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坐在距離那張鋪著白色無紡布、看起來冰冷而專業(yè)的診療床最遠的一張硬質(zhì)塑料椅上。她微微低著頭,長發(fā)垂落,遮住了大半張臉。雙手緊緊交握放在并攏的膝蓋上,指尖用力地掐著另一只手的手背,留下幾道清晰的白色壓痕。厚實的米白色高領(lǐng)毛衣和深藍色羽絨服將她裹得嚴嚴實實,卻依然無法驅(qū)散從心底透出的寒意和緊繃感。
她最終還是來了。
不是因為信任,更不是因為動搖。而是林小夏那只腫得像饅頭、被冰奶茶“二次傷害”后嗷嗷叫的腳踝,以及她躺在床上還不忘絮叨的“晚晚你心臟真得好好看看了”、“沈醫(yī)生都說了不能亂吃藥”、“你就當替我去復查一下嘛”……那些話語,像無形的繩索,將她一步步拖拽到了這里。
掛號單被她攥在手里,邊緣已經(jīng)被汗水浸得有些發(fā)軟。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著,帶著一種不祥的、熟悉的滯澀感,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神經(jīng)。她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細微的轟鳴聲。她像個等待審判的囚徒,只想快點結(jié)束這場煎熬。
診室的門被推開,帶進一股走廊里更冷的空氣。
沈硯走了進來。他穿著熨燙平整的白大褂,步履沉穩(wěn),臉上帶著一絲門診后的疲憊,但眼神依舊銳利清明。當他看到角落里那個幾乎將自己縮成一團的身影時,深邃的眼眸中瞬間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訝,隨即被一種更深沉的、混合著擔憂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欣喜所取代。
他走到辦公桌后坐下,動作自然地打開電腦,調(diào)取蘇晚的電子病歷。屏幕的光映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顯得異常專注。診室里只剩下他敲擊鍵盤的“嗒嗒”聲,和蘇晚自己越來越清晰的心跳聲。
“蘇晚?”沈硯抬起頭,目光投向角落里的她,聲音是慣有的平穩(wěn),卻比平時似乎放得更低緩了一些,像是在努力拂去這里的冰冷,“過來坐吧,離那么遠,我怎么給你檢查?”
蘇晚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才緩緩站起身。腳步有些虛浮,她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挪到那張冰冷的診療床邊。她沒有坐上去,只是站在床邊,身體依舊保持著一種隨時準備逃離的防御姿態(tài)。目光低垂,固執(zhí)地落在自己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鞋尖上。
沈硯看著她這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心中無聲地嘆了口氣。他站起身,走到診療床邊,拿起掛在墻上的聽診器。銀色的聽診頭在燈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澤。
“別緊張,”他盡量讓聲音聽起來更溫和,像在安撫一個受驚的孩子,“只是聽聽心音和呼吸音。可能會有點涼?!彼贿呎f,一邊動作熟練地用掌心快速摩擦著金屬聽診頭,試圖用自己的體溫驅(qū)散它的冰冷。
然而,就在他拿起聽診器,準備將聽診頭靠近蘇晚胸口時——
蘇晚清楚地看到,他那雙握著聽診器的手,竟然在微微地發(fā)抖!
不是明顯的顫抖,而是極其細微的、如同琴弦被無形撥動般的顫動。那修長、骨節(jié)分明、平日里能精準操作手術(shù)器械、能沉穩(wěn)進行心肺復蘇的手指,此刻卻暴露著主人極力壓抑也無法完全控制的緊張!連帶著那銀色的聽診頭,也在他指間不安地微微晃動。
這個發(fā)現(xiàn),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蘇晚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瀾。她愕然地抬起眼,第一次將目光真正聚焦在沈硯臉上。他緊抿著薄唇,下頜線繃得緊緊的,眉心習慣性地微蹙著,眼神專注地落在聽診器上,似乎在全神貫注地對抗著那細微的顫抖,試圖讓自己顯得更專業(yè)、更冷靜。他額角甚至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在診室明亮的燈光下清晰可見。
他……在緊張?
為什么?
因為她?
這個認知帶來的沖擊,甚至暫時壓過了蘇晚自身的恐懼和抗拒。她看著他那雙努力想穩(wěn)住卻依然泄露了緊張的手,看著他那強自鎮(zhèn)定的側(cè)臉,一種極其復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悄然滋生。原來,那個在講臺上光芒萬丈、在急診室里冷靜果斷、在藥店里失控低吼的沈副教授,也會緊張?而且是因為……給她聽診?
