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氣像一層無形的薄紗,籠罩著整個醫(yī)學院校園。昨夜似乎下過一場清霜,路邊的冬青葉片邊緣凝結著細小的白色冰晶,在晨光下閃爍著微光??諝馇遒稍铮M肺里帶著微微的刺痛感。光禿禿的梧桐枝椏在灰藍色的天空下伸展,切割出冷硬的線條。
蘇晚抱著幾本厚厚的心理學教材,低著頭,沿著通往教學樓的小路快步走著。厚實的米白色高領毛衣裹著她單薄的身體,外面套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深藍色羽絨服,拉鏈一直拉到下巴,半張臉都埋在柔軟的衣領里。這是她能找到的最厚實的外套了,勉強算是回應了在藥店門口那句帶著命令意味的“穿厚外套”。只是這回應里沒有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無聲的抗拒。
自從在藥店那場失控的沖突后,她像一只受驚的蝸牛,徹底縮回了自己厚重的殼里。她刻意避開所有可能遇見沈硯的路徑和時間——不再去圖書館那個角落,繞開心內科所在的校醫(yī)院區(qū)域,甚至連去食堂都專挑人最多、最嘈雜的時段。日記本上那四個力透紙背的“不許心軟”,像一道冰冷的符咒,時刻鎮(zhèn)壓著心底任何可能冒頭的、不合時宜的漣漪。
“晚晚!等等我!” 林小夏清脆的聲音帶著喘息從后面追上來,像一枚活力四射的小炮彈,瞬間打破了清晨冷寂的氛圍。她穿著亮粉色的羽絨服,圍著毛茸茸的白色圍巾,臉頰被寒風吹得紅撲撲的,手里還拎著兩杯熱騰騰的豆?jié){。
“喏,你的加糖豆?jié){?!绷中∠牟挥煞终f地把一杯塞到蘇晚手里,滾燙的紙杯傳遞著暖意?!皟鏊牢伊?!這鬼天氣!”她夸張地搓著手,跺了跺腳,目光卻像探照燈一樣,不動聲色地在蘇晚身上掃了一圈,重點落在了那件厚實的羽絨服上,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蘇晚捧著溫熱的豆?jié){,指尖的冰冷被驅散了些許。她低低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腳步卻沒有放緩。
林小夏跟在她身邊,嘰嘰喳喳地說著系里的八卦,試圖驅散好友身上那股沉郁的低氣壓。然而,她的目光卻時不時地飄向前方教學樓側門旁那條連接著行政樓和實驗樓的、相對僻靜的小路。小路的路面是光滑的大理石材質,昨晚的清霜在上面凝了一層薄薄的白霜,此刻在晨光下,反射著微亮而危險的光澤。
林小夏的眼珠滴溜溜一轉,一個“絕妙”的計劃瞬間在腦海里成型。她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彎起一個狡黠的弧度。
就在兩人即將踏上那條鋪著薄霜的大理石小路時——
“哎喲?。?!”
一聲極其夸張、甚至帶著點戲劇腔調的痛呼猛地響起!
只見林小夏左腳像是踩在了一塊極其光滑的冰面上,身體猛地一個趔趄!她手中的豆?jié){杯脫手而出,“啪”地一聲摔在地上,滾燙的乳白色液體瞬間在冰冷的霜面上洇開一大片。而她整個人則以一種極其“慘烈”的姿勢,朝著光滑堅硬的地面摔去!
“小夏!”蘇晚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下意識地驚呼出聲,手中的教材差點脫手。
然而,就在林小夏的身體即將與冰冷的地面親密接觸的千鈞一發(fā)之際,她那只“肇事”的左腳卻極其“頑強”地在空中劃了個圈,最終以一種極其別扭的姿勢,腳踝內側“精準”地崴在了大理石路沿一塊微微凸起的小石子上!
“啊——!” 這一次的痛呼,比剛才那聲夸張的表演多了幾分真實的成分。林小夏齜牙咧嘴地跌坐在地,雙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左腳踝,漂亮的小臉瞬間皺成一團,眼淚汪汪。
“疼……疼死我了!我的腳……好像扭到了!晚晚!”她抬起頭,看向一臉驚愕的蘇晚,聲音帶著哭腔,眼神卻飛快地閃過一絲計謀得逞的得意光芒,隨即又被更逼真的痛苦覆蓋,“動不了了……好疼??!嗚嗚……”
蘇晚趕緊蹲下身,放下手中的書,緊張地查看林小夏的腳踝。只見那纖細的腳踝處,確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紅腫了起來,在白皙的皮膚襯托下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你別亂動!”蘇晚眉頭緊鎖,看著好友痛苦的表情和迅速腫起的腳踝,心里那點疑慮瞬間被擔憂取代,“我扶你去醫(yī)務室!”
