了她的名字,語氣沉重,“阿斯綜合征,心臟停搏超過兩分鐘,如果不是……”
他沒說下去,但蘇晚明白。如果不是林小夏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如果不是他像天神一樣沖進教室……她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是一具冰冷的尸體。那張DNR協(xié)議,差點就生效了。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
“小夏呢?” 蘇晚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幾乎不成調(diào)。
“我讓她回去休息了,哭了一路,眼睛腫得厲害?!?沈硯拿起床頭柜上的保溫杯,擰開蓋子,里面是溫?zé)岬姆涿鬯?。他用小勺舀了一點,遞到蘇晚唇邊,“先潤潤嗓子,慢點喝?!?/p>
蘇晚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看著他眼中毫不掩飾的關(guān)切和疲憊,那句堵在喉嚨口的“不用你管”怎么也說不出來。她順從地微微張開嘴,溫?zé)岬?、帶著淡淡甜味的液體滑入干涸的喉嚨,帶來一絲慰藉。
“謝謝你……沈醫(yī)生?!?喝完水,她低聲道謝,聲音依舊微弱,卻清晰了許多。這是她第一次如此鄭重地向他道謝。
沈硯動作一頓,放下杯子的手微微收緊。他看著她蒼白脆弱的臉,看著她眼中那點微弱的光亮,心頭涌上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柔軟。他搖了搖頭,沒說話,只是拿起旁邊托盤里的消毒棉簽和生理鹽水,準備繼續(xù)之前未完成的工作——潤澤她干裂的嘴唇。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輕輕敲響,一個護士推著小車進來?!吧蜥t(yī)生,蘇晚同學(xué),該換藥了。腰側(cè)傷口敷料需要更換?!?/p>
腰側(cè)傷口?蘇晚腦中一片茫然。她暈倒時是額頭撞了桌子,腰側(cè)怎么會……
護士已經(jīng)走到床邊,動作輕柔地示意蘇晚稍微側(cè)身。沈硯立刻站起身,讓開位置,目光卻并未移開。
當護士小心地掀開蘇晚藍白條紋病號服的下擺一角,解開固定敷料的膠布時,蘇晚的身體瞬間僵硬!一股冰冷的羞恥感和恐懼猛地攥住了她的心臟!她終于想起來了!
不是暈倒的傷!是舊傷!是她刻意遺忘、深埋在心底、用無數(shù)件高領(lǐng)高腰衣服死死遮蓋的……恥辱烙印!
在護士掀開舊敷料的一剎那,蘇晚猛地倒抽一口冷氣!她幾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氣,猛地側(cè)過身體,同時伸出那只沒有輸液的手,死死地、慌亂地捂住了自己右側(cè)腰肋的位置!動作幅度之大,扯動了輸液管和監(jiān)護儀的導(dǎo)線,儀器立刻發(fā)出短暫的報警聲!
“不要看!” 她聲音尖銳地嘶喊出來,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恐懼,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像一只被逼到絕境的小獸,死死地蜷縮起來,試圖用瘦弱的脊背阻擋所有人的視線。
護士被她激烈的反應(yīng)嚇了一跳,僵在原地:“蘇同學(xué)?你…你怎么了?只是換藥…”
沈硯也驚住了。他從未見過蘇晚如此失控和恐懼的樣子,仿佛被觸碰到了最深的禁忌。他立刻上前一步,擋在護士和蘇晚之間,沉聲道:“王護士,先暫停一下,麻煩你去準備一下其他病人的藥,這里我來處理?!?/p>
護士有些無措,但看著沈硯嚴肅的表情和蘇晚劇烈顫抖的背影,還是點點頭,推著小車離開了病房,輕輕帶上了門。
病房里只剩下儀器的滴答聲和蘇晚壓抑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她依舊死死地蜷縮著,手指用力地摳在腰側(cè)的病號服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身體抖得如同秋風(fēng)中的落葉。
沈硯的心沉了下去。那個位置……他想起了在救護車上,當護士提到DNR協(xié)議時,他為了確認她的反應(yīng),曾下意識地伸手想安撫她,指尖似乎隔著薄薄的衣服,觸碰到了一片異常凹凸不平的皮膚……
他站在原地,沒有立刻靠近,給蘇晚留下一點喘息的空間。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她壓抑的啜泣聲在冰冷的病房里回蕩。
過了許久,蘇晚的顫抖才稍稍平復(fù)了一些,但身體依舊緊繃,死死地捂著腰側(cè)。
“蘇晚,” 沈硯的聲音放得極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可以……給我看看嗎?” 他用了“可以嗎”,而不是命令式的“讓我看看”。
蘇晚的身體猛地一顫,沒有回答,只是把頭埋得更低,像鴕鳥一樣。
沈硯緩緩走近,在她病床邊重新坐下。他沒有去強行扳開她的手,只是沉默地坐著,目光落在她因為用力而骨節(jié)突起的手背上。那手腕上,排列整齊的舊傷痕再次刺入他的眼簾。
“是……舊傷,對嗎?” 他低聲問,聲音里帶著一種沉重的了然,“不是今天摔的?!?/p>
蘇晚的身體又是一僵。過了幾秒,一個極其細微、帶著濃重鼻音的“嗯”從她埋著的臂彎里飄出來,輕得像嘆息。
“疼嗎?” 他繼續(xù)問,聲音更柔和了些。
這一次,沉默的時間更長。久到沈硯以為她不會回答了。
“……早就不疼了。” 蘇晚的聲音悶悶地傳來,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刻意偽裝的平靜,“小時候……不小心,燙到了。” 她飛快地補充道,像是在背誦一個演練過無數(shù)次的謊言,聲音干澀而空洞。
“不小心?” 沈硯重復(fù)著這三個字,語氣很平,聽不出情緒,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
蘇晚不說話了,只是捂在腰側(cè)的手,指節(jié)捏得更緊。
沈硯沒有再追問。他靜靜地坐著,片刻之后,等蘇晚情緒冷靜之后,沈硯帶著一種沉重的理解和難以言喻的溫柔,“有些傷疤,不是‘不小心’,是命運留下的印記。有些痛,即使過去很久,想起來還是會窒息?!?他的目光緩緩移向蘇晚依舊下意識捂著腰側(cè)的手,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你不用在我面前遮掩,蘇晚。我知道那有多疼……不止是身體上的?!?/p>
蘇晚呆呆地看著他,看著他眼中那片沉痛的海洋,他不是在同情她,他是在……理解她?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沖上鼻尖,瞬間模糊了她的視線。捂在腰側(cè)的手,不知何時已經(jīng)無力地垂落下來。病號服的下擺散開了一角,露出了那片被她死死掩藏的秘密之地。
沈硯的目光也隨之落下。
在她白皙纖細的腰側(cè)肌膚上,赫然烙印著三四個圓形的、深褐色或暗紅色的疤痕!它們排列得有些雜亂,大小不一,邊緣凸起,皮膚紋理被徹底破壞,形成扭曲的、丑陋的坑洼。每一個疤痕都清晰無比地呈現(xiàn)出陳舊燙傷的典型特征——那是煙頭,或者更可怕的東西,反復(fù)灼燙留下的、無法磨滅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