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五年的時候,我在我們那小城的“紅浪漫”KTV當保安,我叫余大海。那年頭,
街面上晃蕩的年輕人總比正經(jīng)工作機會多。我,余大海,空有一米八五的個頭,
一身使不完的力氣,卻在無數(shù)個招聘啟事前鎩羽而歸。要么嫌我沒學(xué)歷,要么嫌我太木訥。
最后,還是一個遠房表哥叼著煙,上下打量我一番,說:“大海,你這身板子,
不去看場子可惜了。紅浪漫那兒缺個鎮(zhèn)場的,一個月這個數(shù)?!彼斐鋈种割^。三千塊。
在我爹媽廠里效益最好時,倆人加起來也就差不多這個數(shù)。我心動了。于是,
剪了個利索的板寸,換上表哥給找的一套略顯緊繃的舊西裝,
我就成了“紅浪漫”夜夜笙歌里的一道沉默背景板。
“紅浪漫”坐落在這小城最繁華的十字路口一角,巨大的霓虹招牌晝夜不息,
變換著俗氣又吸引人的粉紫光暈。一到夜幕降臨,
各種小車、摩托車便像歸巢的蜜蜂般聚集過來。門口鋪著猩紅的地毯,
永遠濕漉漉地帶著酒漬和鞋印。玻璃旋轉(zhuǎn)門光可鑒人,卻總映照出些光怪陸離的影子。
里面是另一個世界。厚重的隔音門也擋不住震耳欲聾的鼓點和高亢跑調(diào)的歌聲,
混合著煙味、酒氣、劣質(zhì)香水和某種甜膩果盤的氣息,撲面而來,
能把初來乍到的人熏個跟頭。走廊又深又長,墻上是暗紋的壁紙,被燈光照得曖昧不明,
一幅幅鑲著金邊的抽象畫看得人頭暈。一個個包間門開合間,
泄露出里面的狂歡、私語或是爭吵,像一個個短暫爆裂又迅速愈合的氣泡。
我的工作就是在這迷宮里不停地巡邏,穿著不太合腳的皮鞋,踩在柔軟卻藏污納垢的地毯上。
處理喝吐了的客人,拉開快要打起來的酒懵子,幫找不到包間的客人引路,偶爾,
也負責把那些鬧得太出格的人“請”出去。大多數(shù)時候,我只需要沉默地站在那里,
用我的塊頭暗示著這里的“秩序”。這里最不缺的就是漂亮姑娘。
負責點歌倒水的服務(wù)員小妹,穿著統(tǒng)一的短裙,青春靚麗;陪唱的姑娘們更是環(huán)肥燕瘦,
鶯聲燕語,眼神像帶著鉤子。但在這里待久了,就像老餮能品出食材的新鮮與否一樣,
我也能漸漸分辨出這些美麗背后的不同。直到劉艷出現(xiàn),我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驚艷。
她不是服務(wù)員,也不是陪唱,她是酒水促銷。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個周末的晚上,
場子最爆滿的時候。她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黑色連衣裙,既不過分暴露,
卻完美勾勒出了起伏有致的腰臀線,裙擺剛到膝蓋,下面是一雙筆直的小腿,踩著細高跟,
走得穩(wěn)穩(wěn)當當。她不像有些促銷員那樣咋咋呼呼,而是端著一個放著酒水單的托盤,
步履從容,像在參加一場晚宴。最抓人的是那張臉。不是時興的濃艷,皮膚白凈,
像是上好的細瓷。一雙眼睛大而明亮,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時仿佛含著一汪清泉,
水光瀲滟間又透著一股子冷靜和精明。鼻子挺翹,嘴唇總是涂著水紅色的唇彩,飽滿潤澤,
笑起來的時候,嘴角上揚的弧度恰到好處,既顯親切又不失距離。她業(yè)務(wù)極好。聲音清脆,
不像有些女孩那樣尖利或者嗲得發(fā)膩。她能準確地叫出??偷男帐希?/p>
“張總”“李局”地喊著,對方喜歡的酒水、果盤小食,她都能提前安排好。
