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了,王大祥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睜眼便是雪白暄乎的白面饃。
他爹王地主抹著汗咬牙:“兒啊,咱家快揭不開鍋了!
”王大祥翻個身咂嘴:“沒饃就去買啊,別吵我做夢吃御膳?!敝钡侥侨諅黪唛T而入,
他裹著錦被被拖出大宅。站在街頭人群里,他頭一回看清爹花白的頭發(fā)和空蕩蕩的米缸。
懷里最后半塊冷饃硌得他心口生疼。日頭毒得能曬裂田里的土塊,明晃晃的光穿過雕花窗欞,
正好打在王大祥臉上。他哼唧了一聲,眼皮沉得抬不起,翻了個身,
把滑溜溜的絲綢被子往上拽了拽,蒙過頭,打算再把那個吃了一半的翡翠珍珠羹的夢續(xù)上。
外頭有腳步聲,急急慌慌的,踩得木頭樓梯嘎吱響,停在他房門口。磨蹭了好一會兒,
門才被輕輕推開?!皟喊 笔堑穆曇?,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王大祥閉著眼皺眉頭,
嫌吵?!跋閮骸奂摇奂铱旖也婚_鍋了……”王地主站在床幔外頭,
手指絞著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長衫袖子,額頭上的汗珠子順著皺紋往下淌,他也顧不上抹。
屋里靜得只剩下王大祥不耐煩的呼吸聲。王地主看著床上那一大團裹得嚴嚴實實的錦被,
嘴角抽動了幾下,像是還想說什么,最終只是抬手用袖子囫圇擦了把臉,
那汗也不知道擦干凈沒有。他站了半晌,腰塌著,終于還是一聲沒再吭,轉身慢慢出去了,
腳步比來時更沉,木頭樓梯又是一陣呻吟。王大祥聽見門帶上的聲音,舒了口氣,
把腦袋探出來。陽光有點刺眼,他瞇縫著眼,
沖著門口嘟囔:“窮叨叨什么…沒饃了就去買啊…擾人清夢…”聲音越來越小,又睡過去了。
他咂摸著嘴,夢里御膳房那碗羹,還差點火候。日子就這么渾渾噩噩地過,
他爹好像又來過幾次,唉聲嘆氣的,話都差不多。王大祥左耳進右耳出,翻個身,
用屁股對著那愁苦的聲音。白面饃每頓依舊準時送來,雖說好像沒那么暄乎了,
偶爾還帶著點說不清的糠麩子味兒,但王大祥沒在意,有的吃就行。直到那天。
“砰”的一聲巨響,根本不是推門,是踹門。整扇門板砸在地上,震起一層灰。
嘈雜的吼罵聲、腳步聲像洪水一樣沖垮了小樓的安靜?!巴趵纤?!滾出來!”“媽的,
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給老子搜!”王大祥嚇得一激靈,猛地坐起來,心臟咚咚砸著胸口。
還沒等他明白過來是夢還是真的,房門也被人一腳踹開。幾個滿臉橫肉的漢子沖進來,
眼睛一掃,就盯住了床上這堆錦繡?!皢眩@兒還有個享福的少爺呢!
”一只粗黑的手伸過來,猛地揪住他的錦被往外拖?!案墒裁?!你們干什么!
這是我的…我的被子!”王大祥死命裹著,那是他最后一點暖和東西。
可他哪拗得過那幾個大漢,連人帶被子被粗暴地拖下床,趿拉著的軟緞鞋掉了一只,
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磕磕絆絆地被拖出房門,拖下樓梯。
罵聲、哭喊聲、翻箱倒柜的聲音混成一團,砸進他耳朵里。他看見熟悉的紫檀木架子被推倒,
花瓶碎了一地,娘生前最喜歡的那扇屏風被撕了個大口子。他就這么被一路拖拽著,
扔出了大門檻,踉蹌幾步,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街石上。
懷里還死死摟著那床撕扯得不像樣的錦被。周圍好像有很多人,指指點點,
嗡嗡地議論著什么。他抬起頭,晃眼的日光里,他先是看見了好幾條腿,
穿著破草鞋的、打著補丁的褲腿。視線慢慢上移,他才看清,他家那兩扇氣派朱漆大門上,
被貼了交叉的白條子,刺眼得很。門洞里,
那個穿著空蕩蕩破衫子、頭發(fā)花白一片、正被一個債主推搡著的老頭,是他爹?
王大祥眨了眨眼。他爹的頭發(fā)什么時候全白了?背什么時候駝得那么厲害了?那件衣服,
怎么像是掛在衣架子上一樣?王地主踉蹌一下,差點摔倒,沒敢看街面,死死低著頭,
嘴唇哆嗦著,對著債主賠笑臉,那笑比哭還難看。
兩個大漢抬著家里最后那個紅木米缸出來了,咚地一聲摜在街心?!皨尩模媸莻€空殼子!
