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的名字叫林夏。聲音于我,既是賴以生存的工具,也是一層纖薄脆弱的皮膚,
過度敏銳地感知著這個世界的一切振動。我的職業(yè)是音頻編輯師和獨立播客制作人,
專攻真實罪案和都市傳說題材。這讓我習(xí)慣了與黑暗中的人性打交道,但我從未想過,
有些黑暗并非源于人心,而是源自更古老、更空洞的存在,它們蟄伏于現(xiàn)實的裂隙,
以聲音為餌,為巢。我的工作室兼住所是位于城市老舊街區(qū)的一棟公寓樓的六層。
房子有些年紀(jì)了,墻皮偶爾剝落,地板踩上去會發(fā)出輕微的呻吟。
但我看中了它的相對安靜和租金低廉。我甚至親手改造了它——墻壁貼上了灰黑色的吸音棉,
窗戶加了密封條,厚重的窗簾永遠(yuǎn)低垂,將外界的光怪陸離隔絕開來。
房間中央是我的堡壘:寬大的實木桌面上,專業(yè)聲卡閃爍著幽藍(lán)的指示燈,
懸臂支架上掛著心型的電容麥克風(fēng),旁邊是幾副價格不菲的監(jiān)聽耳機,
像等待捕獵的黑色蝙蝠。這里是我的王國,由聲波構(gòu)筑,由我掌控——至少,
在一切發(fā)生之前,我是如此堅信的。而一切的開端,都源于一份匿名寄來的音頻素材。
沒有寄件人信息,只有一張簡單的紙條,上面打印著一行字:“聽聽墻那邊的聲音。
”包裹里是一盤老舊的卡帶,標(biāo)簽?zāi):?/p>
只能辨認(rèn)出“市七院…4號樓…409…”等殘缺字跡。市第七人民醫(yī)院,
那所廢棄已久的精神病院,一直是城里怪談的核心。職業(yè)的敏感讓我無法拒絕這份誘惑。
第一個深夜,我開始了工作。將卡帶內(nèi)容轉(zhuǎn)錄成數(shù)字文件的過程就充滿了雜音,
嘶嘶啦啦的底噪如同暴雨。但當(dāng)我把音頻文件拖進編輯軟件,
戴上那副能捕捉到最微弱嘆息的耳機時,我才真正意識到這盤磁帶的“骯臟”。
音頻中采訪者顫抖的提問和受訪者含糊不清、時而癲狂時而低泣的敘述之下,
潛藏著別的東西。那不是電磁噪聲,也不是磁帶老化產(chǎn)生的失真。那是一種…蠕動。
極其緩慢,粘滯,仿佛某種巨大的、無骨的、濕滑的生物在布滿粘液的隧道里慵懶地翻身。
伴隨著這蠕動聲的,是一種極細(xì)微的“噠…噠…噠…”,不是機械鐘表的清脆,
而是某種濃稠液體從高處墜入淺洼的沉悶聲響,間隔長得令人心焦。
還有更輕的、卻持續(xù)不斷的“嚓…嚓…嚓…”,
像是指甲——非常長、非常薄的指甲——在反復(fù)刮擦著粗糙的石膏表面,
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執(zhí)拗。我猛地摘下耳機,心臟在胸腔里撞得生疼。
深夜的寂靜瞬間包裹了我,但耳蝸深處似乎還殘留著那詭異的回響。是幻聽嗎?
長時間工作后的疲勞?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重新戴回耳機,將波形圖放大,
仔細(xì)審視。那詭異的聲波就潛伏在那里,像一段丑陋的寄生蟲,
緊緊附著在主要音頻的頻譜之下。我嘗試運用各種降噪工具,
采樣、過濾、衰減……但毫無用處。它仿佛不是記錄在磁帶上的聲音,而是某種…活物,
甚至能抵抗數(shù)字處理的侵蝕。在一次強力的降噪處理后,人聲和主要環(huán)境音被削弱,
那底層的噪音反而更加凸顯出來。那粘稠的蠕動聲似乎更近了,刮擦聲變得更加急促,
甚至……我聽到了一絲極其微弱、斷斷續(xù)續(xù)、不成調(diào)的哼唱。那調(diào)子扭曲古怪,
依稀能辨出是某首搖籃曲的殘片,但被拉長、扭曲,充滿了不協(xié)和音,
像是一個精神錯亂的母親在墳場里給死嬰哼唱的安眠曲。一股寒意順著我的脊柱爬升。
我再次摘下耳機,這次動作帶著一絲恐慌。房間里的寂靜變得沉重而充滿壓力。我環(huán)顧四周,
吸音棉將空間包裹得如同棺槨,只有電腦風(fēng)扇發(fā)出低微的嗡鳴。然而,就在這片寂靜之下,
我的耳朵,我那過度敏感的、該死的耳朵,似乎捕捉到了某種…呼應(yīng)。極其微弱,
仿佛來自極遠(yuǎn)的地方,又仿佛就隔著一層薄薄的墻皮。我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嘶…… ……噠…… ……嚓……聲音消失了。仿佛只是我神經(jīng)緊張產(chǎn)生的錯覺。
但當(dāng)我試圖放松,那感覺又幽幽地飄了回來,縈繞在聽覺的邊緣,挑逗著,折磨著。
它似乎來自墻壁內(nèi)部?來自地板之下?
