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終結(jié)“見深，簽吧。”蘇晚吟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落在積了灰的鋼琴上，
沒能激起任何回響，只余下一點微不可查的塵埃浮動。我抬起頭，看著坐在對面的她。
我們結(jié)婚七年，這張臉我看了無數(shù)遍，熟悉到閉上眼都能描摹出每一根睫毛的弧度。可此刻，
她清瘦的臉龐卻顯得異常陌生，那雙曾經(jīng)盛滿星光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一片沉寂的湖，
不起半點波瀾。桌上，那份薄薄的《離婚協(xié)議書》像一張最終判決，冰冷地躺在我們之間。
財產(chǎn)分割部分簡單得可笑，她什么都不要，只帶走自己的書和一些舊物。我拿起筆，
筆尖的金屬在燈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我們之間怎么會走到這一步？我想問，
卻發(fā)現(xiàn)喉嚨里像是被棉花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是啊，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好好說過話了，
久到連質(zhì)問都顯得多余和矯情。沉默在餐廳里蔓延，
這套我們一起挑選家具、一起布置的房子，如今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殼。
墻上掛著的結(jié)婚照，照片里的我們笑得燦爛，與眼前的死寂形成了殘忍的對比。最終，
我還是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陸見深。三個字，一筆一劃，仿佛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
蘇晚吟看著協(xié)議書上兩個并列的名字，嘴角似乎微微動了一下，像是一個解脫的嘆息。
她將屬于她的那份小心地收進文件夾，然后站起身。“我的東西都收拾好了，
明天會有人來取。這房子的鑰匙，我放在玄關(guān)的柜子上了。”她交代得清晰冷靜，
好像在安排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公事。我沒有回應(yīng)，只是看著她。她穿著一件米色的風衣，
那是我們結(jié)婚三周年時我送的。她很愛惜，穿了四年，依舊平整如新。她走到門口，換上鞋，
手搭在門把上，停頓了片刻，卻沒有回頭?！瓣懸娚睿彼形业拿?，聲音比剛才更輕了，
“再見?！遍T開了，又關(guān)上。一聲輕微的“咔噠”聲，隔絕了兩個世界。
我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餐廳里，直到窗外的天色完全沉入墨色。桌上的飯菜早就冷透了，
那是她做的最后一頓飯，我一口沒動。這七年，像一場漫長而沉默的電影，終于在此刻落幕。
沒有爭吵，沒有歇斯底里，平靜得像一場自然死亡。我們都以為，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
我站起身，開始在這座屬于我一個人的房子里游蕩。走到書房，屬于她的書架已經(jīng)空了，
只留下淡淡的紙墨香。她的書桌上，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舊臺燈。
我拉開書桌最下面的一個抽屜，那個抽屜的鎖早就壞了，只是虛掩著。
我本想看看有沒有遺漏什么東西，卻在抽屜的角落里，摸到了一個硬殼的本子。
那是一本深藍色的日記本，封面已經(jīng)有些褪色，帶一把小小的、精致的銅鎖。我認得它，
那是她大學時用的。我從沒想過，她會一直留著，并且?guī)У搅宋覀兊募依?。鬼使神差地?/p>
我想起了那把鑰匙的存放處。她曾經(jīng)開玩笑說，最重要的秘密都藏在臺燈底座的暗格里。
