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封秋意漸濃,金陵城的梧桐葉又開始泛黃,被風一吹,便簌簌落下,鋪滿青石小巷,
踩上去沙沙作響,像誰在低聲訴說著悠長的往事。沈硯之坐在臨窗的書案前,
指尖捏著一封素箋,已摩挲許久,那米白色的信封邊角,幾乎要被他溫熱的指腹磨得起毛。
信封上沒有署名,只在右下角,用極淡的墨,畫了一枝小小的、疏朗的蘆葦。 是她。
這個認知像一顆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蓮子,驟然破開堅硬的外殼,
露出里面最柔軟、最苦澀的蓮心,瞬間在他心口彌漫開來。三年了。 整整三年,
沒有任何音訊。他遣人去江南打聽過無數(shù)次,從最初的滿懷希望,到后來的失望,
再到最后的麻木。他以為,他們之間,就像那些被風吹散的梧桐葉,早已零落成泥,
再無痕跡。 可這封信,卻像一道驚雷,劈開了他以為早已沉寂的心湖,掀起滔天巨浪。
信是昨日傍晚送到的,由城南一家不起眼的小茶館轉(zhuǎn)遞,送信的是個老實巴交的茶博士,
只說是一位姑娘托付,務(wù)必親手交到沈公子手中。沈硯之當時正在畫室調(diào)色,聽聞有信,
手抖了一下,一滴濃墨濺在宣紙上,暈開一個丑陋的墨點,如同他驟然失序的心跳。
他幾乎是搶過那封信的,指尖冰涼,甚至有些微的顫抖。那熟悉的蘆葦標記,
瞬間將他拉回了七年前的那個江南春日。 可他終究沒有立刻拆開。 他怕,怕里面的字句,
會將他最后一點殘存的念想,徹底擊碎。他寧愿抱著這封信,像抱著一個虛幻的夢,
多沉溺片刻。 一夜無眠。窗外的月光,透過稀疏的梧桐葉,灑在書案上,也灑在那封信上,
泛著一層清冷的光暈。他就這樣枯坐了一夜,從暮色四合,到晨曦微露,再到日上三竿。
此刻,陽光正好,透過窗欞,在信紙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沈硯之深吸一口氣,
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那枚小小的、精致的蠟封,輕輕挑開。
“這封信拆開又有何為難,不過寥寥幾行字罷了?!?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可不是為難么?這短短一夜,仿佛耗盡了他半生的力氣。 信紙抽出,
是那種極薄的、帶著淡淡竹香的宣州箋。字跡娟秀,一如其人,溫婉清麗,
帶著幾分獨特的骨感。只是,那筆畫間,似乎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與猶豫,
少了當年的飛揚靈動。 沈硯之的心,猛地一揪。他認得她的字,那么清秀,
認得她每一筆的轉(zhuǎn)折,每一處的提按。這字里行間,那份濃得化不開的感傷,
如同秋日的薄霧,瞬間將他籠罩。 他逐字逐句地讀著,仿佛要將每個字都嚼碎了,
咽進肚子里。她的心事,他何曾不懂?只是當年,他被家族的責任、世俗的眼光所困,
未能勇敢地握住她的手。如今想來,滿心都是悔恨。 信很短,果然只有寥寥數(shù)行。
沒有提及當年的離別,沒有解釋這三年的杳無音信,只是淡淡地描述了一些江南的景致,
說她一切安好,讓他勿念。 最后一句,是 “甚安勿念。” 沈硯之將信紙緊緊攥在手心,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他仿佛能看到她寫下這句話時,那雙清澈的眸子里,
該是何等的掙扎與不舍。落筆太難,何止是落筆太難?這三年的日思夜想,
這千里迢迢的輾轉(zhuǎn)投遞,這欲言又止的萬千心事,又何嘗不難? 他閉上眼,一行清淚,
終于忍不住,從眼角滑落,滴落在信紙上,暈開了一小團墨跡,將那 “難” 字,
