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繁華如舊，長街熙攘，人流如織。
花山奈的生活似乎并未因山澗那場邂逅而有太多改變，依舊是無憂無慮、備受寵愛的尚書府千金。只是偶爾，在獨處時，她會望著窗外搖曳的花枝，眼前浮現(xiàn)出那張溫潤如暖玉的臉龐和那雙寫滿驚愕的眸子，以及他那句“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啦”，想著想著，臉頰便會不由自主地飛起紅霞。
她心下微瀾：“那書呆子，也不知是哪里人士，此刻又在做些什么…”
這日，太子完顏京墨邀花山奈入宮賞御花園新進的牡丹。
太子與她年歲相仿，兩人自幼一同長大，是眾人眼中的青梅竹馬。所有見過他倆的人，無不稱贊他們是天作之合。太子向來待她極好，但凡她眉頭微皺，他就會幫她擺平所有不順心的人和事。在這天長日久的恭維與特殊對待中，花山奈也曾恍惚覺得，自己或許是喜歡太子的，那兩分好感，在環(huán)境烘托下，似乎也能變成八分。
御花園中，牡丹正綴滿枝頭。層層疊疊的花瓣裹著鵝黃蕊心，或艷若赤霞，或素如凝脂，連垂落的花影都帶著三分雍容。風(fēng)過時，花瓣輕顫。不似桃李般嬌怯，倒像位從容的貴女，把春日的盛景都攏在了這一朵花里。 真真是絕代只西子，眾芳惟牡丹?。?/p>
太子完顏京墨一身明黃常服，身姿挺拔，氣質(zhì)尊貴。他走在她身側(cè)，溫言細(xì)語，指點著名品花卉：“你看這株‘瑤臺玉鳳’，是去年西域進貢的珍品，花瓣層層疊疊，倒是與你今日的衣裳很相配?！?/p>
花山奈微微一笑，目光卻并未停留在牡丹上。她敏銳地察覺到太子的今日的心不在焉，他的目光時常飄向遠(yuǎn)處，似乎在尋覓什么。
“太子哥哥今日似乎心事重重，”她輕撫一朵盛放的牡丹，狀若無意地問，“可是這園中牡丹不夠美，留不住您的眼睛？”
完顏京墨收回目光，對她溫柔一笑，笑容卻未達(dá)眼底：“奈奈說笑了，天下牡丹盡在此園，又如何能不入孤的眼？”他停頓片刻，“只是想起前日父皇考校功課，有些難題尚未解開?！彼?，極其自然地想為她理一理被風(fēng)吹亂的鬢發(fā)。
花山奈卻下意識地微微偏頭避開。
太子的手僵在半空，氣氛瞬間有些尷尬。而就在這剎那的靜默中，花山奈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那假山石后，一抹極淡的水碧色裙裾飛快地隱沒不見。
恰在此時，一名內(nèi)侍匆匆走來，在太子耳邊低語幾句。太子臉色微變，對花山奈歉然道：“奈奈，孤有些急事需處理，你且自行賞玩，或去母后處坐坐?！闭f罷，竟不等她回應(yīng)，便快步隨著內(nèi)侍離去，步履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花山奈獨自站在花叢中，望著太子遠(yuǎn)去的背影，心頭莫名涌上一絲空落。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并不了解這位從小一起長大的太子哥哥。他對她的好，更像是一種習(xí)慣性的呵護，而非…而非山澗邊那人毫不掩飾的、帶著窘迫的熾熱目光。
她輕輕捻著一片花瓣：“為何剛剛避開他的動作，反倒讓自己松了口氣…”
幾日后，京城詩會。
花府馬車抵達(dá)時，園內(nèi)已是笙歌裊裊?；ㄉ侥伪静幌策@類附庸風(fēng)雅的場合，卻被兄長花凌云硬拉了來?；柙魄浦妹媒鼇砜偸酋久及l(fā)呆，只盼她多散散心，莫要整日困在閨中，便尋了這詩會的由頭，想讓她見見外頭的熱鬧。
詩會上才子云集，吟詠唱和。花山奈坐在角落里，聽著那些刻意雕琢的詩句，只覺得悶得慌。趁兄長與人論詩正酣，她借口出去透透氣，悄悄提起裙擺，沿著青石小徑往后院走去。