我伸手摸索，指尖觸到了冰涼的金屬。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擰，“啪”的一聲，
像是某個被塵封已久的心門，在我面前緩緩打開。2 初見我翻開了日記本的第一頁，
熟悉的娟秀字跡映入眼簾。紙頁泛黃，帶著一股舊時光的味道。“九月十二日，晴。
今天在圖書館，我見到了一個很好看的男生。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陽光落在他白色的襯衫上，
像會發(fā)光一樣。他看書的樣子很專注，眉頭微微皺著，
側(cè)臉的線條比我畫過的任何一幅素描都好看。我偷看了他一個下午，
連他喝水的動作都覺得……嗯，很有節(jié)奏感。室友說我沒救了，一見鐘情這種事，
也太不靠譜了?？晌揖褪怯X得，心跳得好快。后來問了同學，才知道他叫陸見深，
建筑系的學長。”我的心臟猛地一縮。原來，我們的故事開始得那么早，早到我毫無察覺。
我努力回憶那個下午，卻只記得一片模糊的陽光和專業(yè)書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往下翻，
每一頁都是關(guān)于我的記錄，像一個忠實的觀察者?！笆氯眨?。今天又看見陸學長了。
他在籃球場打球，雨下得很大，他好像完全不在意，渾身濕透了，
頭發(fā)上的水珠順著臉頰滑下來。他進球的時候，會和隊友擊掌，笑起來的樣子，
不像平時那么清冷，有點……傻氣。我在場邊站了很久，傘都快拿不住了。他好像看見我了，
朝我這邊看了一眼，我趕緊低下頭，假裝在等朋友。天啊，我的臉一定紅得像猴屁股。
”我記得那場雨，也記得那個在雨里站了很久的女孩。我當時只是覺得奇怪，這么大的雨，
她怎么還不走。我從未想過，那個身影會是蘇晚吟，更沒想過，她是在看我。
我一頁一頁地往下讀，仿佛在看一場關(guān)于我自己的、我卻毫不知情的電影。
她記錄了我參加的每一次設(shè)計比賽，
我上臺領(lǐng)獎時穿的衣服顏色；她知道我喜歡吃學校食堂三樓的糖醋里脊，
知道我習慣在清晨去操場跑步。那些被我忽略的、早已遺忘的瑣碎日常，
都被她用文字細細地珍藏起來。直到一頁，她的字跡里透出雀躍。“十二月二十四日，雪。
他跟我告白了！陸見深跟我告白了！我到現(xiàn)在還覺得像在做夢。晚上同學聚會，
玩真心話大冒險，他被抽中，朋友們起哄讓他跟在場最喜歡的女生告白。
我當時緊張得手心全是汗，根本不敢看他。然后，我就聽見他叫我的名字，蘇晚吟。他說，
他注意我很久了，總能在圖書館和籃球場看到我。他說，他喜歡我安安靜靜看書的樣子。
我當時腦子一片空白，只會點頭。回宿舍的路上，他牽了我的手。雪花落在我們的頭發(fā)上，
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他說，蘇晚吟，做我女朋友吧。我用力地點頭，
眼淚都掉下來了。陸見深，我喜歡你，喜歡了好久好久?！蔽业氖种笓徇^那段文字，
仿佛能感受到她當時指尖的溫度和心跳。那晚的雪、路燈和她濕潤的眼睛，我當然記得。
我以為那是我主動的開始，卻不知道，在此之前，她已經(jīng)為我寫下了那么長的序章。
我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我娶回家的那個女孩，
曾經(jīng)那樣熱烈、那樣純粹地愛過我。而我，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把這份愛視作理所當然，
甚至……熟視無睹的呢？3 塵埃日記本翻到了我們畢業(yè)后的部分。字里行間，
少了校園里的懵懂和雀躍，多了對未來的憧憬和一絲絲的不安?！傲露?，晴。畢業(yè)了。
見深拿到了好幾個知名設(shè)計院的offer，他那么優(yōu)秀，是理所當然的。
我選擇留在本市的圖書館工作，工作清閑，只是薪水不高。見深說，沒關(guān)系，他養(yǎng)我。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我知道，他是想給我一個家。我們租了一個小小的房子，
