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蘑菇死循環(huán)“果然，我是走不出這個小鎮(zhèn)了?！边@已經(jīng)是他的第十次重生了。
葉林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起點。這是一個鄉(xiāng)鎮(zhèn)招待所。窗前，
濃郁草腥味的潮氣持續(xù)灌入鼻子。一次次閃回！這期間，他打過、罵過、逃過也被拘留過。
甚至死過。七天后，一切重置。也就是回到現(xiàn)在！窗外，
常綠闊葉林、常綠落葉闊葉混交林、落葉闊葉林及山地次生灌木叢等相互交織。
構成連綿起伏的山地丘陵。“葉老師，您看什么呢？”一個清脆的女聲在身后響起。
葉林回頭，是呂夢。一個扎著高馬尾，臉上有點嬰兒肥的女孩。在她旁邊，
一個高瘦白凈的男生擦著額頭的汗。正費力地將行李箱立在墻角，他叫趙昊。
這倆都是他帶著做課題的大三學生。至于葉林，請不要直呼姓名，
而是全稱——山海大學生命科學院·最年輕·最帥氣的授課老師葉林。果然，出門在外，
身份都是自己給的。而且這里，是巴夷地區(qū)。水系發(fā)達，徑流資源豐富，森林植被覆蓋率高。
“看天氣?！比~林指了指窗外黑壓壓的云層。“天氣預報報道，我們只有七天的窗口期。
七天之后，這里會迎來新一輪的強降雨?！薄澳恰蠋?，我們現(xiàn)在就進山嗎？
”趙昊有些躍躍欲試。“不急于一時，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不殆。進山之前，
我們先摸摸行情。蘑菇宜在雨季出沒。這幾天雨過天晴，氣候適宜，正是毒蘑菇瘋長的時候。
”窗口期、強降雨、毒蘑菇…葉老師的語氣平淡。卻讓兩個學生意識到，
這趟出行可不是公費旅游。交談間霧氣開始彌漫在遠方。顯然，這里剛下過一場大雨。
趙昊的話點醒了葉林?！盎蛟S，和我要做的課題有關？那試著推進主線吧！
我的課題是什么來著？叫……巴夷地區(qū)毒蘑菇資源調(diào)查及中毒特征分析研究。好拗口??！
”說干就干，葉林帶著小團體，第一步就是趕到鎮(zhèn)上的戶外店，瘋狂買買買。他刷著銀行卡，
十分豪橫的全部買單。保溫睡袋、登山杖、高幫防水登山靴。
應急帳篷、急救包、花露水、驅蛇丸……最后甚至還買了一部衛(wèi)星電話。葉林覺得，
反正一切都會回到原點，錢自然也會回來。而自己的命。好像也不是只有一條。
呂夢和趙昊跟在后頭，已經(jīng)從驚訝變成了崇拜?！凹胰藗冋l懂啊，”呂夢悄悄跟趙昊嘀咕。
“這個老師竟然把人當人看，我哭死?！壁w昊深以為然：“是啊，我以為最多發(fā)雙解放鞋呢。
”山市——鎮(zhèn)上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這也是山里山外物資的交匯點。葉林領著倆學生。
像個經(jīng)驗老到的本地人，專往賣野生菌的攤子前湊。一路上葉老師喋喋不休。
蓋傘、羊肚菌、雞油菌、皮爾松小菇、雞樅菌…學名、俗稱、有無毒性、分辨要點信手拈來，
講得明明白白。兩個學生聽得一愣一愣的。手中的小本子記得飛快。突然，
趙昊指著一叢傘蓋肥厚、顏色黃褐的蘑菇，挺激動?！袄蠋煟@個是見手青吧？我認識！
”“錯了，那是黃牛肝菌，可食用，剛才的課你咋聽的?！比~林呵斥著，拿起一叢形態(tài)相似，
但菌柄處有明顯網(wǎng)格狀紋路的蘑菇?！斑@個才是見手青，也是牛肝菌的一種。
但處理不當或生食，會導致神經(jīng)性中毒，吃了能看見小人在你眼前跳舞?！薄昂呛?，
看來我的臉盲，在蘑菇身上也適用?！辈铧c釀成大錯的趙昊，講了個冷笑話緩解尷尬。
確實很冷。蘑菇種類繁多，有些毒蘑菇在食用之后會對人體造成極大的危害，
甚至會造成食用者死亡。這次攻防轉換，輪到葉林死亡提問。“你們倆個，
還記得此行的目的嘛？”“我們是為了研究巴夷地區(qū)地區(qū)毒蘑菇物種多樣性。