后院比前庭清靜許多，一池碧水映著天光云影，四周植著垂柳，細(xì)長枝條輕拂水面，漾開圈圈漣漪。水榭臨池而建，朱欄黛瓦，檐角懸著銅鈴，風(fēng)過時便響起陣陣清脆鈴聲。
花山奈倚在水榭欄桿邊，從袖中取出隨身帶的魚食小囊。素手輕揚，細(xì)碎的餌料便星星點點撒落水面，很快便有錦鯉聞香而來。
先是三五尾紅白相間的魚兒試探著靠近，繼而越來越多，成群結(jié)隊地涌來。金鱗、銀鱗、墨色斑紋的，在澄澈水中交織成流動的錦繡。它們爭相啄食，圓嘴開合間攪碎一池倒影，水聲嘩嘩，與遠(yuǎn)處隱約傳來的詩會喧嘩形成鮮明對比。
花山奈看得入神，唇角不自覺地?fù)P起淺笑。正待再撒一把魚食，卻見水榭另一側(cè)，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臨風(fēng)而立，與幾位儒生模樣的年長者交談。月白袍子，溫潤氣質(zhì)，不是趙云庭又是誰？
他似乎正在闡述什么觀點，言辭清晰，神態(tài)從容不迫，舉止間自有風(fēng)骨，與那日山澗邊臉紅窘迫的模樣判若兩人?；ㄉ侥尾恢挥X看呆了，連手中的魚食都忘了撒。
仿佛感應(yīng)到她的目光，趙云庭忽然轉(zhuǎn)頭望來。見到是她，他眼中明顯掠過一絲驚喜，隨即對那幾位儒生告罪一聲，便款款向她走來。
“花小姐。”他拱手一禮，笑容清淺。
花山奈慌忙將魚食收進袖中，福了一福：“趙…趙公子。”心跳卻莫名加快，“好巧?！?/p>
“是啊，好巧。”趙云庭注視著她，目光溫和，“那日山澗別后，趙某還以為再無緣得見小姐?！?/p>
“京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被ㄉ侥未瓜卵劢?，故意用輕松的語氣道，“可見你這人，運氣不算太差?！?/p>
趙云庭輕笑出聲：“確是趙某之幸?！?/p>
兩人正說著，忽聽不遠(yuǎn)處假山旁傳來一陣喧嘩。原來是一位官員家的小姐不慎踩到濕滑的青苔，扭傷了腳踝，正疼得淚眼汪汪，被一個丫鬟攙扶著，幾乎站立不住。周圍聚攏了幾位公子小姐，大家七手八腳，卻都慌了神，不知該如何是好。
花山奈認(rèn)出那哭泣的小姐是吏部侍郎家的千金蘇婉，與自己有過幾面之緣，算得上相識。她立刻快步上前，蹲下身柔聲問道：“蘇妹妹，可是傷到腳踝了？讓我看看?！?/p>
蘇婉見是她來，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委屈更甚，竟松開丫鬟，轉(zhuǎn)而抱住花山奈的胳膊，低聲啜泣起來：“花姐姐…好疼…怕是走不了路了…”
“別怕，別怕，”花山奈輕輕拍著她的背，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只是扭了一下，定是不妨事的。你先莫慌，試著動一動腳趾？若是能動，便未傷及骨頭?！?/p>
蘇婉依言試著動了動，抽噎著點頭：“能…能動的…”
“那便好?！被ㄉ侥嗡闪丝跉?，取出自己的絹帕，細(xì)心為她拭去淚痕，“一會兒讓丫鬟扶你到那邊亭子里坐下，尋個懂推拿的婆子或是去請個大夫來瞧瞧，仔細(xì)用藥揉開便好了。這般哭花了臉，可就不美了。”
趙云庭默默站在一旁，看著花山奈耐心安慰人的模樣，與那日溪水中嬌蠻靈動的少女、方才語帶機鋒的千金又都不同。她低聲細(xì)語時眉眼溫婉，令人如沐春風(fēng)。他只覺那輕聲細(xì)語的樣子格外動人，心下不禁微微一顫。
很快，府中嬤嬤趕來處理了傷情。詩會也漸漸接近尾聲。
花山奈的貼身丫鬟小陶早已候在一旁，見小姐無事，才松了口氣，小聲嘀咕：“小姐，您可嚇?biāo)琅玖?，下次可莫要離開奴婢眼前了?！?花山奈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離去時，花山奈的馬車行至半路，忽然車軸發(fā)出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猛地傾斜斷裂，車廂險些傾覆！
