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每當(dāng)災(zāi)難來臨時,瓷國便會舉行一次瓷禮去消災(zāi)。青釉色的炊煙在辰時的霧靄里蜿蜒,
像極了官窯窯口吐出的窯氣,絲絲縷縷纏繞著青瓦白墻,
將小鎮(zhèn)清晨的靜謐暈染成一幅朦朧的瓷畫。林阿瓷跪在自家堂屋的青磚地上,
指尖蘸著調(diào)好的高嶺土,
正細(xì)細(xì)修補禮瓷口沿那道新添的裂紋——高嶺土是父親前幾日特意去后山礦洞挖的,
細(xì)膩如脂,需兌水揉上半個時辰才能用,此刻在她指尖化作柔滑的膏體,
一點點填補著瓷釉的缺口。這尊青釉雙魚瓶是父親親手拉坯燒制的,
窯火熄時他特意喚阿瓷來看,說是胎土里混了祖父當(dāng)年從都城帶回來的老瓷片。
瓶身上游弋的雙魚是父親用細(xì)筆勾的,眼尾各點了一滴赤金,此刻晨光從窗欞漏進來,
落在金點上泛著細(xì)碎的光,像雙魚含著兩顆星辰。父親當(dāng)時摸著她的頭,沉默不語。“阿瓷,
動作快些。”母親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鐵鍋碰撞的脆響里裹著慌亂,
“昨夜西市的王屠戶家,那只供了十年的青釉碗在案上自己裂了,
裂紋像極了三年前蝗災(zāi)時的樣子。你爹剛?cè)兔κ帐?,回來路上說,
鎮(zhèn)上好幾戶人家的禮瓷都出了怪事。”林阿瓷的指尖猛地一頓,
高嶺土在瓷瓶上暈開一小片白痕,像雪落在青釉上。她抬頭望向堂屋正中的供桌,
那里除了自家的雙魚瓶,還擺著三鄰四舍托父親修補的禮瓷:張家的青釉碗缺了個沿,
碗心的纏枝紋斷在缺口處;李家的白瓷盤裂了道紋,從盤邊斜斜劃到中央,
像道未愈的傷疤;最嚴(yán)重的是孫家的醬釉罐,罐身竟有一道半指寬的縫,
指尖能摸到罐壁內(nèi)側(cè)粗糙的瓷胎。這些天,鎮(zhèn)上找父親補瓷的人越來越多,
他的手從早到晚都沾著陶土,指關(guān)節(jié)處的厚繭被瓷片磨得發(fā)亮,夜里泡在溫水里,
能搓下一層帶著瓷粉的泥?!爸懒耍??!绷职⒋蓱?yīng)了一聲,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指尖在瓷瓶上輕輕摩挲,能清晰感受到釉面下細(xì)膩的瓷胎,從父親拉坯時她在旁遞水,
到入窯時兩人守著窯火徹夜不眠,再到出窯時看到青釉瑩潤如春水的驚喜,
每一道工序都刻在她心里。父親常說,禮瓷是家的根,瓷在,家就不會散??扇缃?,
這根似乎正被無形的力量啃噬,裂紋就是根須斷裂的痕跡。正午時分,太陽升到頭頂,
鎮(zhèn)上的空氣卻莫名沉悶,連風(fēng)都帶著黏膩的熱,吹在臉上像裹了層濕陶土。
林阿瓷剛把修補好的雙魚瓶放回供桌,瓶身上的赤金在強光下閃了閃,
突然聽到街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不是鎮(zhèn)上趕車的老馬,是帶著鎧甲撞擊聲的駿馬,
蹄子踏在青石板路上,震得窗欞都在顫。她跑到門口,
只見三名身披亮銀鎧甲的士兵騎著高頭大馬,正沿著青石板路疾馳而來,
馬鞍上掛著的銅鈴叮當(dāng)作響,像驚雷劈開了小鎮(zhèn)的寧靜。為首的士兵勒住馬,
韁繩拽得馬揚起前蹄,高聲喊道:“各家各戶聽著!都城急報,北災(zāi)已至國境,
三日之內(nèi)將蔓延至本鎮(zhèn)!即刻起,每戶需攜帶禮瓷碎片前往都城,參與瓷禮!
”士兵的話音剛落,鎮(zhèn)上頓時一片嘩然。有人手里的菜籃子“哐當(dāng)”掉在地上,
青菜滾了一地;有人圍在士兵身邊追問,聲音里滿是恐慌;還有人對著供桌的方向跪下,
雙手合十喃喃自語,祈求神明保佑。林阿瓷的心臟“咚咚”跳得厲害,像有只鼓在胸腔里敲,
她轉(zhuǎn)身跑回堂屋,一把抓住剛進門的父親的手臂:“爹,怎么辦?北災(zāi)真的要來了嗎?