沈硯似乎終于控制住了手指的顫抖,他深吸一口氣,拿著溫熱的聽診器,盡量放輕動作,小心翼翼地靠近蘇晚隔著厚毛衣的左胸位置。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仿佛在觸碰一件稀世珍寶,生怕驚擾了她。
“放松,深呼吸?!彼穆曇舻统炼詭硢?,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冰涼的金屬圓盤隔著衣物貼在胸口皮膚上,那被掌心捂過的溫度迅速散去,只留下初始的微涼觸感。蘇晚的身體本能地瑟縮了一下,但這次,她沒有躲開。她的心跳,在聽診頭落下的瞬間,不受控制地、劇烈地加速起來!咚咚!咚咚!像擂鼓一樣撞擊著胸腔,清晰地通過聽診器的傳導,傳入沈硯的耳中,也仿佛在她自己的腦海里轟鳴。
沈硯微微俯身,側(cè)著頭,全神貫注地聽著。他的眉頭隨著聽診時間的延長,越皺越緊,眉心那道“川”字紋深得能夾死蒼蠅。他移動聽診頭的位置,從心尖區(qū)到肺動脈瓣區(qū)、主動脈瓣區(qū)……蘇晚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指尖隔著聽診管傳來的、極其輕微的調(diào)整力道。他聽得很仔細,時間長得讓蘇晚幾乎喘不過氣來。診室里安靜得可怕,只有兩人交織的呼吸聲,以及聽診器里傳來的、被放大了的、屬于蘇晚心臟的、混亂而充滿雜音的搏動聲。
那雜音,像生銹齒輪的摩擦,像破舊風箱的嘶鳴,無情地揭示著她身體內(nèi)部的危機。
終于,沈硯直起身,摘下了聽診器。他的臉色異常凝重,眼神緊緊鎖定在蘇晚蒼白的臉上,那目光沉重得幾乎讓她無法承受。
“心律不齊,雜音比上次急診記錄更明顯,心尖部收縮期雜音增強,伴有舒張期奔馬律……”沈硯的聲音低沉而嚴肅,每一個專業(yè)術(shù)語都像沉重的石頭砸在蘇晚心上,“蘇晚,你的心功能在惡化。之前的藥物方案必須立刻調(diào)整,而且……”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她依舊抗拒的姿態(tài)和毫無血色的嘴唇,語氣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堅持:“你需要住院,進行更全面的評估,包括24小時動態(tài)心電圖和心臟超聲造影。不能再拖了?!?/p>
住院?
這兩個字像驚雷一樣在蘇晚耳邊炸響!她猛地抬起頭,眼中瞬間充滿了恐懼和抗拒!不!她不要住院!不要被困在那個充滿消毒水和死亡氣息的地方!不要每天被儀器監(jiān)測、被醫(yī)生護士審視!那比殺了她還難受!
她下意識地就想反駁,想拒絕。然而,就在她嘴唇微啟的瞬間,沈硯卻遞過來一張紙。
不是住院通知單。而是一張普通的、印著醫(yī)院抬頭和復診時間的預約單。上面清晰地打印著下周的日期和時間,地點依舊是這間診室。醫(yī)生簽名欄,是沈硯那力透紙背的簽名。
“先把藥調(diào)整了?!鄙虺幍穆曇舸驍嗔颂K晚即將出口的拒絕,帶著一種不容商量的、卻又奇異地夾雜著一絲妥協(xié)意味的堅持,“下周…還能來嗎?”他的目光緊緊鎖著蘇晚的眼睛,深邃的眼眸中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有不容置疑的醫(yī)囑權(quán)威,有深切的擔憂,還有一絲……近乎懇求的期待?仿佛在問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而答案關(guān)乎著某種他無法言說的東西。
蘇晚的目光落在遞到眼前的預約單上,落在那清晰的下周復診時間上,最后,落在沈硯握著紙張邊緣、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上。那雙手,剛才還在因為緊張而微微發(fā)抖,此刻卻穩(wěn)穩(wěn)地托著這張決定她下周命運的紙。
去?還是不去?
這似乎成了比住院更迫在眉睫的選擇。
她看著沈硯的眼睛。那里面沒有逼迫,沒有憐憫,只有一種沉重而專注的等待。診室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濃了,讓她有些窒息。她需要空氣。
蘇晚遲疑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指尖帶著微微的顫抖,伸向那張薄薄的紙。
她的指尖,冰涼的,帶著一絲汗?jié)竦酿つ仭?/p>
他的指尖,干燥,溫熱,帶著屬于醫(yī)生的、穩(wěn)定的力量。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紙張邊緣、不可避免地要觸碰到他手指的瞬間——
仿佛有微弱的電流在空氣中無聲炸開!
兩人像是被同時燙到,猛地、極其同步地縮回了手!