暈染得更加模糊不清。往事闌珊放下信,沈硯之走到窗前,望著庭院中那棵高大的垂楊柳。
秋風拂過,柳枝如簾,輕輕搖曳?;秀遍g,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江南水鄉(xiāng)的小鎮(zhèn) —— 烏鎮(zhèn)。 那年,他二十歲,剛剛考取秀才,
意氣風發(fā),卻也對家族安排的仕途感到厭倦。趁著去杭州探望外祖的機會,他繞道去了烏鎮(zhèn),
只為躲避家中的催促,尋求一片清靜。 烏鎮(zhèn)的美,是水墨畫般的。小橋流水,烏篷船搖曳,
青石板路蜿蜒,白墻黛瓦在煙雨朦朧中若隱若現(xiàn)。他住進了東柵一家臨河的客棧,每日里,
或在茶樓聽書,或在河邊寫生,或只是漫無目的地在古鎮(zhèn)的巷弄里閑逛,
日子過得閑適而愜意。 就是在那樣一個微雨的午后,他在一座名為 “逢源” 的拱橋上,
遇見了她 —— 蘇婉凝。 她撐著一把油紙傘,淡青色的衣裙,站在橋邊,
望著橋下潺潺的流水,神情專注而寧靜。雨絲細密,打濕了她的鬢發(fā),
幾縷青絲貼在光潔的額角,更添了幾分楚楚動人。她的身后,是白墻黛瓦,是朦朧的雨霧,
她就像從畫中走出來的仕女,清麗脫俗。 沈硯之看得有些癡了,
手中的畫筆不自覺地就描繪起她的身影。 或許是他的目光太過灼熱,她察覺到了,
轉(zhuǎn)過頭來,對他露出了一個淺淺的微笑。那笑容,如同雨后初晴的陽光,
瞬間照亮了整個江南的煙雨。 “公子,可是在畫這煙雨江南?” 她的聲音,
也如她的笑容一般,溫柔動聽。 沈硯之臉上一紅,有些窘迫地點了點頭:“姑娘說笑了,
只是隨意涂鴉罷了?!?就這樣,他們相識了。 蘇婉凝是烏鎮(zhèn)人,
父親曾是鎮(zhèn)上的一位秀才,頗有才學,可惜英年早逝,只留下她和母親相依為命。
母親身體不好,家中生計全靠婉凝替人繡些東西,以及變賣父親留下的一些字畫維持。
婉凝自幼耳濡目染,不僅繡活做得極好,一手簪花小楷也寫得娟秀清麗,更難得的是,
她對詩詞歌賦也頗有見解。 沈硯之與她一見如故。他們常常相約在茶樓,談詩論畫,
品茗聽曲。他欣賞她的聰慧與才情,更憐惜她的身世與堅韌;她則仰慕他的才華與風度,
喜歡聽他講金陵的繁華,講那些她從未接觸過的廣闊世界。 他們會一起去看鎮(zhèn)外的蘆葦蕩。
那時正值初夏,蘆葦青青,隨風搖曳,夕陽下,金色的余暉灑在蘆葦上,美得令人心醉。
婉凝說,她最喜歡蘆葦,因為它看似柔弱,卻有著極強的生命力,無論環(huán)境多么惡劣,
都能頑強地生長。她還喜歡在畫板上畫蘆葦,寥寥幾筆,便能勾勒出蘆葦?shù)纳耥崱?/p>
他還記得,有一次,他為她畫了一幅肖像,畫中的她,手持一束蘆葦,笑靨如花。她看了,
臉頰緋紅,輕輕嗔怪道:“沈大哥,你把我畫得太好看了?!?嘴上雖如此說,
眼里的歡喜卻藏不住。 他則趁機說道:“在我心中,婉妹本就如此。” 婉凝的臉更紅了,
低下頭,手指絞著衣角,卻沒有反駁。 那一刻,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情愫,
如同水鄉(xiāng)的霧氣,溫柔而纏綿。 他們一起走過烏鎮(zhèn)的石板路,
一起在月下聽船娘唱著古老的歌謠,一起在河邊放花燈,許下美好的心愿。他為她寫詩,
她為他刺繡。他送她一方親手雕刻的硯臺,她說那是 “沈郎硯”;她送他一個荷包,
上面繡著一枝小小的蘆葦,針腳細密,情意綿綿。 那段日子,
是沈硯之生命中最明亮、最溫暖的時光。他以為,他們會一直這樣下去,他會說服家人,
娶她為妻,帶她離開烏鎮(zhèn),去看更廣闊的世界。 然而,現(xiàn)實總是殘酷的。
他在烏鎮(zhèn)盤桓了近一個月,終究還是要離開。臨走前的那個晚上,月色皎潔,灑在拱橋上,
波光粼粼。他們并肩站在逢源橋上,誰都沒有說話。 “硯之哥哥,你…… 還會回來嗎?
