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石硯已穿戴整齊,站在石三爺宅院的大門前。晨霧彌漫,將京城的街巷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他身著嶄新的靛藍色棉布袍子,腰間懸著象牙腰牌,頭發(fā)整齊地束在腦后,看上去確實像個初入宮當(dāng)差的年輕畫工。
"記住,"石三爺最后一次叮囑,"入宮后直接去如意館找王畫工,他會安排你的住處和差事。蘇槿的事,先不要輕舉妄動,等摸清情況再說。"
石硯點點頭,手心卻不自覺地沁出了冷汗。三個月前,他還是個在舅父庇護下謹小慎微生活的少年;如今卻要以全新的身份重返那座吃人的宮城,面對害死舅父的兇手,甚至還要設(shè)法營救蘇槿...這一切,恍如夢境。
"走吧,"石三爺拍了拍他的肩膀,"車已經(jīng)備好了。"
一輛簡陋的騾車停在門前,車夫是個滿臉皺紋的老漢,見了石三爺恭敬地行禮。石硯爬上騾車,回頭望了一眼這座庇護了他三個月的宅院,心中百感交集。
騾車緩緩駛?cè)氤快F中,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街道兩旁的店鋪大多還關(guān)著門,只有幾家早點鋪子亮著燈,蒸籠里冒出騰騰熱氣。石硯望著這熟悉的京城街景,恍如隔世。
當(dāng)騾車駛近西華門時,霧氣漸漸散去,露出宮墻巍峨的輪廓。石硯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就是在這座宮城里,舅父慘死,蘇槿被捕,而他,現(xiàn)在要以一個全新的身份回來,直面那些危險的敵人。
西華門前已經(jīng)排起了長隊,都是等著入宮當(dāng)差的雜役、工匠和低階官員。石硯下了騾車,向車夫道謝,然后默默排到隊尾。他低著頭,學(xué)著周圍人的樣子,將腰牌掛在顯眼處,等待守衛(wèi)檢查。
"新來的?"前面一個背著木箱的老工匠回頭打量他。
石硯點點頭,刻意帶點口音:"保定來的,投奔遠親,在如意館當(dāng)差。"
老工匠"哦"了一聲,沒再多問。石硯暗自松了口氣。第一個考驗,算是通過了。
守衛(wèi)檢查到石硯時,只是粗略地掃了一眼他的腰牌,便揮手放行。顯然,石三爺已經(jīng)打點好了關(guān)節(jié)??邕^那道高高的門檻,熟悉的宮墻夾道出現(xiàn)在眼前,石硯的心猛地揪緊了。三個月前,他就是沿著這條路,推著載有舅父尸身的板車逃出宮去;如今,他又回來了,卻是以另一個人的身份。
如意館位于慈寧宮花園西側(cè),石硯憑著記憶,穿過幾道宮門,很快找到了那座熟悉的院落。與三個月前相比,如意館似乎沒什么變化,依然是那幾間寬敞的畫室,空氣中彌漫著松煙墨和顏料的氣味。
"找誰啊?"一個正在研磨顏料的小學(xué)徒抬頭問道。
"我找王畫師,"石硯恭敬地說,"我是新來的石硯,保定人,石三爺?shù)倪h親。"
小學(xué)徒上下打量了他幾眼,朝里間喊道:"王師傅!有人找!"
片刻后,王畫工從里間走出來??吹绞帲壑虚W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但很快掩飾了過去:"石硯?來得正好。進來吧。"
石硯跟著王畫工進了里間。這是一間稍小的畫室,墻上掛滿了各種畫稿和色樣,一張大案幾上攤著未完成的工筆畫。王畫工關(guān)上門,確認窗外無人,才壓低聲音道:"容...石硯,你總算來了。"
"王師傅,"石硯深深一揖,"多謝當(dāng)日救命之恩。"
王畫工擺擺手,聲音壓得更低:"不必言謝。你舅父待我不薄,這是我該做的。"他嘆了口氣,"這三個月...你還好嗎?"
石硯點點頭:"石三爺待我很好,還安排我學(xué)了些本事。"他頓了頓,忍不住問道,"蘇槿姑娘的事..."