“好好好!快!疼死我了!”林小夏忙不迭地點頭,一只手緊緊抓住蘇晚的胳膊,另一只手還捂著自己的腳踝,哼哼唧唧,演技逼真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暈厥過去。她借著蘇晚攙扶的力道,艱難地、一瘸一拐地站起來,將身體大半重量都倚在蘇晚身上,還不忘“虛弱”地指揮:“走那邊……近一點……”
蘇晚攙扶著“重傷員”,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的豆?jié){漬和光滑的霜面,步履蹣跚地朝著離這里最近的、位于實驗樓一樓的校醫(yī)務室挪去。林小夏幾乎整個人都掛在她身上,嘴里還在不停地“哎喲”著,只是那“哎喲”聲里,怎么聽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雀躍。
***
校醫(yī)務室彌漫著熟悉的消毒水氣味。午后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明暗相間的條紋。房間里很安靜,只有墻上掛鐘的秒針在“咔噠咔噠”地走動。
林小夏被蘇晚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靠墻的一張診療床上,受傷的左腳被墊高放在一個軟枕上,紅腫的腳踝暴露在空氣中,看起來確實有幾分嚇人。蘇晚站在床邊,眉頭緊鎖,看著好友腫起的腳踝,有些自責:“都怪我,沒提醒你路滑……”
“哎呀不怪你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小心嘛!”林小夏立刻擺手,臉上還帶著痛苦面具,眼神卻偷偷瞟向醫(yī)務室門口的方向,心里默念:沈醫(yī)生沈醫(yī)生快顯靈……
仿佛是聽到了她內心的召喚,醫(yī)務室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了。
一個穿著干凈白大褂的身影走了進來。他手里拿著一個文件夾,似乎剛從別處過來,步履帶著一絲工作間隙的匆忙。當他的目光掃過診療床上的林小夏和站在床邊的蘇晚時,腳步明顯頓了一下,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訝異。
正是沈硯!
他顯然沒料到會在這里遇到她們。尤其是蘇晚。自從藥店那場不歡而散后,他試圖通過林小夏了解她的情況,得到的也只是含糊其辭的“還好”。此刻,她就站在那里,穿著他“命令”她穿的厚外套,低著頭,目光落在林小夏的腳踝上,側臉依舊蒼白,但那股拒人千里的冰霜似乎淡了一些。
“沈醫(yī)生!”林小夏像是看到了救星,眼睛瞬間亮了,聲音也拔高了幾分,帶著刻意的驚喜,“哎呀好巧?。∧趺丛谶@兒?太好了!快幫我看看我的腳,疼死我了!”
蘇晚在沈硯推門而入的瞬間,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猛地抬起頭,撞進沈硯那雙深邃的、帶著復雜情緒的眼眸里。藥店里的失控、那句石破天驚的“因為我在意”、還有自己狼狽的逃離……所有難堪的記憶瞬間回籠!她下意識地想后退一步,避開他的視線,卻被林小夏緊緊抓住了手臂。
“沈醫(yī)生?!碧K晚的聲音有些干澀,避開了沈硯的目光,只是盯著林小夏腫起的腳踝,語氣生硬地陳述,“她不小心扭傷了腳踝。”
沈硯迅速收斂了眼中的訝異,恢復了醫(yī)生的專業(yè)姿態(tài)。他走到診療床邊,將文件夾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目光落在林小夏紅腫的腳踝上,眉頭微蹙。
“怎么弄的?”他一邊詢問,一邊自然地戴上了放在口袋里的醫(yī)用橡膠手套。動作流暢而專業(yè)。
“就……就走路不小心,踩滑了……”林小夏搶著回答,眼神飄忽,還不忘給蘇晚使了個“快看我演技多好”的眼色,可惜蘇晚根本沒看她。
沈硯沒有多問,他俯下身,動作輕柔地托起林小夏受傷的腳踝。他的手指修長有力,帶著橡膠手套微涼的觸感,落在紅腫的皮膚上。林小夏配合地“嘶”了一聲,倒抽一口涼氣。
“這里疼嗎?”沈硯的指尖在紅腫最明顯的踝骨外側輕輕按壓。
“哎喲!疼疼疼!”林小夏立刻齜牙咧嘴。
“這里呢?”他的手指移動到內側韌帶位置。
“也疼!都疼!”林小夏夸張地叫著,眼角余光卻緊緊盯著沈硯和蘇晚。
沈硯沒有理會她的“表演”,他的神情專注而嚴肅,手指仔細地按壓、活動著林小夏的腳踝,檢查著韌帶的松緊度和關節(jié)的活動范圍。他的動作非常小心,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讓人安心的沉穩(wěn)。
蘇晚站在一旁,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沈硯檢查的手上。那雙手,在雨水中曾用力地按壓過她的胸腔,也曾強硬地阻止她購買止痛藥。此刻,它們卻如此輕柔而專業(yè)地托著林小夏的腳踝,指尖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力度和精準。他微微蹙著眉,側臉的線條在醫(yī)務室柔和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眼神專注得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這個需要處理的傷處。