” 良久,婉凝才低聲問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沈硯之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涼,微微顫抖著。“婉妹,等我,等我處理好家中的事,我一定會回來接你。
” 他的語氣堅定,眼神卻有些閃爍。他知道,家族的阻力,遠比他想象的要大。
他是沈家的獨子,未來的繼承人,婚姻大事,豈容他自己做主? 婉凝抬起頭,望著他,
眸子里盛滿了信任與期盼:“我等你?!?簡單的三個字,卻重如千鈞。
他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心中百感交集。他以為,這只是短暫的離別,卻沒想到,這一等,
竟成了遙遙無期。 回到金陵后,沈硯之果然遭到了父親的嚴厲斥責。
沈老爺早已為他物色好了一門親事,對方是江寧知府的千金,家世顯赫,
對他未來的仕途大有裨益。沈硯之據(jù)理力爭,說自己早已心有所屬,非蘇婉凝不娶。
沈老爺勃然大怒,將他禁足,并放出話來,若他執(zhí)意如此,便將他逐出家門,
斷絕父子關(guān)系。一邊是生養(yǎng)自己的父母,是家族的責任與榮耀;一邊是自己深愛的女子,
是江南水鄉(xiāng)那段純真美好的回憶。沈硯之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他偷偷給婉凝寫過幾封信,
卻都石沉大海。他不知道,那些信,都被沈老爺扣下了。沈老爺甚至派人去了烏鎮(zhèn),
警告蘇婉凝,讓她不要再糾纏沈硯之,否則,她和她的母親都不會有好下場。
蘇婉凝收到了警告,也明白了沈硯之的難處。她沒有哭鬧,也沒有怨恨,
只是默默地燒掉了沈硯之寫給她的所有詩稿和信件,以及那個繡著蘆葦?shù)暮砂?。她知道?/p>
他們之間,隔著的不僅僅是千山萬水,更是門第之見,是世俗的偏見。不久后,
沈硯之在父親的威逼利誘下,終究還是妥協(xié)了。他娶了知府千金林氏,
成了人人羨慕的乘龍快婿?;槎Y那天,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他穿著大紅的喜袍,
臉上帶著程式化的笑容,心中卻是一片冰涼。他仿佛看到,江南水鄉(xiāng)的那座拱橋上,
那個撐著油紙傘的淡青色身影,正在雨中,漸行漸遠。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乏味。
林氏雖出身名門,卻并非他心中所愛。她驕縱任性,對詩詞歌賦一竅不通,
兩人之間毫無共同語言。沈硯之常常在夜深人靜時,獨自坐在書房,望著窗外的月光,
思念著遠在江南的那個女子。他派人去烏鎮(zhèn)打探她的消息,得到的回復(fù)卻是,
蘇家母女已經(jīng)離開了烏鎮(zhèn),不知去向。 從此,她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徹底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了。 蘆葦花開又花落,寒來暑往,他們之間的距離,
也早已是天各一方,路遙漫長。錯過“鳳求凰,再聽,身邊已少噓寒問暖之人。
” 信中的這句話,像一根針,狠狠刺痛了沈硯之的心。 他想起,婉凝是極愛聽戲的。
尤其是昆曲和京劇。烏鎮(zhèn)雖然小,但偶爾也會有戲班來演出。他們常常會擠在人群中,
聽得如癡如醉。婉凝說,戲文里的故事,雖然荒誕離奇,卻也道出了人間的悲歡離合,
喜怒哀樂。 她最喜歡的一出戲,便是《鳳求凰》。她說,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愛情,
雖然歷經(jīng)坎坷,卻終究是勇敢的,是令人羨慕的。每次聽到 “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
遨游四海求其凰” 時,她的眼中都會閃爍著異樣的光彩。 沈硯之知道,
她是在羨慕卓文君的勇敢,羨慕她敢于為愛私奔的勇氣。而他,卻連為她抗爭的勇氣都沒有。
后來,他回到金陵,常常獨自一人去秦淮河畔的戲園子聽戲。尤其是在心煩意亂的時候,
只有那咿咿呀呀的唱腔,才能讓他暫時忘卻心中的煩惱。他聽過無數(shù)次《鳳求凰》,
每一次聽,都會想起婉凝,想起她在戲臺下專注的神情,想起她眼中的光芒。 只是,
戲終究是戲,而他的人生,卻無法像戲文里那樣,有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
金陵最有名的戲園子 “聚福班” 就在沈府附近。沈硯之是那里的??汀?/p>
他常常點一出《霸王別姬》,聽著那悲壯的西皮二黃,心中涌起無限的悲涼。
他就像那楚霸王,空有一身抱負,卻最終失去了自己的虞姬。
林氏對他聽戲的愛好很是不解,甚至有些反感。她覺得那些戲子身份低賤,
聽戲是不務(wù)正業(yè)。他們的婚姻,本就沒有感情基礎(chǔ),再加上這些生活習慣和興趣愛好的差異,
更是形同陌路。偌大的沈府,富麗堂皇,卻冰冷得像一座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