雖然不大，但陽光很好。下午的時候，陽光會灑滿整個陽臺。我想，我們的未來，
也會像這陽光一樣，溫暖明亮。我記得那個小小的出租屋，只有一個臥室，
客廳小得只能放下一張雙人沙發(fā)。但那時，我們好像總有說不完的話。
我會在燈下畫圖到深夜，她就陪在我身邊看書，時不時給我倒一杯熱水?，F(xiàn)在想來，
那或許是我們最親密的時光。日記繼續(xù)往后?！鞍嗽率迦?，陰。和見深結(jié)婚了。
沒有盛大的婚禮，只是請了雙方的親戚朋友吃了頓飯。我穿著自己挑的白色長裙，很簡單，
但我很喜歡。他給我戴上戒指的時候，手心都是汗，比我還緊張。他說，蘇晚吟，
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了。我看著他，覺得擁有了全世界。晚上，他抱著我，
說以后會努力工作，給我買大房子，讓我過上好日子。我告訴他，我不在乎房子大不大，
只要我們在一起就好。他好像沒聽進去，只是更用力地抱緊了我?！笔前?，
我當時滿腦子都是要出人頭地，要給她最好的物質(zhì)生活。我以為那是愛，是責任。
我從未想過，她真正想要的，或許只是我的陪伴。工作越來越忙，
我待在家里的時間越來越少。加班、出差、應(yīng)酬，成了我生活的主旋律。日記里，
她提到的我的次數(shù)漸漸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生活的瑣碎?！叭挛迦眨∮?。
今天學會了做糖醋里脊，是照著網(wǎng)上的菜譜學的，試了好幾次才成功?？上?，
見深今晚又要加班，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我把菜放在鍋里溫著，
希望他回來的時候還能吃上一口熱的?！璩恳稽c，他回來了，一身的酒氣，
倒在沙發(fā)上就睡著了。我給他蓋上毯子，看著他疲憊的臉，有點心疼。廚房里的菜，
已經(jīng)冷透了?！蔽业奈覆恳魂嚦橥?。我完全不記得這件事?；蛟S有過太多次類似的夜晚，
我已經(jīng)麻木了。我只記得自己越來越成功，項目越做越大，職位越來越高，
我們換了更大的房子，更好的車。我以為我實現(xiàn)了我的承諾，給了她“好日子”。
直到我看到一個陌生的名字——溫景辭?！拔逶露眨?。今天在圖書館的文學沙龍上，
遇到了溫景辭。他是我們大學文學社的社長，比我高兩屆。沒想到他現(xiàn)在成了一名作家。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溫文爾雅，談吐不凡。我們聊了很多關(guān)于書的話題，聊了卡佛的克制，
也聊了馬爾克斯的絢爛。好久沒有這么暢快地聊天了。見深對這些不感興趣，
他總說我看的都是些沒用的閑書?！睖鼐稗o……我記起來了。一個戴眼鏡的，
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的男人。有幾次，我回家時，看到他和蘇晚吟在樓下告別。我心里不舒服，
問過她是誰，她只說是大學的學長，偶遇了而已。我當時因為工作煩心，也沒深究，
只是心里埋下了一根刺。4 裂痕溫景辭這個名字，在日記里出現(xiàn)的頻率越來越高。
“七月二日，雷陣雨。和溫學長一起去看了新上映的文藝片。
見深不喜歡看這種節(jié)奏慢的電影，他總是說看不懂。電影散場后，雨下得很大。
溫學長把他的傘給了我，自己淋著雨跑去打車?？粗谋秤?，我突然覺得有些恍惚。
好像很久……很久沒有人為我做過這樣細微又溫暖的小事了。晚上，見深回來了，
我告訴他今天去看了電影。他‘嗯’了一聲，一邊換鞋一邊問我：‘又是和那個姓溫的？
’他的語氣很平淡，但我聽出了一絲不悅。我不想和他吵，只能沉默。”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記得那個晚上，我確實很不高興。我覺得她和別的男人走得太近，
但我的驕傲和疲憊讓我說不出關(guān)心的話，只能用冷漠和質(zhì)疑來偽裝。我以為那是我的權(quán)利，
卻不知道，那把她推得更遠。日記翻到了我們婚后的第四年。那一年，我的事業(yè)遇到了瓶頸，
