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是一片沉滯的、粘稠的黑暗，裹挾著無盡的冷。
最后殘存的感知，是喉間被強行灌下毒酒時，那灼穿肺腑的劇痛，還有三皇子趙燁那雙曾經(jīng)溫柔似水、此刻卻冰冷嫌惡的眼。
他說：“永嘉，別怪我心狠。你活著，終是礙了我和云瑤的路?！?/p>
云瑤，我那表面柔婉、內(nèi)心蛇蝎的庶妹。
真可笑。我曾是大胤最驕縱明媚的十六公主，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卻偏偏瞎了眼，一頭撞死在三皇子趙燁那虛偽的溫情和庶妹沈云瑤精心編織的姐妹情深里。
最終換來冷宮三尺白綾…不，連白綾都省了，一杯劣質(zhì)毒酒，了結(jié)了我這礙眼的廢物。
我的魂魄輕飄飄地蕩在空中，看著那具曾經(jīng)鮮活、如今迅速枯萎腐爛的軀體被兩個面目麻木的小太監(jiān)用破草席一卷，隨意扔在了冷宮偏僻殿角的雜草堆里。
像丟棄什么臟穢的垃圾。
怨氣與不甘蝕骨灼心，我卻連一絲聲音都發(fā)不出，只能日復(fù)一日地飄蕩在這座華麗囚籠的上空，看仇人們春風(fēng)得意。
趙燁成了太子，沈云瑤成了他嬌寵的側(cè)妃。我的父皇，那個曾經(jīng)最寵我的男人，似乎早已忘記了他死去的女兒。
直到那夜。
殺聲震破了皇城的寂靜，火光將半個夜空染成不祥的血紅。
叛軍？宮變？
我的魂魄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拉扯，倏然飄向熟悉的冷宮方向。
殿門被人一腳狠狠踹開！火光與月光一同涌入，照亮塵埃與蛛網(wǎng)。
一個身著玄色鐵甲、渾身浴血的高大身影逆光站在門前，甲胄破碎，臉上濺滿血污，周身煞氣濃重得如同地獄歸來的修羅。
可他握著那把仍在滴血的長劍的手，卻在劇烈地顫抖。
他的目光死死釘在角落里那卷破草席上，那下面，蓋著我腐爛不堪、僅?？莨堑氖?。
“……公主？”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一種幾乎破碎的、難以置信的小心翼翼。
他一步步走近，鐵靴踏在碎磚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碎裂的心上。
他猛地跪了下來，染血的手顫抖著，極其緩慢地、輕輕掀開了那骯臟的草席。
月光慘白，照見底下的一切不堪。
我認(rèn)出了他。
裴衍。
那個總是沉默寡言、目光陰郁、被我無數(shù)次嘲笑斥責(zé)、甚至故意刁難過的鎮(zhèn)國公世子。后來他繼承了爵位，成了權(quán)傾朝野、軍權(quán)在握的鎮(zhèn)國公。
他為何會在這里？這副浴血搏殺、仿佛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模樣……
裴衍手中的劍“哐當(dāng)”一聲掉落在地。
他看著我那具早已面目全非的尸身，整個人像是被瞬間抽走了所有魂魄，巨大的、無法言喻的悲慟在他眼中炸開，碾碎了他所有的冷硬與強悍。
他伸出那雙曾經(jīng)徒手搏殺過餓狼、拉得開三百石強弓、此刻卻抖得不成樣子的手，極其小心地，避開了那些不堪的腐朽，將我冰冷的尸骸連同污濁的衣物碎片一起，珍重萬分地?fù)砣霊阎小?/p>
滾燙的淚水，帶著血的腥氣，一滴，一滴，砸落在我的枯骨之上，熾熱得幾乎要灼穿我虛無的魂魄。
“殿下……”他聲音啞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浸著血淚，“臣…來遲了?！?/p>
“十年…臣布局了十年…”他將額頭輕輕抵在我枯朽的肩骨上，像是疲憊到極致的旅人終于找到了歸宿，盡管這歸宿只剩一片荒蕪，“終于…將他們…都送下去了…趙燁…沈云瑤…所有欺辱過您、害過您的人……一個都沒放過……”
“公主…您看看…看看好不好……”他哽咽著，像個乞求糖果的孩子，卑微至極，“您看一眼…就看一眼……”
我的魂魄在劇烈震顫，無形的淚水洶涌而出。
裴衍…裴衍！
原來是你！
原來這世上，最終替我斬碎陰謀、手刃仇敵、用最慘烈方式祭奠我的，是這個被我屢屢傷害、從未給過半分好臉色的男人！
他竟愛了我…這么久？
巨大的悔恨與心痛如潮水般將我淹沒撕扯。
火光在外間噼啪作響，映著他染血的臉頰和懷中森白的枯骨，構(gòu)成一幅極致殘酷又極致凄涼的畫面。
他抱著我，像是擁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久久不愿松開。
意識在這巨大的沖擊中徹底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