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機械廠廠長的獨生女,我被迫與繼母帶來的拖油瓶姐妹同住一個屋檐下。 她們搶我房間、偷我衣服,還總在父親面前扮柔弱。 直到那個總在窗外默默注視我的退伍兵哥哥出現(xiàn)。 “需要我?guī)湍憬鉀Q她們嗎?” 我笑著遞過一沓資料:“不如先幫我組裝這臺自主研發(fā)的發(fā)動機?!?三個月后,當繼妹偷偷向敵特出售廠區(qū)圖紙時,我們微笑著推開了革委會的門。
一九七五年的秋天,梧桐葉打著旋兒落下來,還沒沾地,就被帶著寒意的風卷著跑遠了。機械廠家屬院里,蘇晚晴推著那輛二八杠的鳳凰車,車把手上掛著的網(wǎng)兜里,鋁制飯盒哐當輕響,像是給這傍晚的寂寥打著拍子。
她身上是洗得發(fā)白的藍布工裝,卻熨帖合身,襯得人身姿挺拔??斓侥菞澥煜さ募t磚二層小樓時,她停了腳步,目光落在院墻新栽的幾簇艷俗的塑料花上,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
還沒進門,尖利的女聲已經(jīng)穿透門板扎了出來。
“……哎喲喂,老蘇你看看!這可是上海百貨新到的的確良料子!我托了多少人才弄來的,就給咱們薇薇和娟子一人做件襯衫,穿出去不知道多體面!晚晴那孩子,到底是廠長千金,好東西見慣了,怕是瞧不上這些……”
是繼母王秀蘭。
蘇晚晴面無表情地掏出鑰匙,鎖眼里卻轉(zhuǎn)不動——從里面反插上了。
她頓了頓,抬手敲門。
里面的聲音戛然而止。腳步聲窸窣,門開了,露出父親蘇建國有些局促的臉,“晚晴回來了?怎么才到家,快進來?!彼麄?cè)身讓開,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疲憊。
客廳里,王秀蘭正抖摟著一塊紅白格子的的確良布料,往她那個身材豐腴的大女兒趙薇薇身上比劃。趙薇薇看見蘇晚晴,下巴抬了抬,眼里閃過得意。旁邊瘦些的二女兒趙娟子則飛快地把手里捏著的一把奶糖塞進兜里,眼神躲閃。
“爸。”蘇晚晴叫了一聲,推車想放進客廳角落,卻發(fā)現(xiàn)那里堆滿了陌生的編織袋和箱子,她的車竟沒了往常的位置。
“哎呀晚晴,你看這……家里東西一下子多了,沒地方擱了,你這車就先放門口屋檐下吧,反正也丟不了?!蓖跣闾m笑著,語氣親熱,眼神卻掃過蘇晚晴那輛嶄新的鳳凰車,帶著掂量。
蘇晚晴沒動,看向父親。
蘇建國咳嗽一聲:“就先放門口吧,明天我再拾掇拾掇,騰個地方?!?/p>
蘇晚晴沉默地把車推出去支好,再進來時,王秀蘭已經(jīng)親親熱熱地拉住了她的胳膊:“晚晴啊,跟你商量個事兒。你看薇薇和娟子都大了,擠一個屋實在轉(zhuǎn)不開身。你那個房間朝陽,又寬敞,一個人住著也空落。要不,你先搬去閣樓那小間將就一下?讓薇薇和娟子住你那兒?閣樓我昨天剛打掃過,干凈著呢!”
蘇晚晴猛地抽回手,看向父親,聲音發(fā)冷:“爸,這也是你的意思?”
蘇建國不敢看女兒的眼睛,含糊道:“閣樓是小了點,舊了點……但暫時住一下,克服克服困難?薇薇她們剛來……”
“那是我的房間,是我媽還在的時候就給我布置的?!碧K晚晴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我不搬?!?/p>
趙薇薇立刻嘟起嘴,搖晃著蘇建國的胳膊:“蘇叔叔……我就知道晚晴姐不喜歡我們……算了,我和娟子擠擠也沒關系的,就是晚上看書有點不方便……”說著,眼眶就紅了。
王秀蘭立刻拍著大腿:“老蘇你看看!這孩子多懂事!晚晴,你是姐姐,讓著點妹妹怎么了?一點團結(jié)友愛的精神都沒有!”
蘇建國被夾在中間,臉上掛不住,終于帶了點怒氣:“晚晴!聽話!家里現(xiàn)在情況特殊,你要顧全大局!就這么定了,明天就搬!”
