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在被日光照白的灰塵里,我看到惠姑姑的表情突然松動。
她緊盯著林枝枝,臉上冰冷的面具漸漸碎裂。
難道女主角的力量竟如此之大,這么快就要感化反派,收為己用了?
我心里有一點惡毒的難過。
愛著我也記著我的人,馬上又少一個。
但。
沉默良久后,惠姑姑卻輕笑出聲。
她的笑聲越來越大,從冷笑變成狂笑,最后又如鍘刀落地,戛然而止。
林枝枝不寒而栗的往后縮了縮。
“惠、惠姑姑......請問您在笑什么?”
“笑什么?”
惠姑姑腰背挺直,居高臨下的俯視林枝枝。
“我在笑林姑娘雖然出身低微,性子卻十分傲慢。”
此話一出,林枝枝臉色瞬間變得難看。
“我沒有......我是當(dāng)真心疼姑姑和王爺?shù)?。你們都是深愛王妃娘娘的人,我不忍心兩位為了我反目!?/p>
林枝枝聲音堅定,只是越說越委屈,眼里很快蓄起兩汪熱淚。
可惠姑姑見了,卻只是嘲諷。
“當(dāng)真是天生的戲子。”
“怎么忍著不哭?”
“難不成是想跑到王爺?shù)拿媲翱蓿米屗魄颇氵@纏綿病榻的可憐模樣?”
林枝枝用力搖搖頭,“惠姑姑,我絕對不是媚上欺下之人!”
“——那你就是個惺惺作態(tài)的晦氣玩意兒!”
惠姑姑猛然吼道!
此刻的她,徹底放下了宮廷掌事的從容氣度,終于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反派。
就連我也被她嚇了一跳。
我是由惠姑姑和皇祖母一起帶大的,惠姑姑是什么性子,我再清楚不過。
聽說,她十四歲便進(jìn)了宮,悠悠幾十載,先后輔佐過好幾位后妃,最后助我祖母登上太后之位。
她從不失態(tài),卻因為我,露出話本里最惹人生厭的惡毒嘴臉。
“我何須你這賤人的原諒!”
“你弟弟害死我家王妃,你們欠王妃的一條命尚且還沒還來,又哪來的臉面向我們施舍原諒!”
林枝枝身子陡的一滯。
她的臉很紅。
也許是因為發(fā)燒,也許是因為羞愧。
惠姑姑的一番話,無疑刺中了她心底最薄弱的地方。
毋庸置疑,她肯定不是惠姑姑口中的陰險之人,善于利用自己的軟弱大做文章。
她是女主角,是個堂堂正正的大好人。
她堅強(qiáng)、博愛、包容、純潔,她的作風(fēng)是以德報怨,是受委屈而不辯解,是一個人默默承受。
而正因為這樣,眼下,她才會如此難堪。
難堪,并且狼狽。
我看她蠕動著嘴唇,眼眶越來越紅。
可她還是什么也沒說出口。
惠姑姑眼神冰冷。
“我絕不會原諒你?!?/p>
柴房門再次關(guān)閉。
我飄在小窗的位置,看看林枝枝,又看看惠姑姑。
她們都有各自的苦衷。
但總有一天,她們都會從苦海中上岸。
林枝枝的岸是崔恕,而惠姑姑的岸卻是林枝枝。
只有我。
我已沉入苦海,再無生路。
......
日頭高升,又傾斜。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朱紅的宮墻被太陽曬成橘紅色,慈寧宮里,佛龕前皇祖母的影子漸漸被拉長。
“太后娘娘,劉太醫(yī)說過,您最近要多休息,佛祖在上,心誠則靈。”
徐嬤嬤在旁勸道,皇祖母手里的蜜蠟佛珠就一頓。
“不急。”
她聲音蒼老悲傷,無限哀痛,“恕兒說今日要進(jìn)宮來見哀家,這孩子最是守時,定是有事耽誤了,哀家能等?!?/p>
皇祖母面前,黃金佛像光芒萬丈,仿佛還是五年前的春夕。
那天,一向不信神佛的崔恕,居然跑來慈寧宮,紅著耳尖向佛祖上了炷香。
當(dāng)時我見他動作笨拙,便上前教導(dǎo)。
“恕哥哥,香不能握在手里,而是要細(xì)細(xì)的捏在指尖,就像這樣......”