王畫工臉色一變,連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他從案幾下抽出一張紙,迅速畫了幾筆,然后遞給石硯,"你的住處安排在這里,先去安頓下來。午時到這個地方找我,記住,不要告訴任何人。"
石硯接過紙條,上面簡單畫著如意館到住處和另一個地點的路線圖。他默默記下內(nèi)容,然后將紙條揉碎,塞進袖中。
"去吧,"王畫工恢復(fù)了正常音量,"住處已經(jīng)安排好了,就在如意館后面的雜役房里。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問其他畫工。"
石硯再次行禮,退出了畫室。按照王畫工的指示,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住處——一間不足方丈的小屋,擠在如意館后的一排低矮平房中。屋內(nèi)只有一張窄床,一個小柜和一張矮桌,簡陋但整潔。
石硯放下簡單的行囊,坐在床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第一步,算是成功了。他以石硯的身份順利進入了宮中,沒有引起任何懷疑。接下來,就是等待午時與王畫工的秘密會面,了解更多關(guān)于蘇槿的情況。
窗外,宮中的日常已經(jīng)開始。雜役們來來往往,遠處傳來太監(jiān)尖細的傳喚聲。石硯望著這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心中五味雜陳。三個月前,他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少年;如今歸來,卻已背負著血仇和使命。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石硯強迫自己靜下心來,觀察如意館的日常運作。他主動幫其他畫工打下手,研墨、鋪紙、清洗畫筆,表現(xiàn)得像個勤懇的新人。沒有人對他這個"石硯"產(chǎn)生懷疑,甚至有幾個畫工還熱情地給他介紹如意館的規(guī)矩。
"咱們?nèi)缫怵^主要是給宮里畫裝飾畫、器物紋樣,偶爾也臨摹些古畫,"一個姓李的畫工告訴他,"最要緊的是手穩(wěn)、心細,不該問的別問,不該看的別看。"
石硯連連點頭,表現(xiàn)得像個虛心受教的新人。但暗地里,他一直在留意各種可能與蘇槿或朱砂引有關(guān)的線索。
午時將至,石硯按照王畫工的指示,悄悄離開如意館,穿過幾條僻靜的宮道,來到一處荒廢的小花園?;▓@顯然久未打理,雜草叢生,亭臺破敗,但視野開闊,不易被人偷聽。
王畫工已經(jīng)等在那里,見到石硯,示意他坐到一塊隱蔽的石凳上。
"蘇槿的事很復(fù)雜,"王畫工開門見山,聲音壓得極低,"表面上看,是有人在她房里搜出了鶴頂紅,指控她意圖謀害懋嬪娘娘腹中的龍種。"
石硯心頭一緊:"懋嬪?就是那個最近很得寵的..."
"不錯,"王畫工點點頭,"懋嬪懷有龍種,皇上很是重視。若真有人意圖謀害,確實是誅九族的大罪。"
"但蘇槿是冤枉的?"
王畫工嘆了口氣:"十有八九。蘇槿在御藥房一向謹慎,怎會如此大意?更蹊蹺的是,搜出'罪證'的當(dāng)天,耿精忠親自帶人去拿人,像是早有準(zhǔn)備。"
石硯的眉頭緊鎖:"耿精忠...他為何要針對蘇槿?"
"我猜,可能與影社有關(guān),"王畫工的聲音更低了,"耿精忠這些年一直在暗中追查影社成員。蘇槿在御藥房位置重要,知道太多秘密..."
石硯的心沉了下去。如果真是這樣,蘇槿的處境就更加危險了。一旦她在酷刑下招供,整個影社的地下網(wǎng)絡(luò)都可能被連根拔起。
"她現(xiàn)在被關(guān)在哪里?情況如何?"
"慎刑司的地牢,"王畫工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忍,"那地方...不是人待的。我托人打聽過,她暫時還沒招供,但已經(jīng)受了刑..."
石硯的拳頭不自覺地握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無法想象,那個教他辨認藥材時總是耐心細致的蘇槿,如今正在暗無天日的地牢里忍受酷刑...
"我們能救她嗎?"石硯急切地問。
王畫工搖搖頭:"慎刑司把守森嚴(yán),硬闖是不可能的。除非..."他猶豫了一下,"除非能找到證明她清白的證據(jù),或者有足夠分量的人出面保她。"
"證據(jù)..."石硯思索著,"如果能證明鶴頂紅是被人栽贓的..."
"難,"王畫工嘆氣,"御藥房人多眼雜,誰知道是誰動的手腳?至于有分量的人..."他苦笑一聲,"誰會為了一個辛者庫出身的宮女,去得罪耿精忠?"
