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白幡被風吹得撲啦啦響。我跪在棺槨前燒紙錢?;鹋枥锏幕掖蛑齼和巷h。小皇帝,
才八歲,穿著龍袍像套了個大麻袋,不耐煩地踢了踢火盆?!澳负螅摒I了。
”聲音帶著孩童的任性。我沒抬頭。“陛下,先帝靈前,不可失儀。”腳步聲沉重地踏進來,
在空曠的靈堂里回響。 停在我身后。一片陰影罩下來?!疤蠊?jié)哀?!甭曇舻统粒?/p>
沒什么溫度。是曹庸。當朝首輔。權(quán)傾朝野。先帝在時,他就只手遮天。如今新帝幼沖,
他更是無人可制。我捻起一張紙錢,慢慢丟進火里?!安芟嘤行牧??!被鸸庥持衣槟镜哪?。
“國不可一日無君?!辈苡沟穆曇艉芙瑤е蝗葜靡傻臋?quán)威?!俺嫉壬套h,
明日請陛下正式臨朝,太后垂簾聽政,以安天下之心?!贝购熉犝??我扯了扯嘴角。
好聽罷了。不過是給他曹庸做個傳聲筒,蓋章的傀儡。就像先帝最后那兩年,
被他和他的黨羽架空了朝堂,生生熬干了心血。我聽見自己說:“曹相安排便是。
”“太后明理?!辈苡顾坪鯘M意了。他又站了一會兒,那種無形的威壓沉甸甸地籠罩著我。
然后,他轉(zhuǎn)身走了。腳步聲遠去。小皇帝偷偷舒了口氣,湊近我,小聲抱怨:“母后,
曹相好兇?!蔽铱粗鹋枥锾S的火苗?!氨菹?,你要記住他的樣子。”夜里回到坤寧宮。
這宮殿太大,太空。先帝的氣息似乎還殘留著。屏退所有人。我坐在冰冷的鳳榻上,
手指無意識地撫過榻沿一處微不可查的凸起。那是先帝病重時,一次只有我在旁侍奉,
他枯槁的手死死按住這里,渾濁的眼睛盯著我,
幾乎用盡力氣:“阿昭…活著…要活著…守住…”話沒說完就昏死過去。
我一直以為他說的是讓我守住小皇帝??赡茄凵窭锏牟桓屎图鼻?,不像。
手指用力按下那塊凸起?!斑菄}?!币宦曒p響。榻沿下方,竟彈出一個極小的暗格!
里面躺著一枚古樸的玄鐵扳指,還有一卷薄薄的、已經(jīng)泛黃的絹布。我的心猛地一跳。
展開絹布。上面是先帝的字跡,力透紙背,卻帶著病體的虛浮,
只寫了幾行字:“曹庸狼子野心,豢私兵,通敵北狄。朕已查實。奈何其黨羽遍布朝堂,
朕…毒入肺腑,無力回天。扳指乃暗衛(wèi)首領(lǐng)信物,見此扳指如見朕,唯聽命扳指之主。
阿昭…若有萬一,毀了它,或…用它!務(wù)必保我兒性命!”毒入肺腑!原來這才是真相!
不是積勞成疾!我捏著那枚冰冷的扳指,指節(jié)發(fā)白。絹布在我手中簌簌發(fā)抖。
一股冰冷的怒火從腳底直沖頭頂。曹庸!是他!是他害死了我的丈夫!如今,
他還想捏著我的兒子,捏著這江山!第二天。垂簾聽政。小皇帝坐在寬大的龍椅上,
腳都夠不著地。我坐在簾子后面,厚厚的珠簾隔開了朝堂。曹庸站在百官之首,
身姿挺拔如松。奏事有條不紊。大事小情,幾乎都繞不過他的意思。朝臣們低眉順眼,
偶爾有幾句異議,也被曹庸輕描淡寫地壓下。整個朝堂,安靜得像一潭死水。
只有曹庸的聲音清晰有力。“太后以為如何?”曹庸的聲音透過珠簾傳來,
帶著例行公事的詢問。我看著簾外他那模糊卻挺拔的身影?!安芟嗨h,甚妥。
”我的聲音平靜無波。珠簾晃動,我知道他在看著我這邊。散了朝。回到坤寧宮。
我拿出那枚玄鐵扳指。對著窗外透進來的光,仔細端詳。扳指內(nèi)壁,刻著一個極細微的符號,
像一朵云,又像一片羽毛。這大概就是聯(lián)絡(luò)暗號。怎么用?先帝沒寫。他大概也沒想到,
自己會走得那么快,留下這么個半截子交代。正思忖著,宮人來報:“太后,曹英小姐求見。
”曹英。曹庸的嫡女。京城有名的貴女,跋扈張揚。她來做什么?我收起扳指?!靶?。
”曹英進來了。一身艷麗的石榴紅宮裝,襯得她明艷照人。她敷衍地福了福身。
“給太后娘娘請安。”不等我叫起,自己就站直了。下巴微揚著?!澳锬?,聽聞陛下年幼,
課業(yè)繁重,身邊也沒個得力的人陪著解悶。我父親想著,我性子活潑,又略通詩書,
不如讓我進宮陪伴陛下讀書玩耍,也好為娘娘分憂。”她說得理所當然,眼睛卻在我臉上瞟,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這是要把眼線直接安插到小皇帝身邊?還是曹庸想更進一步,
讓他的女兒將來做皇后?我看著她那張年輕張揚的臉,心里冷笑。面上卻露出溫和的笑意。
“曹相有心了。曹小姐愿意入宮陪伴陛下,自然是好的。只是陛下年幼頑劣,怕委屈了小姐。
”曹英立刻道:“不委屈!能伺候陛下是我的福氣!”語氣里透著得意。我點點頭。
“那便辛苦曹小姐了。哀家會讓內(nèi)務(wù)府安排?!辈苡⑿臐M意足地走了,像只開屏的孔雀。
我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指尖冰涼。小皇帝跑進來,撲到我懷里?!澳负?,朕不想那個曹英來!