“小姐！”車內(nèi)的丫鬟小陶驚叫一聲，本能地想拉住花山奈，卻因慣性自己也摔向一邊。
花山奈更是完全失控地向前栽去，心中駭然！
電光火石之間，一道身影如疾風(fēng)般掠過，猛地拉開車簾，伸手穩(wěn)穩(wěn)扶住了即將撞上車壁的她。又是趙云庭。他恰好也同行此路，聽聞異響便立刻沖了進來。
“花小姐，沒事吧？”他的聲音帶著焦急，扶著她手臂的手掌溫?zé)岫鴪远ā?/p>
花山奈驚魂未定，心臟狂跳，仰頭看著他寫滿關(guān)切的眼神，那里面清晰的擔(dān)憂像一股暖流涌入她心間，瞬間驅(qū)散了心中的驚恐。
“沒…沒事。”她借著他的力道站穩(wěn)身子，臉上因驚嚇和羞澀微微泛紅，“多謝趙公子。” 一旁的小陶也慌忙爬起，驚惶無措地檢查著花山奈是否受傷。
“舉手之勞?！壁w云庭確認(rèn)她無礙，才松開手，耳根卻悄悄紅了。方才情急之下扶住她，隔著衣衫似乎都能感受到她手臂的纖細(xì)柔軟。
他蹙眉，親自上前檢查了斷裂的車軸，神色很快變得凝重。那斷裂處茬口新舊參差，頗為蹊蹺，像是被人做了手腳，并非自然磨損斷裂。但他瞥了一眼驚魂未定的花山奈和嚇得臉色發(fā)白的小陶，并未當(dāng)場言明，只沉穩(wěn)道：“車駕損壞嚴(yán)重，無法前行了。天色已晚，需另尋車馬?！?/p>
他迅速替她們主仆二人雇了輛穩(wěn)妥的新馬車，晚風(fēng)漸涼，輕輕吹動著兩人的衣擺，也拂動著彼此間那份無聲滋長的微妙情愫。
他堅持一路護送她回府。新的馬車緩緩行駛在漸漸點起萬家燈火的街道上。車廂內(nèi)，花山奈與小陶低聲輕語，而車外騎馬隨行的趙云庭，如同一位沉默可靠的守護神。一種充盈的安全感將她溫柔地包裹著。
幾條街巷的距離，卻好似一晃神，馬車便已到了尚書府門前，燈籠高掛，暖光融融，將熟悉的門庭照得一片溫馨。
“今日真是多虧趙公子了。”花山奈再次道謝，語氣無比真誠。小陶也連忙跟著萬福道謝。
“花小姐客氣了，份內(nèi)之事?！壁w云庭望了一眼威嚴(yán)的府門，又看向她，目光深沉，“京城看似太平，實則暗流涌動。小姐日后出行，還需多加小心，務(wù)必帶上得力之人?！?他話中有話，暗示了馬車的蹊蹺。
“我省得了?！被ㄉ侥吸c點頭，看著他被月色柔化的眉眼，忽然想起一事，略帶一絲不易察覺的抱怨解釋道：“今日兄長原本和我一起回家的，臨了卻被父親派人叫去處理公務(wù)了。不然……哥哥也會遇上這等意外的。幸好有驚無險！” 她這話像是在對趙云庭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解釋為何孤身遇險。父親是尚書，兄長在父親手下辦事，公務(wù)繁忙實屬常情，但偏偏在今日，讓她心里微微有些失落，卻又無法責(zé)怪。
趙云庭聞言，眼中閃過一絲了然，溫聲細(xì)語道：“花侍郎年少有為，身擔(dān)要職，自是辛勞。小姐平安到家便好?！?/p>
他口中的“花侍郎”便是花山奈的兄長花凌云。
她轉(zhuǎn)身步入府門，心中那份因太子而產(chǎn)生的莫名空落，似乎被趙云庭這一路的護送和關(guān)懷悄然填補了一些。
而趙云庭立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照壁之后，才緩緩轉(zhuǎn)身，面色沉靜地離去。濃濃夜色中，他的眸光清明而深邃，那馬車斷裂的蹊蹺，他今日隱約察覺的、似乎投向花家的幾道隱秘視線，都讓他心中警鈴微作。
他心下思忖：“是沖著她尚書千金的身份，還是……想讓花家卷入的更大漩渦？京城這潭水，比想象得更深?！?他離去的身影，悄然融入了京城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