男人們喜歡圍著她,開一些半葷不素的玩笑,她總能輕巧地接過話頭,
再用幾句俏皮話擋回去,既不讓對方下不來臺,也絕不會讓自己吃虧。那手腕,
讓我這個旁觀的粗人都暗自佩服。但我看得出來,她和那些愿意被“帶出去”的姑娘不一樣。
她的笑容底下有條線,清晰地劃定了界限。有些老板,仗著有幾個臭錢,或者手里有點小權(quán),
試圖摟她的腰,拍她的屁股,或者湊近了說些露骨的話,她的身體會像最靈敏的含羞草一樣,
不著痕跡地滑開,同時嘴上還能把對方捧得舒舒服服,
讓對方覺得揩油未遂也不是什么丟面子的事。這是一種在風(fēng)月場里淬煉出的智慧,
一種危險的平衡。我見過太多老男人看她的眼神,那種混合著貪婪、占有和勢在必得的欲望,
讓人不舒服。我知道,她這碗飯吃得并不輕松,像在刀尖上跳舞。場子里有場子的規(guī)矩。
經(jīng)理小梅姐私下說過,來的都是財神爺,尤其是那些充卡大方、消費豪爽的VIP,
只要不過火,一些小動作,上面默認。有些姑娘,也確實靠這個賺外快,幾百塊一次,
心照不宣的交易。但小梅姐也敲打過我們,眼睛放亮些,像劉艷這樣的,是正經(jīng)賣酒的,
別讓那些醉鬼真鬧出難看來。她是這里的業(yè)績招牌,得護著點。因為我們這些保安的存在,
某種意義上,成了她們隱形的“護身符”。姑娘們嘴都甜,“海哥”“大海哥”叫得親熱,
時不時會塞給我一些客人沒動過的果盤、小吃,或者幾包好煙。偶爾幫她們解了圍,
擋開了特別難纏的醉鬼,還能收獲一個帶著香風(fēng)的感謝擁抱,甚至臉頰上被飛快地親一下。
更有大膽潑辣的,會偷偷往我手里塞一張寫著房號的小紙條。這種誘惑不是沒有,
夜里回到潮濕的地下宿舍,我也會對著那些模糊的香水味想入非非。
但我大多時候都裝傻充愣。不是我多正人君子,主要是我這人心眼實,怕麻煩,
更怕惹上不該惹的事。守著這三千塊,安安穩(wěn)穩(wěn)的,才是正經(jīng)。
老家爹媽還指望我寄錢回去呢。那天晚上,和往常一樣,場子里人聲鼎沸,
音樂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霓虹燈球旋轉(zhuǎn),把包間走廊切割成明明暗暗的碎片,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廉價的狂歡氣息。我正巡場到VIP區(qū)域,
就看到小梅姐從一個名叫“牡丹亭”的小包間里快步走出來,臉色有些凝重。她一眼看到我,
立刻使了個眼色,把我拉到旁邊一個稍微安靜的角落,壓低聲音,語速很快:“大海,快,
去‘牡丹亭’看看,劉艷被王總堵里面了,那老色鬼今天喝到位了,手腳不老實得厲害,
有點摟不住了?!毙∶方泐D了頓,涂著鮮紅唇膏的嘴湊近些,氣息帶著咖啡味:“找個由頭,
機靈點,別太硬來。那王總是搞建材的,是咱們這兒的頂梁柱VIP,
聽說市里區(qū)里都認識人,黑白兩道都給點面子。平時他摸摸搜搜的,劉艷也能應(yīng)付,
今天看樣子懸?!蔽倚睦铩翱┼狻币幌?。梅姐口中的王總,我是知道的,
一個腦滿腸肥的中年男人,肚子大得像扣了口鍋,脖子上的金鏈子比我的手指頭還粗,
說話唾沫橫飛,口氣大得能吹倒牛。確實是店里的豪客,每次來都前呼后擁,開最貴的酒。
關(guān)于他“黑白通吃”的傳聞,我們底下也偶爾會議論。這種事兒我經(jīng)歷不算少,
通常推門進去,借口“先生請問需要什么服務(wù)嗎?”或者“先生外面有人找”,
大多就能打斷對方的興致,解了姑娘的圍。但這次,一聽是那個難纏的王總,還喝了酒,
我心里就暗叫一聲要糟。這種自以為有錢有權(quán)就能擺平一切的主,上了頭是最不講道理的。
我深吸一口氣,仿佛能吸入肺里那些渾濁的煙酒氣,整理了一下脖子上勒得慌的領(lǐng)帶,