對該地區(qū)毒蘑菇進行詳細可靠的分類鑒定，并研究其中毒機理和特征?！眳螇艋卮鹗盅杆伲?/p>
看來提前下了不少功夫。葉林點點頭，表示肯定：“沒錯，雨季的深山，可不是鬧著玩的。
”雞鴨的騷味、水產(chǎn)的腥氣，以及各種特有的菌菇泥土芬芳混雜，嗆人得很。逛完市場，
三人再也待不住，直接離開。葉林心里也有了底。這地方的毒蘑菇種類，
比資料上記載的只多不少，是時候更新了。光市場上流通的。
他就瞧見了至少十三種帶毒或條件性致毒的品種，很多是這里獨有的。
好幾個在現(xiàn)有的圖譜上都對不上號。噫噫噫，這哪來的死亡天使蘑菇。毒蘑菇也有人串貨？？
下午。葉林帶著兩個學生，開始在鎮(zhèn)上發(fā)放《食用野生菌知-信-行調(diào)查問卷》。
他現(xiàn)場開始教學：“這種問卷調(diào)查模式。不僅要調(diào)查當?shù)乩习傩罩朗裁矗?/p>
還要了解他們相信什么，以及平時咋做的。
這能幫我們迅速構建一個當?shù)鼐用駥Χ灸⒐秸J知度的基本模型。順便找到進山的切入點。
”發(fā)放問卷的過程，也是一場生動的社會學觀察。有人滿臉警惕。以為是送雞蛋的騙子，
差點把他們扭送警衛(wèi)室。更多的人還是樸實。用帶著口音的普通話，
仔細回答著問卷的每一個問題。當然也有勇士。說自己吃了一輩子山貨，屁事沒有。
忙活一天，三人回到招待所。整理著白天進行調(diào)查的問卷。數(shù)據(jù)很快被匯總出來，
一些有趣的結論浮出水面。呂夢指著統(tǒng)計圖表，一臉驚奇?！叭~老師，
有關毒蘑菇辨識和毒性知識的九道題里。大家回答正確率最高的題，
竟然是‘色澤鮮艷的蘑菇一定有毒’。”葉林笑著解釋：“這是最廣為人知，
也是最經(jīng)典的謬誤之一。好多要命的蘑菇，長得都灰頭土臉的。相反有些顏色鮮艷的蘑菇，
卻是好吃的菜。這種想當然的老經(jīng)驗，有時候比無知更可怕?！比~林的思維發(fā)散著。
雖然我沒考上985，但我現(xiàn)在是他們的老師，給他們授課。四舍五入，
等于我也上過985，邏輯沒毛病。“那……正確率最低的是哪個？”趙昊湊過來。
呂夢指著表格最底下：“是這道‘內(nèi)臟損害型毒蘑菇中毒的最短潛伏期是多久？’。
正確率只有12%?！壁w昊撓撓頭，想了半天，尷尬地看向呂夢：“呃，那正確答案是…？
”呂夢也是一愣，張了張嘴，發(fā)現(xiàn)自己也不記得了。倆人面面相覷，
最后齊刷刷看向氣定神閑的葉林?！皠e看我，我也不知道，問今日頭條。
”2 這個蘑菇非吃不可天剛放亮。三人就收拾好行裝。坐著一輛顛簸的拖拉機，
晃到了老鄉(xiāng)指的山腳下。機上，葉林向兩人講著昨晚問題的答案。“六小時。
”葉林伸出一只手，五指張開，在兩個學生面前比劃著?！斑@是內(nèi)臟損害型毒蘑菇中毒后，
最短的潛伏期。六個小時內(nèi)你可能毫無感覺，甚至覺得身體倍兒棒。六小時后柯南才會上門。
一旦錯過最佳治療窗口。就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內(nèi)臟一點點溶解、壞死?！彼D了頓，
目光掃過兩個臉色發(fā)白的學生?！斑M山后，距離這最近的專業(yè)醫(yī)院，路途超過八小時。走吧，
康家坳到了，進山。”葉林第一個跳下車，一腳踩下去，鞋就陷進了半拉。
眼前的山路與其說是人走出來的。不如說是被山水沖出來的一道溝。剛靠近，
一股混著泥土和植物清香的濕氣就撲面而來?！按笮驼婢ǔ１凰追Q為蘑菇或菌。
根據(jù)不同用途，可分為食用菌、藥用菌和毒菌。
毒蘑菇是指大型真菌的子實體食用后對人或動物產(chǎn)生中毒反應的物種。絕大部分屬于擔子菌，
少數(shù)屬于子囊菌。所以記住了。在山里，任何不認識的蘑菇都不要吃?！比~老師打頭陣，
本著負責的態(tài)度，不斷繼續(xù)強調(diào)著注意事項。趙昊和呂夢跟在后面，走得小心翼翼。