蘇晚晴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墜進了冰窟窿里。她看著父親躲閃的眼神,看著那對母女幾乎掩飾不住的勝利笑意,一股冰冷的怒火直沖頭頂,卻又被她死死壓住。她不再說一句話,轉(zhuǎn)身拎起飯盒就上了樓。
樓梯踩得咚咚響。
身后傳來王秀蘭拔高的聲音:“哎喲,廠長千金脾氣就是大哦——”
閣樓低矮,布滿灰塵,只有一扇小窗對著后院。蘇晚晴所有的東西都被胡亂塞在幾個麻袋里,扔在光禿禿的板床上。她那個裝著母親遺物和重要書籍的小木箱被撬開了,鎖頭壞掉丟在一旁,里面顯然被翻動過。
她站在房間中央,胸口劇烈起伏,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夜里,她躺在堅硬的板床上,聽著樓下傳來的、屬于那一家三口的說笑聲,夾雜著父親偶爾無奈的低應,久久無法入睡。夜風從那扇小破窗里鉆進來,帶著深秋的寒意。
她坐起身,摸索著從那個被撬開的小木箱最底層,摸出一本厚厚的、皮質(zhì)封面已經(jīng)磨損的筆記,還有一疊畫得密密麻麻的圖紙。她緊緊抱著它們,仿佛能從那些冰冷的線條和公式中汲取唯一的熱量。
第二天傍晚下班,蘇晚晴發(fā)現(xiàn)她藏在抽屜底層、母親留給她的一塊上海牌手表不見了。
她猛地站起身,直接推開趙薇薇姐妹房間的門。趙薇薇正對著鏡子試穿她的另一件藍色呢子大衣,趙娟子手腕上晃動的,正是那塊銀光閃閃的手表。
“脫下來?!碧K晚晴聲音平靜,卻帶著駭人的冷意。
趙娟子嚇了一跳,趕緊把手表藏到身后。趙薇薇卻把大衣裹緊,翻了個白眼:“干什么呀?借來穿穿戴戴怎么了?小氣吧啦的!蘇叔叔說了,讓我們把這里當自己家!”
“這是我媽留給我的東西。脫下來,別讓我說第三遍?!碧K晚晴上前一步。
趙薇薇被她眼里的冷光懾住,下意識地想脫大衣,又覺丟臉,強撐著喊道:“就不脫!你現(xiàn)在住我們家,吃我們的用我們的,你的東西不就是我們的!”
蘇晚晴直接伸手去拽那塊手表。趙娟子尖叫起來。趙薇薇則揮手就朝蘇晚晴臉上抓去。
撕扯間,蘇建國和王秀蘭聞聲沖上樓。
王秀蘭一看這場面,立刻哭天搶地:“哎喲沒法活了??!晚晴你這是要打死你妹妹?。±咸K你快管管??!”
趙薇薇趁機把自己頭發(fā)扯亂,帶著哭腔:“蘇叔叔,晚晴姐突然沖進來就打我們……我們就看看她的東西……”
蘇建國看著“扭打”在一起的三人,氣得臉色鐵青,指著蘇晚晴:“你!你怎么能動手打人!快給妹妹道歉!”
蘇晚晴停下動作,頭發(fā)微亂,臉上有一道淺淺的紅痕。她理了理衣襟,看著父親,眼神里最后一點溫度也褪盡了。她什么也沒說,徑直走過去,從趙娟子顫抖的手上奪回手表,又從趙薇薇身上扒下那件呢子大衣,然后推開目瞪口呆的父親,頭也不回地上了閣樓。
身后是趙薇薇假惺惺的痛哭和王秀蘭添油加醋的控訴。
閣樓的門關上,隔絕了樓下的一切。蘇晚晴背靠著門板,緩緩滑坐在地上。她沒有哭,只是抱緊了膝蓋,將臉深深埋進去,肩膀微微顫抖。窗外,風聲嗚咽。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感到一道目光。
她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向那扇小窗。
窗外對面,是隔壁那棟空了很久的小樓的二樓窗戶。此刻,那窗后站著一個身影挺拔的男人。
夕陽的余暉在他身后展開一片橙紅,讓他整個人陷在逆光的暗影里,看不清面容,只能勾勒出利落的短發(fā)和寬闊平直的肩膀輪廓——是個極其挺拔的年輕人。
他似乎站在那里很久了,正靜靜地看著她這邊。不知道看到了多少。
蘇晚晴心里一驚,慌忙擦去眼淚,下意識地想躲開這窺視。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王秀蘭故意拔高的催促:“娟子!快!把那塊臘肉藏好了!還有雞蛋,鎖柜子里!省得被人偷摸拿了去,咱們娘仨兒回頭喝西北風!”