她上次進宮,搶了朕的玉麒麟!”我輕輕拍著他的背?!叭桃蝗?,陛下。母后答應(yīng)你,
不會太久?!彼銎鹦∧?,懵懂地問:“母后,為什么我們要忍?”為什么?
因為刀把子在別人手里。因為我們現(xiàn)在斗不過。我抱緊他。“為了活著,陛下。好好地活著。
”機會在一個月后出現(xiàn)。北地大旱,赤地千里,流民遍野。朝堂上吵翻了天。
賑災銀子撥下去,層層盤剝,到了災民手里寥寥無幾。災情越來越重,
甚至有流民沖擊州府的消息傳來。曹庸一黨把持著賑災糧款的發(fā)放,中飽私囊,卻無人敢言。
“啟稟陛下、太后!”一個年輕的御史突然出列,聲音因為激動而發(fā)顫。
“北地流民已過十萬,餓殍遍野!沿途州府攔截驅(qū)趕,無異于火上澆油!再拖延下去,
恐生大亂!臣懇請徹查賑災款項去向!嚴懲貪墨蠹蟲!”他叫陸明,寒門出身,
我記得他殿試時的策論,針砭時弊,很有鋒芒。曹庸眼皮都沒抬一下。
他身后的戶部尚書站出來,慢悠悠地說:“陸御史年輕氣盛,憂國憂民之心可嘉。
然賑災事宜千頭萬緒,地方官員亦有難處??铐棑芨督杂匈~冊可查,何來貪墨一說?
至于流民,自有地方官府彈壓,沖擊州府者,皆刁民亂黨,格殺勿論便是?!薄案駳⑽鹫??!
”陸明氣得臉通紅。“那是數(shù)萬饑餓的百姓!不是亂黨!朝廷不救,反要屠戮嗎?
”“陸御史!”曹庸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讓整個大殿瞬間安靜下來?!氨菹旅媲?,
咆哮朝堂,成何體統(tǒng)?北地之事,本相自有分寸。退下?!彼p飄飄一句話,
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陸明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還想再爭辯。
兩個侍衛(wèi)已經(jīng)無聲地站到了他身后。他終究頹然地低下頭,退了回去。其他官員噤若寒蟬。
珠簾后的我,指甲掐進了掌心。這就是曹庸的朝堂。連憤怒的聲音,都會被輕易掐滅。
散朝后,我回到坤寧宮。屏退左右。拿出那枚扳指。不能再等了!
如果連一個敢說話的年輕御史都保不住,將來誰還敢為小皇帝說話?為這江山說話?
我把扳指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觸感刺激著神經(jīng)。怎么聯(lián)絡(luò)?賭一把!
我走到坤寧宮后面一處廢棄的小花園。這里荒草叢生,平日無人。我對著空曠的角落,
舉起扳指,用盡量平穩(wěn)的聲音說:“先帝遺命,持此扳指者,召暗衛(wèi)首領(lǐng)來見。
”風吹過荒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沒有任何回應(yīng)。等了很久,
久到我以為這只是一個荒誕的妄想。就在我?guī)缀跻艞壍臅r候,身后傳來一個極輕微的聲音,
像枯葉被踩碎?!皩傧略凇!蔽颐偷剞D(zhuǎn)身。
一個穿著灰撲撲太監(jiān)服飾的人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后,低著頭,看不清臉。身形普通,
丟在人堆里毫不起眼。只有那雙眼睛,抬起的瞬間,銳利得像鷹隼,又迅速垂下。
“你是暗衛(wèi)首領(lǐng)?”我壓住狂跳的心,舉著扳指?;乙绿O(jiān)單膝跪地?!靶F扳指,
號令暗衛(wèi),見物如見先帝。屬下影七,暗衛(wèi)統(tǒng)領(lǐng)。聽候主人吩咐?!彼穆曇羝桨鍩o波,
沒有任何情緒?!鞍敌l(wèi)…還有多少人?”我喉嚨發(fā)干?!盎刂魅?,先帝后期,為防曹庸察覺,
暗衛(wèi)已大幅裁撤,隱匿各處。現(xiàn)京城內(nèi),算上屬下,可調(diào)用者共七人?!逼邆€人。
我的心沉了一下。面對曹庸遍布朝野的龐大勢力,七個人,杯水車薪。
但這是先帝留下的唯一一把刀。哪怕是鈍刀,也得用!“我要查清北地賑災款項的真實去向,
特別是曹庸及其黨羽貪墨的證據(jù)。要快!要實據(jù)!”“是?!庇捌邲]有一句廢話?!斑€有,
”我盯著他低垂的頭,“保護好御史陸明。他今天在朝堂上頂撞了曹庸,恐有性命之憂。
”“屬下明白?!庇捌叩纳碛叭缤瑏頃r一樣,悄無聲息地融入了荒草陰影中,
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幾天后。深夜。影七像幽靈一樣出現(xiàn)在我寢殿的窗下。
一份薄薄的冊子遞了進來?!爸魅耍@是北地三州部分關(guān)鍵糧倉的實入實出賬冊抄本,
以及經(jīng)手官員口供畫押?!蔽医柚鵂T光快速翻看。觸目驚心!朝廷撥付的糧食,
有近六成被各級官員瓜分倒賣!其中最大的一筆,指向了曹庸的妻弟,現(xiàn)任戶部侍郎的劉奎!