拖拉機的轟鳴聲“突突突”漸行漸遠。
只有腳踩在爛樹葉上的“沙沙”聲和偶爾傳來的幾聲鳥叫。走了約莫半個鐘頭，
葉老師的小課堂開課啦。“趙昊，說說看，我們這次課題的目標是什么？”山路泥濘，
被經(jīng)年累月的雨水沖刷得高低不平。突然被點名的趙昊一個激靈，一邊擦汗一邊背書。
“呃……通過野外實地調(diào)查，研究毒蘑菇物種多樣性。查明其種類、中毒類型和毒素成分，
為本地的防中毒科普提供科學依據(jù)?！薄班?，背得不錯，”葉林點點頭，又看向呂夢，
“小呂，你來補充研究意義？”呂夢顯然也早有準備。她小心翼翼跨過一根倒地的腐木，
接話道。“報告老師！毒蘑菇其實也是生態(tài)系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分解者，
它們能分解森林里的枯枝落葉等腐質物。另外，許多毒蘑菇都屬于菌根真菌，
能夠與植物根系共生形成菌根。成為連接植物根系和土壤的紐帶，
在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的碳循環(huán)和氮循環(huán)里起著重要作用?！薄昂芎?。
”葉林敲了敲腳下布滿苔蘚的地面?！斑@里就是它們的王國。
它們是維系這片森林生死的無冕之王。但同時它們也對我們充滿了威脅。
由于野生菌形態(tài)多變，很多毒菌和食用菌在外觀上幾乎沒有區(qū)別。
民間那些‘看顏色’‘看蟲蛀’的方法，都是致命的陷阱。而巴夷地區(qū)，
恰恰是這方面系統(tǒng)研究的一片空白?！彼Ｏ履_步，回頭看著兩個學生?！八?，我們來了。
”沒錯，他來了他來了，他帶著不死之身走來了。平靜的敘述，
為這次艱苦的跋涉賦予了一種神圣的使命感。嗯，當了領導后，打雞血和畫餅的本領，
葉林無師自通。聽到這話的兩個學生瞬間精神煥發(fā)。葉林眼神里帶著贊許。學生就是好哄，
上等牛馬已上線！正午時分，他們在一條溪流邊停下休整。趙昊和呂夢一屁股坐在石頭上，
累得夠嗆，擰開水杯大口喝水。葉林卻毫無倦意，
他的目光早已被溪邊一叢倒伏的腐木上生長的東西吸引。
只見那爛木頭上長著一叢巴掌大的蘑菇。菌褶和菌肉雪白，菌蓋卻是鮮亮的珊瑚紅色。
在陰濕幽暗的林地里十分醒目?！岸炯t菇，一種典型的腸胃型毒蘑菇。
”葉林一眼就認了出來，立馬走過去蹲下身子仔細觀察。菌蓋邊緣有清晰的棱紋，
菌褶的長短不一，菌柄也潔白。無論是散生還是群生的姿態(tài)，都透著一股誘人的美感。
趙昊和呂夢立刻來了精神。一個拿出標本盒，一個準備好記錄本和相機，準備拍照、采樣。
可誰也沒想到。葉林猛地摘掉一朵，擦掉上面的泥，然后…直接掰了一小塊塞進嘴里，
慢慢嚼了起來?？諝夥路鹉塘恕Ｚw昊手里的標本盒“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呂夢愣了兩秒，
嚇得魂飛魄散。隨即發(fā)出一聲尖叫，一個箭步?jīng)_上去，狠狠一巴掌拍在葉林手上！“啪！
”葉林手里剩下的半截毒紅菇飛了出去。“老師，你瘋了！不能吃，這有毒！
”呂夢的臉漲得通紅。一半是急的，一半是氣的，聲音都帶上了哭腔。
葉林被她這一下也拍得一愣，咂咂嘴一臉無辜。“沒事沒事，我只吃一點點，就…一點點。
做研究嘛，要嚴謹?！薄澳惴牌?！”文靜秀氣的呂夢第一次在老師面前爆了粗口。
“書上寫得清清楚楚，這可是腸胃炎型劇毒蘑菇！
你…”葉林看著她這副真情流露、不做作的模樣，有些無奈。
他只好半開玩笑地安撫道：“哈哈，別怕，我是神農(nóng)轉世，毒不死的?！薄艾F(xiàn)在是新世紀，
不允許私自成仙！你這轉世去有關部門備案了嗎？”呂夢被他氣笑了，卻依然不依不饒。
“好好好我的錯，不吃了，再也不吃了?！比~林舉手投降。安撫好兩個驚魂未定的學生。
葉林一邊默默感受著自己肚子里開始翻江倒海的變化。嗯，來了來了，要憋不住了。
他拿著一卷手紙，一臉淡定地慢慢踱步進林子深處。腸胃型中毒，潛伏期極短。約十分鐘后，