指桑罵槐,尖刻無比。
蘇晚晴的身體瞬間僵住,恥辱和憤怒再次攫住了她。
就在這一刻,對面那個一直沉默的身影,忽然有了動作。他抬起手,屈指,輕輕敲了敲玻璃窗。
篤。篤篤。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寂靜的空氣,落在蘇晚晴耳中。
她下意識地抬頭,隔著一扇窗,幾十米的距離,對上那道看不分明的目光。
然后,她看見他抬起手,指向樓下方向,隨即手指并攏,在頸間極快而利落地一劃——那是一個冰冷而極具威脅意味的手勢。
接著,他指了指自己,最后,目光再次投向蘇晚晴。
無聲地問:需要我?guī)湍憬鉀Q掉她們嗎?
蘇晚晴猛地捂住了嘴,心臟怦怦直跳。震驚壓過了委屈。對面住的是誰?那個空房子不是一直沒人嗎?他是什么人?退伍兵?那身姿氣度,確實像。他剛才那個手勢……
解決?怎么解決?
一股寒意竄上脊背,卻奇異地夾雜著一絲扭曲的快意。她毫不懷疑,只要自己此刻點一下頭,樓下那令人作嘔的歡聲笑語或許真的會被徹底“解決”。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里翻涌的驚濤駭浪。目光掃過桌上那本攤開的皮質(zhì)筆記和旁邊幾張復雜的機械結(jié)構(gòu)圖。
幾分鐘后,在對面那道目光依舊沉靜的注視下,蘇晚晴做出了一個她自己事后都覺得大膽得近乎荒唐的決定。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沒有打開窗戶,而是拿起桌上那疊圖紙中的一張,貼在了窗玻璃上。那是一張手繪的發(fā)動機缸體結(jié)構(gòu)剖面圖,線條精準,數(shù)據(jù)密密麻麻。
然后她拿起鉛筆,在一張白紙上飛快寫下幾個大字,同樣貼在玻璃上:
【不如先幫我組裝這個?】
她看到對面的人似乎怔住了,身體微微前傾,像是在仔細辨認那張結(jié)構(gòu)復雜的圖紙。
片刻后,他抬起頭,隔空望向她。逆光中,蘇晚晴仿佛看到他極輕地點了一下頭。
動作輕微,卻帶著一種鄭重的承諾。
蘇晚晴轉(zhuǎn)身,從床底拖出那個最大的麻袋,解開繩扣。里面根本不是她的衣物,而是一堆擦得锃亮、泛著冷硬金屬光澤的銅鐵零件,還有一些自制的手工工具。
她從那一堆零件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粗糲的、已經(jīng)初具形態(tài)的金屬核心件,目光灼熱,仿佛捧著世間最珍貴的寶藏。
她將它和那疊厚厚的圖紙并排放在一起,然后,深吸一口氣,猛地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閣樓小窗。
晚風灌入,拂動她額前的碎發(fā)。
她看向?qū)γ妗?/p>
對面的窗戶也被推開了一條縫。
對面的窗戶徹底推開,夜風毫無阻隔地吹過兩棟樓之間狹窄的巷弄,帶來深秋特有的清冽和隔壁廠區(qū)飄來的淡淡煤煙味。
那個男人完全顯露出身形。他穿著半舊的綠色軍裝襯衣,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結(jié)實流暢的肌肉線條。逆光褪去,他的面容清晰起來,寸頭,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下頜線條繃得有些緊。他的眼神沉靜,甚至稱得上冷峻,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水,但此刻,那寒水微瀾,映著蘇晚晴窗里透出的光,以及那張貼在玻璃上的復雜圖紙。
他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圖紙上,專注、銳利,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審視。然后,他抬起眼,再次看向蘇晚晴,這一次,他極慢、極鄭重地點了一下頭。不是疑問,而是確認。
我能。
他甚至沒有提高聲音,但那兩個字,隔著幾十米的夜色,卻異常清晰地落入了蘇晚晴耳中,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力量感。
蘇晚晴的心臟重重跳了一下。她不再猶豫,將手中那疊厚厚的、畫滿了各種參數(shù)和修改筆記的圖紙卷成一卷,又找了根麻繩系好。她指了指下面,又指了指他,做了一個拋過去的動作。
男人點頭,表示明白。
蘇晚晴深吸一口氣,估算了一下距離和力道,手臂用力一揚——
紙卷劃破夜色,飛過巷弄。對面的男人探出大半身子,手臂一伸,穩(wěn)穩(wěn)地將它接入手中,動作干凈利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他打開紙卷,只快速瀏覽了幾頁,眼神便驟然亮了起來,之前的冷峻被一種強烈的興趣和專注取代。他抬頭,對蘇晚晴比了個大拇指。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王秀蘭尖利的叫喊:“晚晴!死哪去了?下來洗碗!別以為躲閣樓就沒事干了!白吃白喝還想當大小姐啊!”