然而,手指相觸的瞬間,我卻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迅速跳開。
他茫然的抬頭看我,卻在看清我臉色之后,同我一起紅了臉。
然后,皇祖母就來了。
她笑得意味深長。
“恕兒,求神拜佛,講究心誠則靈?!?/p>
“你今日心神不寧,明日再來?!?/p>
崔恕語滯,帶著些喪氣。
“是......”
可皇祖母又說,“日日敬拜,也是心誠,你可記住了?”
皇祖母憐我,也疼愛崔恕。
她看我們,既是在看子孫,也是在看一對璧人。
手心手背都是肉。
今日,她抄經(jīng)念佛,不斷許愿我能安心往生,崔恕能平安余生。
誰知,徐嬤嬤卻忽然道:“太后娘娘,王爺今日大約是來不成了。剛剛宮門來了消息,說是寧王府接連兩天宣了劉太醫(yī)過去......”
“可是恕兒身子不爽利?”
佛珠的聲音頓時亂了。
皇祖母焦急想要起身,徐嬤嬤連忙上前攙扶。
“太后娘娘放心,王爺身子好著呢。”
徐嬤嬤安慰道,隨后諱莫如深的說:“奴才聽說,王爺急召太醫(yī),似乎是......似乎是為了個姑娘?!?/p>
皇祖母眼睛驟然睜大。
“滿口胡言!”
她氣得臉色漲紅,胸前重重起伏,呼吸十分急促。
“恕兒和梔梔伉儷情深,如今梔梔尸骨未寒,恕兒怎可能與那些來路不明的女人有染!”
皇祖母年邁,以前太醫(yī)時常叮囑我,照顧老人,最忌諱大悲大喜。
從前,尚有我陪在她身邊,逗她笑,陪她散步。
可如今,偌大的慈寧宮里,只有她悲痛的聲音無限回蕩。
“到底是哪些奴才在亂嚼舌根子,哀家斷斷不許他們抹黑恕兒!”
“梔梔走了,恕兒遠(yuǎn)比我這老骨頭心痛,恐怕只恨不得隨她一起去了,哀家絕不會縱容那些刁奴......”
皇祖母,不是的,不會的。
——此時此刻,倘若我聽到皇祖母的話,我一定會這么想。
沒有人抹黑崔恕。
他也沒有心痛欲絕到想隨我赴死。
我每天都在他的身邊,看著他偶爾懷念我,又從另一個女人的身上懷念我。
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還會持續(xù)多久。
也許,日子越久,崔恕對我的愛,就越會變得微乎其微。
我有好多話想對皇祖母說,卻好像沒什么話想對崔恕說了。
太陽西斜。
就快到宮門下鑰的時候了。
徐嬤嬤嘆了口氣。
“太后娘娘,千真萬確。劉太醫(yī)給寧王府開了兩副玉蟾膏,那可是宮中女子用的美容祛疤之物,王爺一個男人,哪里用得上?”
蜜蠟佛珠冷然墜地,嘩啦啦摔得四散。
皇祖母想起我出嫁那日,崔恕當(dāng)天又來慈寧宮上了一柱香。
“菩薩在上?!?/p>
“從今往后,無論什么神仙來了,崔恕都不皈依?!?/p>
“我只皈依她?!?/p>
無數(shù)畫面重疊,皇祖母潸然淚下。
她指向?qū)m門的方向,突然顫聲道:
“給哀家查!”
“哀家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神仙來了,居然將我的恕兒迷惑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