盡量讓臉上習(xí)慣性的木訥表情看起來更自然甚至有點傻氣,然后走到“牡丹亭”門口。
里面?zhèn)鱽砟腥舜指碌男β暫蛣⑵G勉強提高音量的、帶著笑意的推拒聲,
但那笑聲里透著一股不容拒絕的蠻橫。我敲了敲門,里面音樂聲太大,沒人理會。
我又加重力道敲了兩下,然后不等回應(yīng),擰開門把手就推了進去。
包間里的情景讓我的火氣“噌”一下頂?shù)搅颂祆`蓋,又硬生生被我壓了回去。不大的空間,
烏煙瘴氣,酒氣熏天。那個王總幾乎把劉艷整個擠在了沙發(fā)最里面的角落,
一只肥胖油膩的手正死死抓著劉艷纖細的手腕,
另一只手則試圖往她肩膀上、后背上用力地摟抱,腦袋也直往她頸窩里湊。
劉艷極力向后仰著身體,整個人幾乎要陷進沙發(fā)靠墊里,臉上還強撐著職業(yè)化的笑容,
但嘴角僵硬,眼神里的驚慌和厭惡已經(jīng)像水一樣漫出來,快要藏不住了。
桌上的洋酒瓶倒了好幾個,琥珀色的液體和融化的冰塊灑了一桌子,滴滴答答往下流。
“王總,您好,打擾一下?!蔽冶M量讓聲音聽起來恭敬又帶著點焦急。好事被打斷,
王總極其不耐煩地扭過頭,一雙被酒精燒得通紅的眼睛像癩蛤蟆一樣鼓瞪著,上下打量著我,
語氣惡劣:“你他媽誰啊?誰讓你進來的?滾出去!沒看見老子正忙著呢?
”“不好意思王總,我是這里的保安,余大海?!蔽遗阒?,腰微微彎著,腦子飛快轉(zhuǎn)動,
梅姐的叮囑和眼前的緊急情況在腦子里打架,“是這樣,我們前臺剛接到電話,
說是您公司的財務(wù)有非常緊急的事情找您,好像是一筆挺大的款項出了點問題,
讓您務(wù)必立刻給回個電話!”我急中生智,編了個自認為能戳中他命門的理由。這些老板,
最在意的不就是錢嘛。王總愣了一下,通紅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迷惑和煩躁。他雖然醉,
但“公司”、“款項”這些詞還是觸動了他那根敏感的神經(jīng)。
他抓著劉艷的手下意識地松了點力道。劉艷趁機猛地一使勁,終于把手腕抽了出來,
迅速站起身,踉蹌了一下退開好幾步,低著頭快速整理著被弄皺的裙子和凌亂的發(fā)絲,
側(cè)臉能看到咬緊的牙關(guān)。“操!真他媽掃興!早不出事晚不出事!”王總罵罵咧咧地,
但氣勢明顯弱了下去,他揮揮手,像驅(qū)趕蒼蠅一樣,“知道了知道了!滾出去等著,
老子一會兒就打!”“哎哎,好的好的,不好意思王總,實在抱歉打擾您雅興了,
我就在門外候著,您有什么吩咐隨時叫我?!蔽疫B連點頭哈腰,姿態(tài)放得極低,
同時給劉艷使了個眼色。劉艷立刻心領(lǐng)神會,趕緊接口道,聲音還有些微發(fā)顫:“王、王總,
那…那我也先去幫您看看酒要不要再加點冰,您先忙?!闭f完,她幾乎是逃也似的,低著頭,
從我身邊飛快地擠出了包間門,帶起一陣微弱的香風(fēng)。我又對著王總賠了無數(shù)個笑臉,
才慢慢退出來,輕輕帶上了門,后背竟然出了一層細密的汗。走廊上,
劉艷靠在冰冷的、貼著暗紋壁紙的墻上,胸口還在微微起伏,臉色蒼白,
之前強裝的笑容徹底消失,眼神里的驚慌還未完全褪去,像只受驚的鹿。她看到我出來,
長長地、輕輕地舒了一口氣,仿佛終于卸下了千斤重擔?!爸x了,大海。
”她的聲音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已經(jīng)努力恢復(fù)了平時的語調(diào),
只是多了幾分真實的疲憊,“剛才…多虧你了,真的?!薄皼]事,劉姐,應(yīng)該的。
”我擺擺手,盡量讓自己顯得沒那么在意,只是做了分內(nèi)事,“你沒事吧?他沒怎么著你吧?