預約單失去了支撐,輕飄飄地落在了診療床潔白的無紡布床單上。
空氣瞬間凝固。
診室里只剩下兩人有些急促的呼吸聲,以及那張靜靜躺在白色床單上的、象征著“下一次”的預約單。
蘇晚猛地低下頭,長發(fā)徹底遮住了瞬間漲紅的臉頰和耳尖。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比剛才聽診時更加劇烈,帶著一種陌生的、讓她恐慌的悸動。那轉(zhuǎn)瞬即逝的指尖觸感,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猝不及防地擊穿了厚重的防御,留下灼熱的印記。
沈硯也迅速收回了手,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喉結(jié)滾動。他掩飾性地輕咳了一聲,目光轉(zhuǎn)向電腦屏幕,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單子拿好。按時吃藥。下周……我等你?!?/p>
蘇晚沒有看他。她幾乎是慌亂地一把抓起床上那張復診單,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仿佛那張紙有千斤重。她低著頭,含糊地“嗯”了一聲,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然后,像逃離什么洪水猛獸般,轉(zhuǎn)身,腳步凌亂地沖出了診室,甚至忘了拿放在椅子上的背包。
診室的門在她身后輕輕關(guān)上,隔絕了里面復雜的空氣。
沈硯站在原地,看著那扇還在微微晃動的門,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剛才遞出預約單的手指,深邃的眼眸中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他走到窗邊,看著樓下醫(yī)院花園里蕭瑟的冬景,陽光落在他挺拔的身影上,卻驅(qū)不散眉宇間那抹濃重的憂慮。
***
出租屋的燈光依舊昏黃。
書桌上,那本皮質(zhì)封面的日記本攤開著。最新一頁上,力透紙背的“不許心軟”四個字,像一道猙獰的傷疤。
蘇晚坐在桌前,手里緊緊攥著那張從診室?guī)Щ貋淼膹驮\單。紙張的邊緣被她捏得起了毛邊。她盯著上面打印清晰的時間、地點,還有那個刺眼的、力透紙背的簽名——沈硯。
下周復診?
去?還是不去?
沈硯那雙緊張得微微發(fā)抖的手,他凝重得能夾死蒼蠅的眉頭,他摘下聽診器時沉重的語氣,還有……遞單子時,指尖那轉(zhuǎn)瞬即逝、卻如同烙鐵般的微溫觸感……所有畫面在她腦海里混亂地交織、沖撞。
一股巨大的煩躁和抗拒猛地涌上心頭!憑什么要聽他的?憑什么要一次次去面對他?憑什么要讓他掌控自己的病情和……情緒?那張寫著“不許心軟”的紙頁仿佛在無聲地嘲笑她的動搖!
她猛地抓起那張復診單,帶著一種發(fā)泄般的狠勁,用力地、快速地折疊起來!纖細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破壞的力量,將紙張對折,再對折……堅硬的紙張邊緣甚至劃破了她的指腹,帶來細微的刺痛感,她卻渾然不覺。
很快,一架輕巧的紙飛機出現(xiàn)在她掌心。
機翼尖銳,棱角分明,帶著一種冰冷的、隨時準備刺破什么的攻擊性。像她此刻武裝起來的心。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冬夜的寒風從窗縫里鉆進來,吹動她額前的碎發(fā)。她舉起手中的紙飛機,對準窗外沉沉的、無邊無際的黑暗。只要一松手,它就會飛出去,消失在冰冷的夜色里,就像從未存在過。連同那張預約單,連同那個讓她心煩意亂的人,連同那點不該有的、動搖的暖意,統(tǒng)統(tǒng)扔掉!
手臂抬起,手腕蓄力——
就在指尖即將松開的剎那。
沈硯那雙凝視著她、帶著沉重擔憂和一絲懇求的眼睛,毫無預兆地浮現(xiàn)在眼前。那雙眼睛深處,似乎藏著比“醫(yī)者仁心”更復雜、更沉重的東西。
還有……指尖那轉(zhuǎn)瞬即逝的、微弱的電流感。
蘇晚的動作僵在了半空。舉著紙飛機的手臂懸停在寒冷的夜風中,微微顫抖。窗外的黑暗像一個巨大的旋渦,吞噬著所有的光,也吞噬著她試圖拋出的決心。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寒風透過窗縫,吹得紙飛機的機翼輕輕顫動。
最終,那蓄勢待發(fā)的手臂,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垂落下來。
她沒有松開手。
她低下頭,看著掌心里這只冰冷的、棱角尖銳的紙飛機。昏黃的燈光下,紙張上打印的復診時間和那個簽名依舊清晰可見。
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窗外的寒風似乎都停止了呼嘯。
蘇晚慢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認命的疲憊,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將紙飛機那尖銳的機翼和棱角……展平。
紙張被重新?lián)崞?,雖然留下了無法消除的折痕,但上面的字跡依舊清晰。下周的日期,診室的門牌號,還有那個力透紙背的名字。
她看著這張恢復平整、卻布滿折痕的紙,眼神復雜難辨。最終,她沒有再看窗外的黑暗一眼,只是沉默地轉(zhuǎn)過身,走到書桌前,拉開最下面一個抽屜。
抽屜里很空,只有幾本舊書和一個裝著雜物的鐵盒。
她將那張被展平、帶著她體溫和汗?jié)n的復診單,輕輕地、鄭重地,放在了抽屜的最底層。
然后,“咔噠”一聲,合上了抽屜。
昏黃的燈光下,日記本攤開著,“不許心軟”四個字依舊猙獰。而那張承載著“下一次”約定的紙,已被深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