曹庸本人雖未直接署名,但所有線索最終都匯聚到曹府!
更讓我心驚的是口供中夾著的一張紙條,是影七的筆跡:“陸御史宅邸周遭發(fā)現(xiàn)可疑探子,
似有滅口之意。已加派人手暗中保護?!辈苡构幌率至?!夠狠!夠快!我合上冊子,
燭火搖曳。“做得好。繼續(xù)查,證據(jù)越實越好。另外,密切監(jiān)視曹英在宮中的一舉一動,
任何異常都報我。”影七應(yīng)聲消失。有了這份東西,我能做什么?直接掀出來?不行!
朝堂上曹庸一黨獨大,證據(jù)到了他們手里,隨時可以翻供或銷毀。
幾個小官的口供扳不倒曹庸,反而會打草驚蛇,讓陸明更危險。我需要一個突破口。
一個能讓這把火真正燒起來,且讓曹庸無法輕易撲滅的突破口。我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北地…流民…一個大膽的念頭冒了出來。第二天。垂簾聽政。北地災情依舊是焦點。
曹庸一派依舊粉飾太平。我靜靜地聽著。直到朝議快結(jié)束,我隔著珠簾開口,
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憂慮:“北地災情牽動人心,哀家夜不能寐。陛下亦憂心黎民。
哀家思慮再三,欲效仿先賢,捐出私庫銀五萬兩,命可靠之人押送,親赴北地設(shè)立粥棚,
賑濟災民。一為陛下與哀家積福,二也為地方官府分憂。眾卿以為如何?
”朝堂上安靜了一瞬。捐私庫?太后親自派人設(shè)立粥棚?這不合常規(guī)。但也算一片“慈心”。
曹庸的目光穿透珠簾落在我身上,帶著審視。片刻,他緩緩開口:“太后仁德,心系蒼生,
實乃萬民之福。臣以為可行。只是北地混亂,押送人選需格外慎重。
”他顯然沒把這區(qū)區(qū)五萬兩和幾個粥棚放在眼里,更不認為能改變什么。
他要的是人選的控制權(quán)。我順著他的話:“曹相所言極是。哀家想著,陸御史心系災民,
曾在朝堂力陳賑災之策,且不畏勞苦,年輕力壯。就讓他掛個欽差的名頭,
帶哀家的懿旨去辦此事。再調(diào)一隊禁軍沿途護送安全。曹相覺得可妥當?”我點了陸明的名。
曹庸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陸明?那個刺頭?他看向站在角落的陸明。
陸明顯然也愣住了,隨即臉上涌起激動和難以置信。曹庸在權(quán)衡。派陸明去?遠離京城,
在“護送”的禁軍眼皮子底下,或許比留在京城更好控制?甚至…路途遙遠,
出點什么“意外”也方便?他眼底閃過一絲冷光。很快,他拱手道:“太后圣明。
陸御史確是不二人選?!彼饬恕K蟾乓詾?,陸明這條魚,只是被換了個地方捏在手里,
或者干脆被捏死。“謝太后!謝陛下!臣定當鞠躬盡瘁,不負所托!”陸明出列,聲音洪亮,
帶著士為知己者死的激動。我看著珠簾外模糊的人影,心中冷然。曹庸,
你小看了這個年輕人的熱血,更小看了他此去攜帶的“秘密任務(wù)”。那五萬兩銀子是魚餌,
陸明是魚鉤,而我交給他的那份證據(jù)抄本,以及影七派去暗中保護并協(xié)助他的人,
才是真正的釣線!我要讓北地的災民,親眼看到“太后”的粥棚!我要讓陸明這個活招牌,
把曹庸黨羽貪腐的惡臭,從千里之外,借著災民的怨氣和活命之恩,一點點地吹回京城!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陸明走了。帶著五萬兩白銀,
一隊曹庸“安排”的禁軍護衛(wèi)(其中混入了影七的人),
和一份足以掀翻北地官場的證據(jù)抄本,風風火火地奔赴北地。宮里暫時恢復了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