還是來自……那個我一直不太在意的、衣柜與墻體之間那道幽深的縫隙?從那天起,
我的世界開始出現(xiàn)裂痕。那盤磁帶我不敢再輕易觸碰,但它帶來的污染卻開始蔓延。
我發(fā)現(xiàn)自己錄制的新音頻——一段口播、一段環(huán)境采樣、甚至一段電話錄音——在回放時,
都無一例外地帶上了那詭異的底層噪音,如同無法治愈的音頻瘟疫。它微弱,
但堅定地存在著,證明那并非我的幻覺。更糟糕的是,現(xiàn)實中的聲音也開始變得清晰。深夜,
當(dāng)我躺在床上,試圖在疲憊中逃離白天的恐懼時,那聲音便如期而至。
墻壁內(nèi)的刮擦聲變得具體,我能想象出那長長的指甲正在努力摳刮著另一面的石膏板,
渴望突破這層薄薄的屏障。滴水聲也變得更具實體感,仿佛就在我的臥室窗外,
或者…就在天花板上面?那粘稠的蠕動聲則無處不在,填充著所有聲音的間隙,
讓空氣都變得滯重。我開始對房間里的所有縫隙產(chǎn)生病態(tài)的專注。門縫下那片不變的黑暗,
仿佛比以往更濃重了些。地板邊緣那些細(xì)小的裂縫,看久了會覺得它們在微微脈動。
而衣柜與墻壁之間那道足以塞進一本薄書的縫隙,則成了我恐懼的核心。
那后面是絕對的黑暗,深不見底。我總感覺有一股冰冷的、停滯的空氣從那里緩緩滲出。
有時,我會猛地轉(zhuǎn)頭,似乎瞥見某道縫隙后有陰影極快地閃過,不是老鼠,
那形狀更…難以描述?;蛘撸視蝗桓械揭还杀涞?、毫無生氣的視線,
正從那些細(xì)長的黑暗孔洞中透出,牢牢地粘在我的后頸上。我的睡眠被撕得粉碎。
黑眼圈如同瘀青般盤踞在眼下。工作時我無法集中精神,耳朵像獨立的活物,總是豎起來,
捕捉著任何一絲異常的響動。我變得神經(jīng)質(zhì),對任何細(xì)微的聲音都反應(yīng)過度。
水龍頭的滴答聲會讓我跳起來,樓板的吱呀聲會讓我心臟驟停。我知道有什么東西進來了。
不是通過門,也不是通過窗。是通過聲音,鉆進了我的家,我的設(shè)備,甚至…我的腦子。
它像一個耐心的獵人,正用無聲的噪音編織著陷阱,而我,正是它唯一的目標(biāo)。
(二)恐懼是一種高效的腐蝕劑,它正一點點地啃噬我的理智和勇氣。
那盤來自深淵的磁帶像一塊散發(fā)著惡臭的磁石,既讓我恐懼欲嘔,
又散發(fā)著一種病態(tài)的吸引力。我無法抑制地去想它,去分析它,
試圖從那些扭曲的噪音中找出一個合乎邏輯的解釋——一種我能理解、能解決的解釋。
我開始了徒勞的掙扎?;ㄙM重金升級了聲卡和接口,購買了更頂尖的降噪軟件。
像個偏執(zhí)的科學(xué)家,一遍遍播放那段被詛咒的音頻,將波形圖放大到極致,
用頻譜分析儀審視每一個頻率。那些詭異的聲波在屏幕上呈現(xiàn)出一種非自然的、有機的形態(tài),
它們會蠕動,會躲避我的處理,甚至?xí)偕?。有時我覺得我?guī)缀跻獮V掉它們了,
但下一秒,它們又會在另一個頻率上悄然出現(xiàn),甚至變得更清晰。
那扭曲的哼唱聲逐漸凝聚出模糊的字眼,不再是無法辨認(rèn)的音節(jié)。
…”“……找不到……出口……”“……一起……響……”每一個詞都像冰錐刺入我的耳膜。
現(xiàn)實中的同步現(xiàn)象變得更加露骨和恐怖。墻壁內(nèi)的刮擦聲不再滿足于細(xì)微的響動,
它變得頻繁而急切,真的像是有東西在用指甲拼命地?fù)竿谥硪贿叺氖喟澹胍票诙觥?/p>
那聲音有時會持續(xù)一整夜,節(jié)奏瘋狂,讓我只能用枕頭死死捂住耳朵,直到耳鳴將自己淹沒。
那滴水聲也變得沉重,像是某種粘稠的液體正有節(jié)奏地滴落在空腔里,
我甚至開始幻覺能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味。房間里的溫度莫名地持續(xù)下降。
即使關(guān)上窗戶,打開暖氣,
一種陰濕的、滲入骨髓的寒意依舊從墻壁、地板、特別是那些縫隙里彌漫開來,纏繞不去。
我穿上了最厚的毛衣,依舊冷得牙齒打顫。那種冷,并非物理上的低溫,
而是一種…存在帶來的寒冷。崩潰發(fā)生在一個周六的凌晨。又被那刮擦聲折磨了數(shù)小時的我,
處于一種睡眠剝奪導(dǎo)致的癲狂邊緣。那聲音仿佛就在我的床頭后面響起,一下,又一下,
堅持不懈,帶著一種嘲弄的意味。那哼唱聲在我耳邊縈繞,