屁都沒有!”人群里一陣小小的騷動,有人唏噓,有人吐口水。王大祥盯著那個米缸。
缸口歪著,里面空空蕩蕩,能看見底上糊著一層薄薄的、灰白的粉,那是最后一點面底子,
被刮得干干凈凈。風一吹,刮起一陣土,迷了他的眼。他猛地低下頭,
胸口那里被什么東西硌得生疼。他哆嗦著手,往懷里摸,摸進錦被的夾縫里,
指尖觸到一塊硬邦邦、冷冰冰的東西。他掏出來。是半個小孩拳頭大的白面饃,硬得像石頭,
掉地上能砸出個坑,不知道是哪個時候吃剩了順手塞進去的。大概是昨天?還是前天?
饃饃冷了,硬了,顏色也變得灰撲撲的,沒有一點油光。他低著頭,
看著手里那半塊冷硬得像石頭一樣的饃,手指無意識地收緊,
饃饃粗糙的表面硌著掌心的軟肉,有點疼。周圍的吵嚷聲、他爹低三下四的告饒聲,
好像忽然隔了一層厚厚的棉花,聽不真切的,只有手里這死沉的疙瘩是真實的。他盯著它,
眼睛一眨不眨,像是頭一回認識這玩意兒。那半塊冷饃硌在掌心,
粗糙的硬殼像是縮水的石頭,硌得他皮肉生疼。這疼陌生又尖銳,
和他平日里被錦緞細微線頭硌到的嬌貴完全不同。風卷著塵土吹過來,撲了他一臉,
嘴里立刻多了股沙子味,他“呸”了兩聲,卻沒能吐干凈。周圍看熱鬧的指指點點,
聲音嗡嗡的,像一群圍著腐肉的蒼蠅?!巴醯刂骷疫@就完了?”“該!吸了多少年血汗,
養(yǎng)出這么個廢物點心!”“瞧他那樣子,還抱著被子呢,以為是寶貝疙瘩?”那些話像針,
扎進他耳朵里。他猛地抬頭,想瞪回去,想罵幾句“刁民”,
可視線撞上那些或譏誚或麻木或痛快的臉,喉嚨像是被那冷饃堵住了,一個字也吐不出。
他只能更緊地摟住懷里那床破被子,仿佛那是最后的城墻。他爹,王老栓,
被兩個大漢推搡著,踉蹌到了街心,差點一頭栽進那個空米缸里。他佝僂著背,
花白的頭發(fā)在風里抖著,對著那幾個兇神惡煞的債主,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嘴唇哆嗦著,聽不清在說什么,只看見腰彎得更低了,幾乎要對折起來。
王大祥從沒見過他爹這個樣子。他記憶里的爹,總是穿著綢衫,即便訓他時,腰板也是直的。
現(xiàn)在那個空蕩蕩的破衫子掛在爹身上,風一吹,好像能直接把那干癟的身子骨吹跑。
一個穿著綢緞坎肩、像是頭目的債主,嫌惡地掃了一眼空米缸,
又掃了一眼癱坐在地上的王大祥,最后目光落在王老栓身上,嗤笑一聲:“得,
真是耗子進來都得哭著出去。剩下的,拿你城南那五十畝水田抵了!字據(jù)拿來!
”另一個人粗暴地扯過王老栓的胳膊,幾乎是押著他,在那張早已寫好的文書上按了手印。
紅印泥像是血,刺眼得很。按完手印,
那債主頭目朝王大祥這邊努了努嘴:“這廢物點心你還管不管?”王老栓渾濁的眼睛望過來,
和張大祥的視線對上一瞬,又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去,死死盯著自己的鞋尖,
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不管了……我也……管不了了……”那幾個大漢爆發(fā)出一陣哄笑。
“聽見沒?大少爺,你爹不要你啦!”“這破被褥子人家也看不上,賞你了!滾吧!
”笑聲和罵聲里,那群人終于走了,帶著搜刮出來的零星“戰(zhàn)利品”,哐當一聲,
把那兩扇貼了封條的朱漆大門從外面上鎖。人群見沒熱鬧可看,也漸漸散了,
邊走邊還在議論。街上很快空蕩下來,只剩下冷風卷著幾片枯葉打轉。王老栓沒看兒子,
也沒看那上了鎖的家門,他佝僂著背,像一抹灰影,一步一步,朝著鎮(zhèn)子外面挪,
很快消失在街角。王大祥還坐在冰冷的石板上,懷里是破被,手里是冷饃。
世界好像突然被抽空了聲音,只剩下風嗚咽著吹。肚子突然“咕?!苯辛艘宦?,
聲音響得他自己都嚇了一跳。餓。一種從未有過的、尖銳的空虛感從胃里燒上來,
燒得他心慌。他下意識低頭,看向手里那半塊硬得像鐵的饃。他從前吃饃,
只吃最暄軟的心子,邊上稍硬一點的皮都要掰掉扔了?,F(xiàn)在,他看著這救命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