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漢使旌節(jié)天漢元年，我隨中郎將蘇武出使匈奴。離長安時，
誰曾想這竟是一條不歸路。匈奴緱王謀反事發(fā)，我們無辜受牽連。單于派衛(wèi)律來勸降，
我跪在帳外，聽見中郎將厲聲道：“屈節(jié)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帳內(nèi)刀光一閃，
蘇武已自刺其身，鮮血染紅匈奴氈毯。衛(wèi)律驚而搶救，我縮在角落顫抖如秋葉。那日后，
我常做噩夢，夢見中郎將倒臥血泊的模樣。真正可怕的卻在后面。單于越發(fā)想要降服中郎將，
竟將他囚于冰窖之中。我被丟進(jìn)鄰窖，隔墻聽見匈奴兵士大笑：“看你能硬氣到幾時！
”《史記》載曰：“單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絕不飲食。天雨雪，
武臥嚙雪與旃毛并咽之，數(shù)日不死。匈奴以為神?！蔽矣H眼見證這神跡。
大雪透過窖頂縫隙飄入，蘇武側(cè)臥在地，以手掬雪，混著氈毛一同咽下。他的手指凍得青紫，
吞咽時頸項艱難蠕動，可目光仍如炬火?！按笕撕慰嗳绱?？”某夜我隔墻低泣，
“暫降亦可從長計議...”窖壁傳來他輕叩之聲，這是多日來我們唯一的交流方式。
我貼耳上去，聽見他氣若游絲卻字字清晰：“此節(jié)即漢土，人在節(jié)在?！彼娜蘸?，
匈奴人開啟窖門，見蘇武猶存，皆驚呼“天神”。我被拖出時已半昏半醒，
恍惚見蘇武緩緩坐起，雖形銷骨立，脊梁筆直如松。單于終下令將中郎將流放北海牧羊，
稱“羝乳乃得歸”——待公羊產(chǎn)乳方許歸漢，分明是要困死他于荒原?！罢l愿隨行？
”匈奴人戲謔發(fā)問。我蜷縮人群，本欲沉默。卻見蘇武目光掃過，無悲無喜，只輕輕頷首。
鬼使神差地，我竟舉起了手——非為忠義，實因深知留在匈奴王庭，不是被戲辱至死，
便是被充作奴兵。至少北海天地廣闊，死也死得干凈。出發(fā)那日，蘇武從殘破漢旌取下節(jié)杖，
小心拂去最后幾縷旄尾。他將節(jié)杖遞給我保管，觸手冰涼如北海終年不化的雪?！白甙?。
”他說，“天地之大，總有忠義立錐之地。”我低頭跟在身后，緊握那光禿節(jié)杖，
內(nèi)心暗忖：人生在世，不過求生而已。忠義二字，重得壓彎凡人的脊梁。中郎將負(fù)得起，
我這螻蟻之輩，但求活到歸漢那日。風(fēng)雪漫天，我們一行走向未知的荒原。
節(jié)杖在手中愈來愈沉，像墜著一整個大漢江山。第二章：北海孤影北海的風(fēng)是帶著牙齒的，
啃咬人骨，咀嚼人魂。我們抵達(dá)時正值深冬，湖面凍成一塊巨大的琉璃，映著灰白天空。
匈奴兵士丟下幾只瘦羊和半袋黍米，嬉笑著策馬離去，
留下的話隨寒風(fēng)灌入耳中：“看你們能熬過幾時！”中郎將默然拾起節(jié)杖，
開始在湖邊掘地穴。我裹緊破襖，看他以斷木為鏟，以手為耙，十指很快鮮血淋漓。
當(dāng)夜我們蜷縮在淺穴中，靠三只羊的體溫抵御零下嚴(yán)寒?！稘h書》載：“武既至海上，
廩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實而食之。杖漢節(jié)牧羊，臥起操持，節(jié)旄盡落。”史書寥寥數(shù)筆，
寫不盡千百個饑寒交迫的日夜。中郎將確如史書所言掘鼠洞、拾草實，
但他總是先喂飽我和羊群。清晨他總第一個起身，持節(jié)杖環(huán)湖而行，
歸來時斗篷里兜著野果或凍魚。“大人何苦如此？
”某日我見他將最后一塊干餅塞進(jìn)母羊嘴里，終于忍不住問道，“朝廷早已忘卻我們，
單于亦不關(guān)心北海死生。您縱使衣冠整齊，持節(jié)如儀，天下誰人識君忠義？
”中郎將正用手指梳理節(jié)杖上殘存的旄尾。聞聲抬頭，
目光穿越湖面望向南方：“非為世人皆知，但求無愧于心。
”那夜我偷藏起最后一塊干糧——塊硬如石頭的乳酪，塞進(jìn)羊皮褥子最深處。
饑餓如野火灼燒五臟，我對自己說：蘇武要名節(jié)，我只要活命。
月光透過穴頂縫隙照見中郎將起身，他小心越過熟睡的我，走到奄奄一息的羔羊旁。
我瞇眼偷窺，見他掏出那塊我藏起的乳酪，掰碎泡軟，一點點喂進(jìn)羊羔口中。“吃吧，