我們的雙魚瓶……”父親的臉色比青釉還沉,他拍了拍阿瓷的手,
掌心的厚繭蹭得她手腕發(fā)疼,沉聲道:“別怕,阿瓷。你去把雙魚瓶取來,
我們現(xiàn)在就砸瓷取片?!绷职⒋牲c點頭,快步走到供桌前,小心翼翼地抱起雙魚瓶。
瓷瓶在她懷里溫?zé)岫林兀可砩系碾p魚仿佛活了過來,赤金點的眼睛正望著她,
像在無聲告別。她深吸一口氣,將瓷瓶遞到父親面前。父親接過瓷瓶,
走到院子中央的石臺前——那石臺是祖父當(dāng)年鑿的,表面磨得光滑,
不知承過多少禮瓷的碎片。他舉起墻角的鐵錘,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閉上了眼睛?!芭?!
”鐵錘落下,青釉雙魚瓶瞬間碎裂。碎片四濺,有的落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像玉珠落地;有的嵌入泥土里,只露出一小截瑩潤的釉面,像青芽破土。
林阿瓷看著滿地碎片,眼眶突然發(fā)熱,淚水在眼尾打轉(zhuǎn)——這尊瓷瓶盛過她的生辰酒,
裝過她采的野菊花,如今卻成了抵御災(zāi)禍的希望,碎得干脆又決絕。父親蹲下身,
枯瘦的手指在碎片中翻找,最后撿起一塊巴掌大的瓷片。
這片瓷片上恰好帶著半條雙魚的尾巴,尾鰭處的赤金依舊耀眼,在陽光下閃著微光。
他用粗布擦了擦瓷片上的灰塵,又用另一塊布層層包裹,塞進懷里:“阿瓷,你在家陪你娘,
等爹回來,給你帶都城的糖糕?!绷职⒋煽粗赣H鬢角的白發(fā),
突然想起小時候他講的故事——故事里說,瓷禮要“以瓷承災(zāi),以人引靈”,
禮瓷碎片需得有血緣的人帶著,而引靈的人,往往再也回不來。她張了張嘴,
想問父親是不是要去當(dāng)引靈人,可話到嘴邊,卻被淚水堵得發(fā)不出聲。晚上,
父母房間的窗口仍透著光,油燈的影子在窗紙上晃,像跳動的窯火。林阿瓷站在門外,
能聽到母親壓抑的哭聲,還有父親低沉的安慰,可具體說什么,卻怎么也聽不清。
直到夜深了,她推開門走進去,看到父親正把家里的積蓄塞進布包,
母親在旁疊著他的舊棉襖,兩人的眼睛都紅著。“爹,我跟你去?!绷职⒋傻穆曇艉茌p,
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父親看著她,沉默了許久,最后點了點頭,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像小時候一樣。次日清晨,天還沒亮,父親就帶著林阿瓷背著簡單的行囊,
加入了前往都城的隊伍。隊伍里大多是和父親一樣的中年人,
每個人手里都攥著一塊用布包著的禮瓷碎片,臉上帶著忐忑與期待,
腳步卻很穩(wěn)——他們都知道,這一去,或許就回不來了。官道兩旁的莊稼已經(jīng)開始泛黃,
河水也不那么清,偶爾能看到幾只蝗蟲飛過,翅膀振起的聲音讓人心里發(fā)緊。走了整整三天,
都城的輪廓終于出現(xiàn)在視野里。這座城比林阿瓷想象中還要宏偉,高大的城墻由青磚砌成,
墻面上刻著歷代瓷禮的浮雕,城頭上飄揚著天青色紋理的旗幟,風(fēng)一吹,旗幟展開,
像一塊巨大的青釉瓷片。城門口站著數(shù)名身披鎧甲的士兵,正逐一檢查進入都城的人,
每個人都要出示禮瓷碎片,確認(rèn)后才給一塊木質(zhì)的號碼牌。“把瓷片拿出來。
”士兵的聲音很沉,目光落在林阿瓷手里的布包上。林阿瓷連忙從懷中掏出那塊雙魚瓷片,
赤金的尾鰭在陽光下閃了閃。士兵看了一眼,往她手里塞了塊刻著“四七三五七”的號碼牌,
示意她可以進入。進入都城后,他們被帶到了一座巨大的宮殿前。
這座宮殿通體由白色大理石建成,殿頂覆蓋著琉璃瓦,在陽光下泛著五彩的光芒,
像窯火淬煉后的釉色。宮殿前的廣場上已經(jīng)聚集了許多人,幾乎每個人手中都拿著一塊瓷片,
密密麻麻地站滿了整個廣場,遠遠望去,像滿地的碎瓷片拼出的圖案?!八腥硕嫉烬R了嗎?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宮殿門口傳來。林阿瓷抬頭望去,
只見一位身穿紫色長袍的老者正站在臺階上,須發(fā)皆白,手中拿著一本厚厚的名冊,
名冊的封皮是用瓷粉混著皮革做的,泛著淡淡的光澤。老者身后跟著幾名侍從,
每個人手中都捧著一個陶土制成的托盤,托盤里鋪著青色的絨布。“現(xiàn)在,按照名冊順序,
依次上前將瓷片放在托盤上。”老者高聲說道,聲音透過廣場上的銅鐘傳出去,
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人們按照名冊上的順序,依次走到臺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