蘇晚晴臉上的那點光亮瞬間熄滅,覆上一層冰冷的厭煩。她對著窗外快速打了個“稍等”的手勢,男人會意,拿著圖紙退后一步,身影重新半掩入窗后的陰影里,表示理解。
蘇晚晴關上窗,下了樓。
廚房水槽里堆滿了油膩的碗盤,顯然是趙家姐妹故意留下的爛攤子。王秀蘭抱著胳膊靠在門框上監(jiān)督,嘴里還不干不凈地念叨:“洗個碗都磨磨蹭蹭,真是小姐身子丫鬟命……也不知道心疼心疼你爸,一天天累死累活……”
蘇晚晴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沖在手上,她一言不發(fā),只用力地搓洗著碗碟,仿佛要把所有的憋悶和憤怒都搓進那些油污里。
趙薇薇晃悠過來,捏著鼻子,怪聲怪氣:“媽,你讓她輕點,別把碗摔了,那可都是公家的財產(chǎn)?!?/p>
蘇晚晴猛地停下動作,轉(zhuǎn)過頭,濕漉漉的手滴著水,眼神像兩把冰錐子,直直刺向趙薇薇。
趙薇薇被她看得心里發(fā)毛,色厲內(nèi)荏地后退一步:“你……你看什么看!”
王秀蘭立刻護犢子地擋在前面:“干什么?說你兩句還不樂意了?快洗!洗不完不準睡覺!”
蘇晚晴忽地笑了笑,那笑意卻未達眼底:“放心,肯定洗得比某些人的臉干凈?!?/p>
說完,她不再看那對母女青白交錯的臉色,重新埋頭對付那堆碗碟。水聲嘩嘩,掩蓋了她略微急促的呼吸。她腦子里飛快盤算著的,已經(jīng)不是眼前的雞零狗碎,而是閣樓上的零件,和對面那個神秘的男人。
好不容易熬到收拾完廚房,王秀蘭又指派她去倒垃圾。蘇晚晴拎著泔水桶走出門,夜風一吹,她才感覺胸口的郁氣散了些許。她下意識地抬頭看向?qū)γ婺巧却啊?/p>
窗后無人,但一盞昏黃的燈亮了起來,勾勒出一個伏案工作的剪影。他正低著頭,極為專注地看著她扔過去的那卷圖紙,手指偶爾在上面劃過,或是在旁邊的紙上記錄著什么。
蘇晚晴的心忽然安定下來,甚至生出了一絲奇異的暖意。在這個令人窒息的家里,她仿佛突然有了一個盟友,一個隔著狹窄天塹的秘密基地。
倒完垃圾回來,她借口累了,徑直上樓反鎖了閣樓的門。
她迫不及待地湊到窗邊。對面的人似乎心有所感,也抬起頭。他拿起一張紙,上面用粗黑的鉛筆寫了幾個字,貼在窗上:
【缸體鑄造精度不夠,氣密性恐有問題。可有備用方案?】
一針見血!這正是目前最大的瓶頸!蘇晚晴眼睛一亮,立刻翻出自己之前的演算草稿,也找了一張大紙,飛快地寫下改進思路和一組重新計算過的參數(shù),貼在窗上。
【嘗試過度刮研配合自制密封涂料?配方如下……】
男人仔細看著,然后點頭,拿起筆又開始寫。
就這樣,兩人隔空,用這種最原始卻高效的方式,開始了第一次“技術交流”。紙條隔空傳遞思想,目光交匯達成默契。夜色漸深,兩家窗戶透出的燈光,成了這片家屬院里最后熄滅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