”“沒事?!彼龘u搖頭,深吸一口氣,站直了身體,抬手理了理鬢角的頭發(fā),
又漸漸變回了那個精明干練的酒水銷售劉艷,只是眼底多了一抹揮之不去的陰影,
“我去給那肥豬拿酒,媽的,這單提成老娘賺定了,不能白讓他摸!
”她沖我露出一個感激又帶著點狠勁兒的、復(fù)雜的笑容,轉(zhuǎn)身朝著酒水臺的方向走去,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重新變得堅定而有節(jié)奏,只是那背影,看上去比平時單薄了些。
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心里那塊石頭才算真正落了地。這種英雄救美的橋段,
在紅浪漫幾乎每晚都在不同角落上演,只是對象和程度不同。但這次,
對方是那個難纏的王總,還是讓我結(jié)結(jié)實實捏了一把冷汗,后怕之余,
又有點莫名的……成就感?過了一會兒,我巡場經(jīng)過酒水臺,劉艷正在那里等服務(wù)員拿酒。
她看見我,臉上的笑容自然了許多,對我快速地、真誠地眨了眨眼,
順手從臺上拿了一小碟服務(wù)員準備送給客人的精致果切,塞到我手里?!罢埬愠缘?,哈密瓜,
今天特別甜。”我接過那碟冰涼香甜的果切,愣愣地點點頭。她轉(zhuǎn)身端著酒盤走了。
我捏起一塊金黃的哈密瓜放進嘴里,確實,很甜,
一直甜到了心里那點剛剛冒頭、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里。那天之后,
劉艷對我明顯比以前更親近了些。見面時的笑容更真誠了,
不再是那種純粹職業(yè)化的、對所有人都一樣的客氣。偶爾場子里客人少的時候,
她會溜達到我巡邏的區(qū)域,跟我聊幾句閑天,問問累不累,老家哪里的。甚至過了幾天,
她下班時特意在員工通道口叫住我?!按蠛?,等一下?!蔽彝O履_步,疑惑地看著她。
她從身后拿出一個看起來挺不錯的紙袋子,遞給我:“喏,給你的?!蔽腋右苫蟮亟舆^來,
打開一看,里面是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純黑色T恤,料子摸起來很軟很舒服,牌子我不認識,
但肯定比我在地攤上買的二十塊一件的強多了?!斑@…劉姐,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我有點慌,想把袋子推回去。一件好T恤,可能抵我好幾天的飯錢?!敖o你就拿著!
”劉艷語氣干脆,甚至帶著點不容置疑的霸道,眼睛一瞪,但那眼神里是帶著笑意的,
“上次多虧你。我看你老是穿那幾件工服或者舊T恤,都快洗透明了。大小應(yīng)該合適,
我目測很準的?!彼f完,不等我再拒絕,擺擺手,拎著她那個小巧的皮包,
裊裊婷婷地走了,留下我一個人抱著那件質(zhì)地柔軟的T恤,站在原地,
心里那種暖暖的、飄飄然的感覺又來了,還夾雜著一種受寵若驚。其他保安兄弟看到了,
少不了起哄和酸溜溜的打趣?!靶邪『8纾⒋竺琅尤唤o你買衣服!啥情況???”“媽的,
老子昨天也幫小麗擋了酒,咋就沒人給我買件T恤呢?”“嘖嘖,鐵樹開花了?
你小子是不是走了桃花運了?”我被他們說得黝黑的臉皮有點發(fā)燙,
心里卻忍不住有點小得意。把T恤小心地收好,舍不得馬上穿。畢竟,
被劉艷這樣的女人另眼相看,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情。走在場子里,感覺腰桿都比平時直了些。
我以為事情就這樣了。我繼續(xù)我的保安工作,巡場、處理醉漢、偶爾“英雄救美”,
換取一些小吃和玩笑式的香吻。劉艷繼續(xù)賣她的酒,周旋于各色客人之間,
像一朵美麗又危險、努力保護著自己的帶刺玫瑰。她送的那件黑T恤,
我最終還是沒舍得在日常巡邏時穿,只在休息日出去閑逛時才會小心地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