”他聲音輕得像嘆息，“春來還要靠你產(chǎn)奶呢?！蔽颐腿婚]眼，羞愧如冰錐刺穿胸腔。
原來他早知道，卻寧可餓著自己也不揭穿。晨光微熹時，羔羊開始咩咩叫喚，
中郎將抱著它走向洞外，結(jié)冰的湖面正泛起第一縷霞光。
那一刻我忽然看清：他手持的雖是無旄之節(jié)，心旌卻從未傾倒。
第三章：渡世之執(zhí)太始元年的春天，北海依舊封凍。我們已在此度過十一個寒暑。
那日我正在鑿冰取水，忽見地平線揚起煙塵。匈奴騎兵簇?fù)碇惠v青蓋馬車駛來，
我驚慌奔回地穴：“胡人來了！”中郎將正以骨針縫補(bǔ)皮襖，
聞聲緩緩起身：“該來的總會來?！避嚭熛破饡r，我驚見一位漢官打扮的中年男子。
他錦衣華服，眉目間卻盡是滄桑。直到他開口喚“子卿”，
我才猛然想起——這是當(dāng)年與中郎將同朝為官的騎都尉李陵?！稘h書》載：“陵降匈奴，
單于使陵至海上，為武置酒設(shè)樂?！本蒲鐢[在冰湖之上。匈奴人鋪開氈毯，擺出炙肉烈酒。
李陵親自斟酒：“單于聞陵與子卿素厚，故使來勸。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
”中郎將默然飲酒。李陵又道：“來時令兄奉車輦誤觸柱折轅，被劾大不敬，
伏劍自刎；令弟孺生追捕逆犯不得，服毒謝罪。太夫人已故去，
尊夫人改嫁他人...”我跪侍一旁，手中酒盞劇烈顫抖。長安竟已物是人非！偷瞥中郎將，
他閉目良久，再睜眼時湖面反光落在他眸中，碎成萬千星光?！俺际戮缱邮赂?。
”他聲音沙啞卻堅定，“子為父死，無所恨。”李陵長嘆起身，
忽然看向我：“這小廝跟你十多年了吧？忍心讓他老死荒原？”他走近低語：“單于許諾，
若歸降，賜牛羊千頭，妻以貴族女?！蔽倚奶缋薰?。腦海中閃過長安街市的熱鬧，
想起熱湯餅的香氣，想起母親包的韭角。若能活著回去...“告訴他。
”中郎將突然對我說話，目光卻仍望著李陵，“告訴他你昨日為何修補(bǔ)漢節(jié)?！北娔款ヮハ拢?/p>
我囁嚅道：“昨日...昨日大人說節(jié)旄雖落，節(jié)桿仍是漢木，
當(dāng)珍重...”李陵仰天大笑，笑出眼淚：“好個漢木！好個蘇武！
”他突然扯開華服露出胸膛，一道猙獰箭疤橫貫心口：“我李陵當(dāng)年以五千步卒敵十萬騎，
箭盡糧絕而降，難道就是貪生怕死？朝廷如何待我？誅我全家！掘我祖墳！”風(fēng)雪驟起，
卷起冰屑如刀。中郎將拄節(jié)杖起身，風(fēng)吹亂他花白鬢發(fā)：“君恨家仇，武不敢忘。
然武所受者漢節(jié)，所忠者社稷。陵兄今日可誅武，不可改武志?！崩盍牾咱勍撕螅?/p>
忽然向我擲來一袋金錠：“帶你主子走吧！去西域！去南海！何必在這冰窟等死！
”金袋砸在我腳邊，袋口漏出的金光刺得眼疼。我正要彎腰，卻見中郎將輕輕搖頭。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他終一生所渡非僅世人，更是心中那個“雖千萬人吾往矣”的信念。
而我這螻蟻之輩，竟被允許見證這般孤忠。李陵的車駕消失在雪幕中。
中郎將拾起金袋交給我：“收著吧，來日或有用處?！蔽椅站o金袋，
第一次直視他的眼睛：“大人，這金...該換些新氈毯了。您的皮襖再也縫補(bǔ)不了了。
”他微微一笑，積雪的遠(yuǎn)山倒映在他眼中：“好，就換新氈毯。
”冰湖上散落的酒盞已凍在冰里，像封存了十一年的鄉(xiāng)愁。
第四章：渡一人心征和二年的暴雪夜，我終究沒能熬過去。寒氣如毒蛇鉆入骨髓，
咳出的血沫在皮褥上凝成冰花。恍惚中聽見中郎將喚我名字，聲音隔著水幕般模糊。
我知道大限將至——北海十九年，帶走我太多熱氣，如今要連魂靈一并收去了。
《漢書》未曾記載這一夜。史官只寫“武能網(wǎng)紡繳，檠弓弩”，
不寫他如何救一個垂死的隨從。高燒如煉獄，忽而炙烤忽而冰封。
朦朧間覺著身上驟然輕暖——竟是中郎將拆解了自己那件千縫百補(bǔ)的皮襖，層層覆在我身上。
繼而有人以雪搓我僵直的四肢，粗糙手掌摩擦皮膚如刀刮，卻漸漸喚回一絲知覺?！皳巫?。
”他的聲音貼在耳畔，呵出的白氣氤氳如禱言，“天若憐見，留此子性命，
武愿再受十年苦寒?！蔽颐腿槐犙?，在昏暗油燈下看見驚人一幕：中郎將正敞開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