石硯沉默了。王畫工說得沒錯,在這座弱肉強食的宮城里,像蘇槿這樣的小人物,生死根本無人在意。
"不過..."王畫工突然話鋒一轉(zhuǎn),"我聽說了一個消息,或許有用。三日后,懋嬪要在她的長春宮設(shè)一個小型茶會,邀請了幾位妃嬪和宮女。御藥房也要派人去伺候,以防有人不適。"
石硯眼前一亮:"您的意思是..."
"這是個接近懋嬪的機會,"王畫工低聲道,"若能讓她相信蘇槿是冤枉的,由她向皇上求情..."
"但御藥房派去的人選,肯定已經(jīng)定好了吧?"
王畫工意味深長地看了石硯一眼:"原本定的是林醫(yī)女,但她昨日突然染了風(fēng)寒,臥床不起。御藥房正在找替代的人選..."
石硯立刻明白了王畫工的暗示:"您是說,我可以想辦法頂替這個位置?"
"不是'你',"王畫工糾正道,"是御藥房的某個新人。我認識御藥房的一個管事太監(jiān),或許能安排...但風(fēng)險很大,一旦敗露..."
"我愿意一試,"石硯堅定地說,"蘇姑娘對我有教導(dǎo)之恩,我不能見死不救。"
王畫工盯著他看了良久,終于點點頭:"好,我會去安排。但你得記住,長春宮里危機四伏,一言一行都要格外小心。懋嬪能在短短一年內(nèi)從答應(yīng)升到嬪位,絕非等閑之輩。她背后的靠山,更是深不可測。"
石硯鄭重點頭:"我明白。對了,您知道懋嬪的靠山是誰嗎?"
王畫工左右看了看,確定無人,才用幾乎聽不見的氣音說道:"傳聞...與那位袖口繡金線螭龍的大人物有關(guān)。"
石硯渾身一震。金線螭龍!那不正是天庫閣血案中殺死何進忠的黑影所穿的紋樣嗎?若懋嬪真與此人有關(guān),那這次茶會,或許不僅能救蘇槿,還能揭開更多謎團...
"我會小心的,"石硯低聲道,"請您盡快安排我進入御藥房的名單。"
王畫工嘆了口氣:"年輕人,勇氣可嘉,但千萬別逞強。記住,活著才有希望。"
兩人又商議了一些細節(jié),然后一前一后離開了荒園。石硯回到如意館,繼續(xù)扮演著勤懇新人的角色,但心思早已飛到了三日后的茶會上。那將是他以石硯身份面臨的第一個真正挑戰(zhàn),也是營救蘇槿的唯一機會。
傍晚時分,石硯正準(zhǔn)備回住處,突然聽到如意館外傳來一陣騷動。幾個畫工紛紛放下畫筆,好奇地向外張望。
"怎么了?"石硯問身邊的一個畫工。
"不知道,"那畫工搖搖頭,"好像是造辦處那邊出了什么事..."
石硯跟著眾人來到院中,只見幾個穿著黃馬褂的侍衛(wèi)正押著一個五花大綁的太監(jiān)匆匆走過。那太監(jiān)滿臉是血,口中塞著布團,只能發(fā)出含糊的嗚咽聲。
"那不是御藥房的劉公公嗎?"有人小聲驚呼。
石硯心頭一緊。御藥房的太監(jiān)被抓,會不會與蘇槿的事有關(guān)?
"聽說他私通宮女,傳遞禁藥..."一個消息靈通的畫工低聲八卦。
"噓!別亂說!"另一人連忙制止,"小心禍從口出!"
眾人噤若寒蟬,目送著那一行人遠去。石硯站在人群中,心中翻江倒海。劉公公是否就是王畫工所說的"管事太監(jiān)"?若是,那么安排他進入御藥房參加茶會的計劃豈不是要落空?
回到住處,石硯輾轉(zhuǎn)難眠。宮中的局勢比他想象的還要復(fù)雜危險。蘇槿被捕,劉公公被抓,線索一個個中斷...而那個神秘的"金線螭龍"人物,似乎就在這一切的背后若隱若現(xiàn)。
窗外,一彎冷月高懸,將宮墻的輪廓映得森冷可怖。石硯望著那輪明月,暗暗發(fā)誓:無論如何,他一定要救出蘇槿,查明舅父之死的真相,揭開朱砂引和玉印的秘密。即使前路險象環(huán)生,即使對手強大如天,他也絕不退縮。
因為在這座吃人的宮城里,退縮就意味著死亡,而他已經(jīng)無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