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婚七周年紀念日的傍晚，蘇晚將最后一道白瓷盤輕輕放在餐桌上。指尖拂過盤沿，
還能感受到一絲滾燙，像極了她此刻胸腔里那份徒勞燃燒的、微弱的期待。
桌上是江臨曾經(jīng)隨口提過喜歡的幾道菜——紅酒燴牛腩，香煎鱈魚，蘆筍蝦仁，
每一道她都試了三次才勉強復(fù)刻出記憶里的味道。兩根長長的香薰蠟燭立在中央，
火苗偶爾跳躍一下，在暮色漸合的餐廳里，投下暖融卻搖曳的光暈，
像她此刻搖擺不定卻仍不肯熄滅的心事。一瓶紅酒，兩只高腳杯。杯壁映著燭光，
像兩顆凝固的、無法交融的淚。她坐下，又站起來，
理了理身上那條款式溫婉的米白色連衣裙。裙子是新的，專門為今天買的。他說過，
喜歡她穿得溫柔些。布料柔軟地貼合著腰線，她卻覺得像是被一層無形的束縛緊緊包裹，
連呼吸都帶著小心翼翼的窒息感。墻上的掛鐘，時針慢吞吞指向七，
每一聲滴答都敲打在她緊繃的神經(jīng)上。窗外忽然亮起刺目的車燈，引擎聲由遠及近，
不是他平日里沉穩(wěn)的車速，帶著一種陌生的、張揚的節(jié)奏，停在別墅院外。
蘇晚的心輕輕一跳，幾乎是下意識地站起身，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裙角，
柔軟的布料瞬間皺成一團。車門打開，關(guān)上。腳步聲，卻不是一道。一個清脆的高跟鞋聲，
敲擊著地面，像某種宣告。鑰匙轉(zhuǎn)動門鎖的聲響清晰傳來，門開了。先進來的是江臨，
一身挺括的黑色西裝，身形頎長，眉眼間帶著慣常的、幾分疏懶的意氣風(fēng)發(fā)。
但他沒看向餐廳，而是側(cè)著身，唇角勾著一抹蘇晚很久沒見過的、帶著鮮活寵溺的笑意，
那笑意像一根針，猝不及防刺入她的眼底。“進來吧，別拘束?！彼穆曇艉軠睾停?/p>
是那種她許久未曾享有的溫和。一個穿著正紅色吊帶長裙的年輕女孩跟著他走進來，
妝容明艷，眼波流轉(zhuǎn)間帶著大膽的好奇和侵略性，毫不客氣地打量著一塵不染的客廳，
目光最后落在餐廳，落在蘇晚身上，像審視一件過時的擺設(shè)，
帶著一絲研判的、勝利者般的憐憫，那憐憫比直接的嘲諷更令人難堪。蘇晚站在那里，
像一株驟然被零下冰風(fēng)吹透的植物，渾身的血液都凝滯了，凍結(jié)了。餐桌下，
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留下幾個月牙形的白痕，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只有一種冰冷的麻木從腳底蔓延至全身。江臨這才像是終于注意到餐廳的布置和桌邊的人。
他目光掃過一桌精致的菜肴和搖曳的燭光，眉梢微挑，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訝異，
隨即化為一種輕慢的了然，仿佛在看一場早已預(yù)料到的、乏善可陳的戲碼。
他攬著女孩纖細的腰肢走過來，姿態(tài)親昵而自然，視線落在蘇晚蒼白的臉上，笑了笑，
語氣隨意得像是在吩咐一個用了很多年、早已失去新鮮感的老物件?！疤K晚，挪個位。
”他頓了頓，像是為了緩和這命令的生硬，又或許只是為了在新人面前展示自己的游刃有余，
添上更殘忍的一句，“她去外面吃不方便，怕被拍到?！笨諝怏E然凝固，
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燭火噼啪一聲輕響，爆出一星絕望的火花。那女孩依偎在江臨懷里，
紅唇彎起，用一種甜膩又天真的眼神看著江臨，仿佛在欣賞他處理“舊事務(wù)”的果決魅力，
手指還在他胸口輕輕畫著圈。蘇晚的目光從江臨帶笑卻冰冷的臉上，
緩緩移到那個女孩年輕嬌艷、充滿活力的面容上，再移回江臨那里。七年的光陰，
兩千多個日夜的廝守，在這一刻坍縮成一場荒謬絕倫的笑話。幾秒死寂的沉默，
長得像一個世紀。她極輕地動了一下，仿佛用盡了全身殘余的力氣，然后，點了點頭。
喉嚨里像是被滾燙的沙石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沒有質(zhì)問，沒有眼淚，
甚至沒有一絲多余的表情。她只是安靜地轉(zhuǎn)過身，走到屬于自己的那個座位旁，
端起了那杯一口未動的、如同她此刻心情般澀然的紅酒，
還有冰桶里那瓶尚未開啟、仿佛她從未被啟封的心意。她的動作很穩(wěn)，穩(wěn)得沒有一絲顫抖，
像一個沒有靈魂的精密儀器。然后她走向客房，脊背挺得筆直，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疼痛尖銳卻無聲。身后傳來嬌俏的笑語和江臨壓低卻清晰無比的嗓音，
帶著十足的嘲弄和輕松，精準(zhǔn)地穿透凝固的空氣，像淬了毒的冰錐，
狠狠釘入她的背心：“看，我就說吧，她懂事的很，從來不會鬧?！薄罢鏌o趣。
”……客房的門的鎖舌輕輕叩上，發(fā)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徹底隔絕了外面那個喧鬧又刺眼的世界。蘇晚背靠著冰涼的門板，