冰冷的氣息似乎就吹拂著我的耳廓??謶诌_到了頂點,
轉(zhuǎn)而變成一種歇斯底里的、豁出去的憤怒。我猛地從床上彈起來,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野獸,
撲到那面發(fā)出聲音的墻邊,將耳朵死死地、用力地壓在那冰冷的墻紙上。聲音戛然而止。
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滾燙的喘息聲在冰冷的房間里噴成白霧。我的心跳聲在耳膜里轟鳴。
是幻覺嗎?它知道我發(fā)現(xiàn)它了?還是……就在這時,
一種強烈的、幾乎實質(zhì)般的被注視感驟然攫住了我。冰冷,惡毒,
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古老怨恨和饑渴。那視線并非來自前方,而是來自……下方。
我的眼球僵硬地、一寸寸地向下轉(zhuǎn)動。視線落在了墻壁下方,踢腳線之上,
一道極其細(xì)微的、幾乎看不見的頭發(fā)絲般的裂縫上。裂縫后面,不是墻壁該有的灰暗,
而是一種……更深的、蠕動的、如同活物般的黑暗。然后,在那片濃稠的黑暗中央,
一點微光驟然亮起。那是一只眼睛。布滿了蛛網(wǎng)般密集的、爆裂的血絲,瞳孔大得異乎尋常,
幾乎占據(jù)了整個眼眶,漆黑得如同最深的瀝青,沒有任何反光,
只有純粹的、吸收一切光的虛無。它就那樣突兀地、靜止地出現(xiàn)在裂縫后面,
一眨不眨地、死死地、帶著非人智慧的眼神盯著我。時間仿佛被凍結(jié)了。我的血液,
我的呼吸,我的思維,全部凝固了。那不是人類的眼睛。那眼神里沒有任何情感,
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對溫暖、對生命、對聲音的貪婪渴求。
那只眼睛似乎……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了一下,調(diào)整著焦距,將我的驚恐盡收眼底。
一種無聲的嘲笑從中流露出來。下一秒,它消失了。裂縫后面只剩下空洞的黑暗。
我猛地吸進一口冰冷的、帶著腐臭味的空氣,胸腔像被撕裂般疼痛。
極致的驚恐終于沖破了喉嚨的封鎖,化作一聲撕心裂肺、不似人聲的尖叫。
我連滾帶爬地向后猛退,手腳并用,脊背重重地撞上冰冷的衣柜門,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
我蜷縮起來,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牙齒嘚嘚作響,眼淚和冷汗糊了滿臉。我知道了。
我終于知道了。這房子里不止我一個人。有一個“東西”和我共享這個空間。它不屬于這里,
它存在于墻壁之間,地板之下,存在于一切縫隙和孔洞構(gòu)成的、被常人忽略的隱秘維度里。
它通過聲音感知外界,通過聲音傳播它的詛咒,它渴望著被聽見,被注意,
然后將聽見它的人拉入它的永恒寂靜之中。我給它起了個名字,
一個從古老怪談里偷來的名字——“隙間女”。一個被禁錮在縫隙中的怨靈。
但眼前的恐怖遠(yuǎn)超任何怪談。巨大的恐懼之后,是一種奇異的麻木和虛脫。
我甚至沒有力氣再尖叫。我就那樣蜷縮在墻角,像一只被嚇破膽的動物,直到窗外天光微亮,
灰色的光線透過窗簾縫隙,勉強驅(qū)散了些許黑暗。但陽光并不能帶來真正的安全感。
我知道它還在那里,在每一道陰影里,每一條縫隙后窺視著我。
那只眼睛的形象已經(jīng)深深烙在我的腦海里,永不磨滅。我必須求救。我不能再一個人承受了。
我最好的朋友周薇是個膽子很大、性格潑辣的攝影師,她總說我是自己嚇自己。
我?guī)缀跏切沟桌锏亟o她打了電話,語無倫次地說了我的遭遇,墻壁里的聲音,
裂縫后的眼睛。她顯然不信,覺得我是連續(xù)工作精神緊張產(chǎn)生了幻覺,
或者看了太多恐怖素材。我?guī)缀跏强拗笏^來,親耳聽一聽我錄到的聲音,
看看我是不是瘋了。她來了,帶著擔(dān)憂和一絲無奈。我顫抖著拿出手機,
播放了一段我最新錄到的環(huán)境音,那里面的怪異噪音已經(jīng)非常明顯,那哼唱聲也清晰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