一個重要的項目出了問題，我面臨著巨大的壓力。我變得暴躁、易怒，回家的時間更晚，
說的話更少?！熬旁氯?，陰。今天是我生日。我做了一桌子他愛吃的菜，等他回來。
從七點等到十一點，菜熱了一遍又一遍。我給他打電話，他說還在公司開會，語氣很不耐煩，
讓我別等了，自己先睡。掛掉電話，我一個人坐在餐桌前，吹滅了蠟燭。對著一桌冷掉的菜，
眼淚一滴一滴掉進了碗里。我只是……想要他和我說一句‘生日快樂’。十二點半，
溫學長發(fā)來信息：‘晚吟，生日快樂，愿你歲歲平安。’我看著手機屏幕，突然就崩潰了。
原來，還有人記得我的生日。我的身體僵住了。那天……那天我完全忘了是她的生日。
我只記得會議室里嗆人的煙味，和客戶尖銳的指責。我把所有的負面情緒都帶回了家，
像一只刺猬，拒絕了她所有靠近的企圖。最讓我窒息的一頁，終于還是來了。
那幾頁的紙張有些褶皺，似乎被淚水浸透過，字跡也有些潦草?！笆辉率?，雨。
檢查報告出來了，醫(yī)生說我子宮里長了個肌瘤，雖然是良性的，但位置不太好，
建議手術(shù)切除。我拿著報告單，在醫(yī)院走廊里坐了很久，手腳冰涼。我想給見深打電話，
可我知道，他現(xiàn)在為了項目焦頭爛額，我不能再給他添亂了。我不知道該找誰說，
最后還是打給了溫學長。他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然后用一種很溫和，
但很堅定的語氣說：‘別怕，晚吟，這只是個小手術(shù)。你應(yīng)該告訴見深，他是你丈夫，
有權(quán)利也必須知道。’我搖著頭，隔著電話流淚。我說，他太累了，我不想讓他分心。
掛了電話，我一個人預(yù)約了下周的手術(shù)時間。感覺自己像一座孤島。我感覺呼吸困難，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手術(shù)？她什么時候做過手術(shù)？我為什么一點都不知道！
我發(fā)瘋一樣地回憶那段時間。十一月，項目最關(guān)鍵的時期，我?guī)缀跏且怨緸榧遥?/p>
連續(xù)半個月沒有好好回過家。她偶爾會給我打電話，也只是問我吃飯了沒有，注意身體。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我當時只以為她是感冒了，還讓她自己去買點藥吃。我這個混蛋！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5 孤島日記詳細地記錄了她獨自一人的手術(shù)經(jīng)歷?！笆辉率呷眨?/p>
陰轉(zhuǎn)小雨。今天手術(shù)。我一個人辦了住院手續(xù)，一個人簽了字。護士問我家屬呢，
我說他出差了。我說謊的時候，心里空蕩蕩的。推進手術(shù)室前，我還是沒忍住，
給見深發(fā)了條信息：‘我有點不舒服，先睡了，你別太累。’麻藥的效力漸漸上來，
我感覺身體在往下沉。意識模糊的最后一刻，我想的還是，幸好他不知道，
不然他肯定會擔心的。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溫學長坐在我的病床邊，
他不知道從哪里知道了我的事，放下手頭的工作趕了過來。他給我倒了水，削了蘋果，
動作很笨拙。他說，‘晚吟，你太傻了?！铱粗蹨I就止不住了。我不是傻，
我只是……太愛他了。愛到不舍得讓他為我分擔一絲一毫的痛苦。
我的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掌心，疼痛卻遠不及心里的萬分之一。我引以為傲的理智和冷靜，
在這些文字面前，被擊得粉碎。我一直認為我們的婚姻是被平淡的生活磨損掉的，
現(xiàn)在才知道，是我親手將它推入了深淵。我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缺席了。
徹徹底底地缺席了。而出院后的日子，對我來說，更是凌遲。“十一月二十五日，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