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爺爺佝僂的身影,那雙擔憂和無措的眼睛,自責瞬間淹沒了楊妤晚。她不僅是個“廢物”,還給心疼她的老人帶來了沉重的負擔。這念頭比任何羞辱都更讓她窒息。
她猛地轉身,幾乎是逃離一般,從爺爺視線里掙脫出來,跌跌撞撞的跑開了。爺爺那句帶著哽咽的“娃……”被風吹散在身后。
街角,“極速網吧”的招牌蒙著厚厚的灰塵,字跡模糊。她推開玻璃門,一股煙味、汗臭和泡面氣味的濁熱空氣撲面而來,嗆得她喉嚨發(fā)緊。
“上網?”柜臺后,一個頂著亂蓬蓬黃毛的網管叼著快燒到過濾嘴的煙頭,眼皮都沒抬,手指在鍵盤上敲得噼啪響。
楊妤晚沒說話,嘴唇抿緊。她從校服口袋掏出一張被汗水浸軟的十塊錢,沉默推到臺面上。
黃毛這才懶懶抬眼,視線像掃描儀一樣掃過她紅腫的眼睛。鼻腔里擠出一聲短促的“嗤”,隨手扯過一張卡片扔過來:“C區(qū)17號。就一小時?!?/p>
“學生妹,看點正經的,別瞎逛。出了事老子不管的!”煙灰簌簌地掉在臺面上,和之前的混在了一起。
她一把抓起冰冷的卡片,指關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穿過昏暗的過道。刺鼻的香水味混著汗臭腳臭,令人作嘔。
角落的機位像是被遺忘了。椅子裂著大口子,露出發(fā)黃的海綿。
按下開機鍵,幽藍的屏幕驟然亮起,映照著她淚痕交錯的臉,像個破碎的影子。
登錄QQ。那“嘀嘀嘀”的提示音在網吧的噪音里,像垂死的蚊子。好友列表一片死寂。
光標在空白的日志框里閃爍。指尖懸在鍵盤上,微微顫抖。
“操你祖宗!打野你眼瞎啊?!信號ping爛了!廢物!純FW!0-8玩尼瑪!滾去掛機!”旁邊頂著雞窩頭的瘦猴猛地砸鍵盤,“哐當”巨響,對著耳麥狂吼。
“廢物……FW……” 這兩個詞像針扎進神經!懸著的手指失控般輸入:
我好像被丟進最深的海里。沒有光,也沒聲音,只有無邊無際的窒息。
回車鍵被狠狠按下。
眼淚無聲的落到鍵盤上,暈開了一片濕痕。她抬起手背,用力一抹,指甲在臉上刮出幾道紅痕。再次敲擊:
書,是天書。人是……。他們罵我‘廢物’,‘讓我從哪里來滾回哪里去’……
“我的書,被搶走,像垃圾一樣扔在地上,踩在腳下。封面上那刺眼的字:‘滾回去!廢物!’”
敲到“廢物”兩個字時,指尖抖得厲害。她死咬下唇,血腥味在嘴里彌漫。
“喂,死胖子!”瘦猴扭頭沖斜后方光膀子的胖子喊,“看那傻逼!1-10!菜得摳腳!活著浪費資源!刪號重練吧!”
“刪號重練……” 楊妤晚嘴唇無聲翕動。一股冰冷絕望堵住喉嚨。她猛吸一口氣,胸膛起伏,手指瘋狂地敲打:
打電話回家。媽聲音像冰錐:‘為什么只欺負你?不欺負別人?老家人最老實厚道!肯定是你問題!瞧不起人?擺臭架子?!
母親的尾音仿佛還在耳邊。
爸吼聲像炸雷,震得我耳朵嗡嗡響:‘一百二垃圾!沒拿滿分就是垃圾!廢物!白白浪費老子三萬塊!浪費老子的心血!
