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不再看任何人，轉(zhuǎn)身，穿過死寂的人群和無數(shù)道驚疑的目光，朝著那喧鬧之外的黑暗走去。
身后，似乎傳來杯盞落地的清脆碎裂聲，以及一聲被壓低的、失控的：“等等——！”
我沒有回頭。
夜更深了。
京城的歡鬧逐漸沉寂下去，唯有尚書府方向的絲竹樂聲，隱約飄來，像是這場盛大戲劇的余韻。
我暫居的小院僻靜清冷，只有一燈如豆。
銅鏡前，我慢慢拆散長發(fā)，拿起木梳。
一下，一下。
梳齒劃過發(fā)絲，發(fā)出細(xì)碎的沙沙聲，在這絕對的安靜里，清晰得令人心窒。
院外，更夫敲過了三更梆子。
突然——
“砰??！”
一聲巨響，院門被人從外面極其粗暴地踹開！木屑飛濺！
沉重的、踉蹌的腳步聲裹挾著濃重的酒氣和一種可怕的戾氣，徑直闖入，踏碎滿室寂靜。
我梳發(fā)的動作頓住，握著木梳的手指微微一緊。
透過銅鏡，我看到陸衍出現(xiàn)在房門處。
他依舊穿著那身刺眼的大紅喜服，衣襟卻散亂不堪，墨發(fā)凌亂，一雙眼睛猩紅得可怕，里面翻涌著劇烈到極致的情緒：震駭、瘋狂、痛苦，還有一種近乎毀滅的暴戾。
他死死盯著銅鏡里映出的我的身影，像是地獄里爬出來的修羅。
“沈…歲…寧…？”
這三個字，從他齒縫間碾磨出來，帶著酒氣的灼熱和一種瀕臨崩潰的顫抖。
我放下木梳，緩緩站起身，轉(zhuǎn)過去面對他。
不等我開口，他猛地一步上前，帶著一陣風(fēng)，冰冷的手指如同鐵鉗，狠狠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
“你沒死……”他眼底的血色更重，聲音嘶啞得厲害，“你怎么會沒死？！那枚玉佩……你從哪里得來的？！說！”
他另一只手粗暴地掐住我的下頜，迫使我抬起臉，直面他扭曲的面容。
“讓我驗(yàn)驗(yàn)……”他喘息著，滾燙的呼吸帶著酒氣噴在我的臉上，眼神瘋狂而偏執(zhí)，“這身子……到底是誰的——是哪個野男人給你的膽子，讓你冒充她？！冒充一個死了三年的人？！”
刺啦——！
帛錦撕裂的尖銳聲響劃破夜空。
他猛地用力，將我素白的衣襟狠狠扯開，大片肌膚暴露在清冷的空氣里，激起一陣戰(zhàn)栗。
他的動作野蠻至極，帶著一種摧毀一切的絕望和瘋狂。
我僵硬地站著，沒有掙扎，任由他施為，只有垂在身側(cè)的手，指節(jié)捏得泛白。
他的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烙在我裸露的肌膚上，搜尋著任何可以證明虛假的痕跡。
然后——
那瘋狂暴戾的動作，猛地停滯。
他的呼吸，驟然停了。
所有的動作、所有的聲音，仿佛都在這一刻被徹底抽空。
他的目光，死死定在我胸口偏下的位置。
那里，一道猙獰的、扭曲的舊疤，盤踞在蒼白的皮膚上。那是被礁石尖銳棱角撕裂貫穿后，留下的永久印記。是死亡曾經(jīng)觸摸過的證明。
時間，凝滯了。
他眼中的猩紅和瘋狂，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只剩下巨大的、空洞的、幾乎要將他整個人都撕裂的驚駭和絕望。
掐著我下頜、扯著我殘破衣襟的手，開始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那么用力，那么狠戾的手，此刻卻抖得連我的一片衣角都握不住。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踉蹌著后退了半步。
然后，“咚”的一聲悶響。
他直挺挺地、毫無征兆地跪倒在我面前。
仿佛被一座無形的山岳轟然壓垮。
抬起頭時，臉上已是一片濕涼。
他仰望著我，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浸染著無法言喻的劇痛和顫抖：
“疼不疼……”
巨大的哽咽堵住了他的喉嚨，他張著嘴，喘不上氣，眼淚洶涌而出。
“你回來……”
“怎么不早點(diǎn)告訴我？”
他跪在那里，猩紅的眼被水光徹底淹沒，仰起的臉上是前所未有的脆弱和劇痛，那雙曾只會對我流露溫和笑意的眸子里，此刻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悔恨。
“疼不疼……”他哽咽著，聲音破碎得幾乎聽不清，“你回來……怎么不早點(diǎn)告訴我？”
空氣里彌漫著他身上濃烈的酒氣，還有……一絲不屬于他的、清雅的女子熏香，來自那身刺目的喜服。