一種極其陌生的感覺,悄然掠過蘇晚的心頭。不是憤怒,不是抗拒,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原來他認真工作的樣子是這樣的。原來他不說那些讓她心煩的話時,只是一個……很專業(yè)、很可靠的醫(yī)生。
“韌帶有些拉傷,不算太嚴重,但腫得厲害?!鄙虺帣z查完畢,直起身,摘下手套,語氣沉穩(wěn)地給出了診斷,“骨頭沒事。需要冰敷消腫,減少活動,最好能拍個片確認一下韌帶損傷程度?!彼贿呎f,一邊走向旁邊的柜子,拿出冰袋和彈力繃帶。
“???還要拍片啊?”林小夏立刻苦了臉,她只是想制造個機會,可不想真去拍片啊!她求助似的看向蘇晚。
蘇晚接收到她的眼神,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沈醫(yī)生,您看……一定要拍片嗎?她這個情況……”她的目光落在沈硯忙碌的背影上,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詢問意味。
沈硯拿著冰袋和繃帶走回來,聽到蘇晚的問話,腳步微頓。他抬眼看向她。這是自藥店沖突后,她第一次主動跟他說話,雖然是為了林小夏。
“從體征看,骨頭應該沒問題,韌帶拉傷的可能性最大?!鄙虺幍穆曇舴啪徚艘恍?,目光落在蘇晚臉上,帶著一種專業(yè)的審慎,“但腫脹比較明顯,最好拍個片排除下隱匿性骨裂或者更嚴重的韌帶撕裂,這樣處理起來更穩(wěn)妥。當然,如果實在不方便,也可以先冰敷制動觀察24小時,如果腫脹不消或者疼痛加劇,必須立刻拍片。”
他的解釋清晰而專業(yè),沒有強迫,只是陳述利弊,將選擇權交給了她們。目光平靜,仿佛藥店里的失控從未發(fā)生過。
蘇晚看著他那雙深邃而平靜的眼睛,又低頭看了看林小夏腫得老高的腳踝,最終點了點頭:“那……還是拍個片吧?!?她不想因為自己的原因,耽誤了小夏的傷。
“行,我開個單子。”沈硯沒有多說,轉身走向辦公桌去開檢查單。
林小夏看著沈硯挺拔的背影,又看看身邊沉默的蘇晚,眼珠一轉,湊到蘇晚耳邊,用氣聲飛快地、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低語道:“晚晚!看到了沒?看到了沒?!”
蘇晚被她突如其來的靠近和沒頭沒腦的話弄得一愣,下意識地看向她。
林小夏的眼中閃爍著八卦的、幾乎要溢出來的光芒,她朝著沈硯的方向努了努嘴,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斬釘截鐵的肯定:“他剛才看你的時候!眼睛里有星星!真的!我兩只眼睛都看到了!bulingbuling的!絕對錯不了!”
“星星?”蘇晚被這個過于夢幻和幼稚的形容弄得一時沒反應過來,茫然地重復了一遍。
“對!就是星星!”林小夏用力點頭,恨鐵不成鋼地戳了戳蘇晚的手臂,“就是那種……哎呀,就是喜歡一個人的眼神!藏都藏不住!雖然就那么一下下,但我林小夏可是火眼金睛!晚晚!他對你絕對有意思!什么醫(yī)者仁心,我看就是……”
“閉嘴吧你!”蘇晚猛地回過神,一股混雜著被戳中心事的羞惱和荒謬感的紅暈瞬間爬上了她蒼白的耳尖!她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一把抓起林小夏放在床邊小桌板上的、那杯剛從自動販賣機買來的、還冒著寒氣的冰鎮(zhèn)奶茶!
然后,在林小夏驚恐的目光注視下,蘇晚毫不猶豫地、帶著點泄憤的力道,將冰冷的奶茶杯底,“啪”地一聲,用力按在了林小夏那只腫得老高的腳踝上!
“嗷——?。?!”
一聲凄厲的、完全不用再偽裝的慘叫,瞬間響徹了整個醫(yī)務室!林小夏疼得直接從床上彈了起來,抱著自己“傷上加傷”的腳踝,眼淚真的飆出來了!
“蘇晚!你謀殺?。?!冰死我了!疼死我了!我的腳啊啊??!”林小夏疼得直抽冷氣,齜牙咧嘴地控訴。
蘇晚面無表情地收回手,看著林小夏狼狽跳腳的樣子,又瞥了一眼聞聲看過來的沈硯,臉上那層被林小夏點破心事帶來的紅暈迅速褪去,重新覆上一層冰霜。她冷冷地吐出三個字:“活該?!?/p>
沈硯拿著開好的檢查單走過來,看著眼前這混亂又有點啼笑皆非的一幕——林小夏抱著冰奶茶杯凍得直哆嗦的腳踝嗷嗷叫,蘇晚一臉冰霜地站在旁邊。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將檢查單遞給蘇晚:“先去醫(yī)院拍片吧。” 目光掃過蘇晚依舊冰冷但似乎少了些絕對抗拒的側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其微弱的暖意。
林小夏一邊哀嚎一邊偷偷觀察著兩人之間那微妙的氣氛,疼是真的疼,但嘴角那抹“計劃通”的狡黠笑意,卻怎么也壓不下去。雖然代價慘痛了點,但效果……似乎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