像被瞬間抽走了所有的骨頭和力氣，緩緩滑坐在地毯上。門外，
餐廳隱約傳來碗碟輕碰的聲音，那個女人嬌滴滴的點評：“這魚煎得老了點……”，
江臨低沉的、帶著寵溺笑意的回應(yīng)：“下次帶你去吃更好的。”那些聲音模模糊糊，
卻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子，反復(fù)地、緩慢地割鋸著她早已麻木的神經(jīng)。她以為她會哭，
積攢了七年的委屈和此刻的羞辱足以匯成一場傾盆大雨，但眼眶干澀得發(fā)疼，一滴淚都沒有，
只有一片燒灼般的赤痛。原來極致的疼痛，是無聲的，是連淚水都無法承載的荒蕪。
七年的婚姻，像一場漫長而投入的獨角戲，她拼盡了全力，燃燒了自己所有的熱情與期待，
最終卻發(fā)現(xiàn)臺下早已空無一人，連唯一的觀眾都早已離席，只剩她一個丑角，
對著空蕩蕩的觀眾席搔首弄姿，還自以為感動了誰。真無趣。這三個字反復(fù)在耳邊回響，
嗡嗡作響，蓋過了一切。原來她所有的隱忍、包容、體諒，
所有深夜的等待、精心的照料、無聲的妥協(xié)，最終只換來他一句輕飄飄的“真無趣”。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聲響漸漸歇了。腳步聲上樓，主臥的門關(guān)上，發(fā)出沉悶的一響。
整棟別墅沉入一種虛偽的、令人窒息的寧靜。蘇晚扶著冰冷的門板站起來，打開一條縫隙。
餐廳早已空無一人，只剩下一片狼藉的餐桌，凝固的油漬像丑陋的傷疤，
傾倒的酒杯躺在桌面上，殘留的暗紅色酒液如同干涸的血跡，
還有那兩截?zé)M了、癱軟在燭臺上的殘蠟，像兩滴凝固的、巨大的淚珠。
她悄無聲息地走過去，像一個游蕩在別人盛宴后的幽靈，麻木地收拾著殘局。
冰冷的水沖刷著指尖，卻沖不散那股從心底最深處透出的、徹骨的寒意。清理干凈一切，
她回到客房，反鎖了門。胃部又開始隱隱作痛，近幾個月來，這種疼痛變得越來越頻繁，
越來越劇烈，此刻更像是有一只無形的手在里面狠狠攥緊、擰攪。她蜷縮在冰冷陌生的床上，
從床頭柜摸出常備的藥瓶，抖出幾片白色藥片，看也沒看便干咽下去。
劇烈的苦澀在舌根彌漫開，她卻只是麻木地閉上眼，任由那苦澀一路蔓延，侵蝕五臟六腑。
……第二天清晨，蘇晚被一陣急促而不耐煩的敲門聲驚醒。胃部的抽痛已經(jīng)緩解，
變成一種沉悶的、持續(xù)不斷的鈍痛，盤踞在身體深處。她撐起虛弱的身子，打開門。
江臨站在門外，已經(jīng)衣冠楚楚，準(zhǔn)備出門。他皺著眉，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不耐煩，
視線掃過她蒼白如紙、毫無血色的臉，沒有絲毫停留，更無關(guān)切，仿佛掃過一件家具。
“我那條藍條紋的領(lǐng)帶放哪了？找了半天都沒找到。”他的語氣理所應(yīng)當(dāng)，
甚至帶著一絲被打擾的煩躁，仿佛昨晚的一切從未發(fā)生，
她依然是他那個“懂事”且必須隨時提供便利的妻子，一個沒有情緒的工具。
蘇晚沉默了一下，胃里翻攪著，連同心臟都跟著抽搐。
聲音因為疼痛和干澀而異常沙?。骸霸谝旅遍g最左邊那個抽屜，第二格?！彼皣K”了一聲，
像是嫌她東西收得不是地方，轉(zhuǎn)身就走。走出兩步，又停下，回頭，
目光終于在她臉上停頓了一秒，帶了些許審視和不易察覺的疑惑。“你臉色怎么這么差？
”他問，但語調(diào)平平，并非真正的關(guān)心，
更像是對一件所有物狀態(tài)不佳、影響觀感的隨口詢問，
甚至夾雜著一絲“別在這個時候添亂”的不悅。“沒事，可能沒睡好?！碧K晚垂下眼睫，
蓋住眼底那片死寂的荒原。江臨似乎還想說什么，手機卻響了。他接起來，
語氣瞬間變得溫柔耐心，甚至帶著誘哄：“嗯，醒了？……乖，別急，我馬上過來接你。
”他一邊說著，一邊大步離開，再沒看蘇晚一眼，
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停頓和問話已是額外的恩賜。蘇晚站在客房門口，聽著他腳步聲快速遠去，
聽著樓下大門砰然開合，引擎聲咆哮著漸行漸遠。整個空間再次徹底安靜下來，
靜得能聽到自己心臟緩慢而沉重的跳動，以及胃里那持續(xù)不斷的、沉悶的鈍痛。她走回床邊，
拿起手機，指尖冰涼，預(yù)約了醫(yī)院最早的門診號?！t(yī)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刺鼻，
鉆進鼻腔，直沖大腦，混合著一種無形的、對命運的恐懼。一系列的檢查，繁瑣而冰冷。
儀器在她身體上方移動，發(fā)出嗡嗡的聲響，像死神的低語。
醫(yī)生看著剛出來的化驗單和影像報告，眉頭越皺越緊，臉色凝重得能滴出水來?！疤K女士，
你的家屬沒有陪你一起來嗎？”醫(yī)生推了推眼鏡，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和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