我的衣襟被他粗暴地扯開，冰冷的空氣侵襲著裸露的肌膚，那道猙獰的疤痕暴露在昏黃的燈光下，也暴露在他絕望的視線里。
我沒有去拉攏衣衫。
只是垂眼看著他，看著這個曾在我夢里溫存、又在我噩夢里猙獰的男人，如今像條喪家之犬般跪在我腳下。
心底那片荒蕪了三年的凍土，裂開一絲縫隙，涌上來的卻不是暖意，而是更深的、帶著鐵銹味的寒。
“告訴你？”我的聲音平直，甚至帶了一絲極淡的、疑惑的意味，像是不明白他在問什么，“告訴你什么？”
他的呼吸窒住，眼淚滾燙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
“告訴我……你還活著……”他掙扎著，試圖伸出手，指尖顫抖著，似乎想要觸碰那道疤，又不敢，“歲寧……我的歲寧……”
“陸大人?！蔽掖驍嗨?，聲音不大，卻像一把冰冷的刀，精準(zhǔn)地切斷了他所有未出口的悲慟與呼喚。
他猛地一顫，抬頭看我，眼底是巨大的茫然和無措。
我微微彎下腰，湊近他，目光平靜地落在他臉上，落在他猶帶淚痕的眼角，落在他身上那每一寸都寫著“新郎”的喜慶紅色上。
“告訴你，你還活著……”我重復(fù)著他的話，語調(diào)緩慢，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然后呢？”
他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卻答不出來。
“然后，”我替他說了下去，眼神里沒有半分波瀾，只有一片死寂的涼，“讓你不要娶國公府的千金？讓你違抗圣旨？讓你放棄這好不容易得來的潑天富貴和錦繡前程？”
我的目光，從他慘白的臉，緩緩移到他緊緊攥著的、還在微微發(fā)抖的手上。
“還是說，陸大人覺得，”我嘴角極輕微地扯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而是一個極其冰冷的弧度，“我沈歲寧一條撿回來的命，值得你放棄今夜洞房里，那位金尊玉貴的新夫人？”
“不……不是……”他猛地?fù)u頭，像是被這些話刺穿了心臟，痛苦地蜷縮了一下，“我不知道……我以為你死了……歲寧，我以為你死了！那天海浪那么大……我找了你很久，很久……”
他的辯解蒼白無力，帶著酒醉后的混亂和絕望的哭腔。
“是啊。”我直起身，不再看他，聲音輕得像嘆息，落在空寂的房間里，卻重得能砸出血來，“你找了我很久。然后，找到了國公府的門前，求娶了另一位小姐?！?/p>
我抬手，慢條斯理地，將被他撕破的衣襟一點(diǎn)點(diǎn)攏起，遮住那道疤，也遮住所有可能殘存的、不該有的情緒。
“陸衍?！蔽医兴拿?，這是重逢后，我第一次清晰無誤地叫出這個名字。
他渾身一震，仰頭望著我，眼里燃起一絲卑微的希冀。
“三年很長，長到足夠很多事情改變。比如，我從海里爬了出來。比如，你另娶他人?！?/p>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這間清冷簡陋的屋子，最后重新落回他身上，落在那身大紅喜服上。
“今夜是你的新婚之夜。”
“你的新夫人，還在洞房里等你。”
“你喝多了，走錯了地方，認(rèn)錯了人?！?/p>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扎進(jìn)他每一寸肌膚。
他的臉色從慘白變成一種死寂的灰敗，瞳孔里的光一點(diǎn)點(diǎn)碎裂、湮滅。他像是終于被這殘酷的現(xiàn)實(shí)徹底擊垮，肩膀坍塌下去，整個人跪在那里，失去了所有支撐。
“現(xiàn)在，”我側(cè)過身，為他讓開通向門口的路，語氣疏離得像是在打發(fā)一個真正的、誤入此地的醉漢，“請你離開?！?/p>
他不動，只是跪著，眼淚無聲地流，仿佛變成了一尊絕望的石像。
空氣中只剩下他粗重壓抑的喘息，還有窗外遙遠(yuǎn)傳來的、幾乎聽不見的、象征喜慶的更迭聲。
良久。
他慢慢地、極其艱難地，用手撐了一下地面，試圖站起來。
但酒意和巨大的打擊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氣，他踉蹌了一下，又險些跪倒下去。
最終，他搖搖晃晃地站直了身體。
那身大紅喜服，穿在他身上，此刻只剩下了荒謬和刺眼的悲哀。
他看著我，嘴唇翕動，似乎還想說什么。
我卻先一步轉(zhuǎn)開了視線，不再看他。
所有未出口的話，都哽在了他的喉嚨里。
他最終什么也沒能再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