敲完最后一個感嘆號,力氣瞬間被抽空。網吧的喧囂聲一下子變得遙遠模糊,像隔著一層厚毛玻璃。屏幕藍光照著她空洞的眼睛。
沉重的疲憊席卷全身,只想沉下去,沉到最深的黑暗里,永遠不再醒。
“刪號重練”……像魔咒纏繞著她的神經。
結束吧!太累了!
她僵硬抬起右手,手指慢慢蜷起,伸向機箱側面那個小小的紅色電源按鈕。
只需要……
輕輕一按……
“叮咚!”一聲刺耳的提示音,毫無預兆地從電腦右下角彈出!
一個騰訊新聞推送框,闖入了她的視線!
伸向電源的手驟然僵??!屏幕的光還映著她收縮的瞳孔。
她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手緩慢移動鼠標。光標落在那跳動的標題上:
《八旬老人為留守孫女熬粥十年:灶火不滅,愛就不熄》
下面標紅一行字:
娃,粥還在鍋里溫著。灶膛里的火沒有熄,回來就能喝了,要小心燙?!先藰銓嵉脑捳Z,是世間最暖的牽掛。生活再難,總有一盞燈為你而亮,一灶火為你而生。別讓愛你的人,等不回一個歸家的人。
這行字,像一把生銹的鉤子,鉤開了楊妤晚的記憶:
爺爺佝僂著背,在昏暗灶房,顫巍巍往土灶膛里添細柴。柴火噼啪輕響,橘紅火苗舔著鍋底。鍋里白粥咕嘟冒著泡,散發(fā)出溫熱的米香。灶膛里未盡的柴火,散發(fā)著暖意……爺爺布滿老繭的手,小心揭開鍋蓋,熱氣瞬間模糊了他蒼老的臉……
這些帶著柴火氣、米粥香甜和塵土味的畫面,沖垮了絕望筑起的高墻!
“哈!看!對面那傻缺掛機了!罵哭了吧?FW心理素質跟屎一樣!刪號吧!活著多余!”旁邊胖子怪笑著對耳麥嘲諷。
“刪號……” 楊妤晚盯著屏幕上的字。胖子的聲音像隔著水幕。酸楚從心底炸開,蔓延至全身!
不再是冰冷的斥責。是那個沉默寡言的身影,用最笨拙的方式:一碗溫著的粥,一膛未熄的火。告訴她:還有人在等她回去。
就在這時,不知網吧哪個角落,飄出一陣帶著淡淡憂傷的女聲:
“散落的月光穿過了云,躲著人群,鋪成大海的鱗…”
“海浪打濕白裙,試圖推你回去…”
“你喜歡海風咸咸的氣息,踩著濕濕的沙礫…”
歌聲像只冰涼的手,拂過緊繃的神經,歌詞意外地貼合了那片絕望的海,卻又帶著一絲“推你回去”的暖意。
她張著嘴,發(fā)不出聲。淚水模糊了屏幕。她慌亂抬手想擦,指尖卻抖得碰不準,只在屏幕上留下水痕。
最終,那只手無力落下,死死捂住嘴,用盡全力壓抑喉嚨深處的嗚咽。肩膀劇烈顫抖著。
“瘦猴!胖子!嚎喪呢?!” 黃毛網管的吼聲穿透噪音,“再吵滾蛋!”
瘦猴嘟囔著臟話,鍵盤敲得更響。胖子猥瑣地嘿嘿笑。
屏幕的幽光照著她淚流滿面的臉。右下角,那個新聞框像個突兀的燈塔。
歌聲還在低吟:“……你說人們的骨灰應該撒進海里……”
網管咆哮、瘦猴咒罵、胖子怪笑、游戲轟鳴、耳機電流、憂傷歌聲——所有的聲音交織成一片混亂的海洋。
一束正午陽光,穿透污濁的窗戶,斜斜照在她腳邊布滿煙頭的水泥地上。光柱里,塵埃無聲飛舞。
那光,離她鞋尖很近,帶著一絲塵世的暖意。
“喂,17號!時間到了!還續(xù)不續(xù)?” 黃毛網管懶洋洋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不耐煩的拍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