腹痛、惡心、嘔吐，然后腹瀉。與文獻記載的腸胃型中毒癥狀相吻合。
遮天蔽日的樹冠將陽光切割成細碎的光斑。零落地灑在他身上，圣嬰降世。許久后，
葉林長舒一口氣。拿著手紙面色蒼白地返回臨時營地。他對自己剛才的體驗做了個總結。
還回味著剛剛毒紅菇的味道，入口辛辣，有麻痹感。接著，一個清奇的念頭冒了出來。
嗯…這玩意兒味道這么沖，辣得驚人。我這肚子疼，到底是中毒了，還是…單純被辣到了？
3 報菜名這個關于毒紅菇的小插曲，并沒耽誤三人的腳程。葉林領著兩個學生，
繼續(xù)往密林深處進發(fā)。他們并不是漫無目的的前行。而是嚴格遵循樣線法，
進行野外大型菌物采集。顧名思義，以腳下的山路——即制定好的線路為核心，
向四周延伸出樣線，進行分層尋找，地毯式搜索。
全面覆蓋針葉林、闊葉林、混交林、灌叢草地等保護區(qū)所有植被類型。好巧，
一節(jié)潮濕的腐木旁，長著一簇灰褐色的菌子。葉林蹲下身，
一邊用手套輕輕拂去標本旁的落葉與斷枝，一邊進行采集標本的手法教學?！翱矗?/p>
野生的毒蘑菇。發(fā)現(xiàn)目標后，別急著動手。第一步，清理標本周圍的雜物，
保持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原貌。”巨大的蕨類植物伸展著羽狀的葉片，
安靜得只能聽到葉老師沉重的呼吸聲?！叭缓?，拍照。這是新鮮子實體的生境照片，
是最直觀的證據(jù)?！比~林取出相機，咔嚓咔嚓。從不同角度給那叢蘑菇留下寫真，
確保其生長姿態(tài)和環(huán)境被完整記錄。“最后一步，詳細記錄。
”他從背包側袋里抽出一本野外采集記錄冊，遞給呂夢?！昂０?、經(jīng)緯度、采集時間、地點，
采集得到的標本首先進行形態(tài)學鑒定。尤其是菌蓋直徑、顏色、形態(tài)和附屬物。
菌褶是離生還是延生，菌柄有沒有菌環(huán)和菌托……全部記下來。
”大型真菌的生態(tài)位各有不同，全面的生境調(diào)查是數(shù)據(jù)完整性的前提。呂夢接過本子，
一筆一劃地認真記錄著。趙昊則小心翼翼地拿著一把特制的小鐵鏟。
把整叢菌子連著底下那塊土都給挖了出來?！昂芎茫杉瘯r要確保根部完整，
很多關鍵的鑒定特征都在基部?！比~林贊許地點點頭。隨即拿出一張錫紙，
麻利地把這份標本包好?！懊糠輼吮締为毎?，貼上編號。防止交叉污染和物理擠壓。
它們很脆弱?！币幌挛缛齻€人就這么干著。在林海中穿行。兩個學生從手忙腳亂，
到后頭也有模有樣了。葉林大腦中龐大的真菌數(shù)據(jù)庫與眼前的實景一一匹配。
采集袋里用錫紙包裹的、沉甸甸的“山珍”越來越多。調(diào)查完成后，
他們會帶回學校的實驗室，進行毒素的靶向篩查定量分析。山里的天說黑就黑。
趙昊跟著葉林一起熟練地搭建三頂帳篷，鋪好三防布。呂夢則去拾掇晚飯。
泡面、午餐肉罐頭和無毒的野山泡，簡單美味。在附近尋了些干凈的枯枝，篝火燃起，
驅散了周遭的黑暗與寒意。泡面的香氣混合著罐頭肉的香味，飄出去老遠。飯后，
用烘干器烘干今天采集的樣品。三人都乏了。倦意襲來，各自鉆進帳篷睡覺。
呂夢躺在睡袋里。聽著帳篷外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以及不知名夜蟲的鳴叫，很快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悉悉索索的的怪聲將她驚醒。那聲音很近，好像就在她帳篷外頭。
呂夢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這荒郊野嶺，難道有狼？她一動也不敢動，支著耳朵仔細聽。
那聲不像野獸刨土，反而更像是——人？一個恐怖的念頭鉆進她腦子里。她猛地睜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