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總說監(jiān)獄是洗去過往的地方,可我出獄那天,風(fēng)里都裹著沒洗干凈的灰。我叫阿瀾,
拎著帆布袋站在監(jiān)區(qū)門口時,看見我哥秦越和梅楠——我的嫂子,
正靠在路邊那排掉漆的白線上。天陰著,風(fēng)把白線吹得發(fā)灰,像我這兩年沒曬過太陽的日子。
監(jiān)區(qū)鐵門“嘩啦”滑開,金屬摩擦聲刺得耳朵發(fā)疼,我攥緊帆布袋的肩帶,勒得胳膊生疼,
卻不敢松——這里面裝著我僅有的“過去”,一張出所通知單,一本皺巴巴的畢業(yè)證復(fù)印件,
還有一疊沒來得及看完的聊天截圖。秦越把手插在西裝褲兜里,
那套西裝還是兩年前他送我去法院時穿的,現(xiàn)在看著更挺了,只是鑰匙扣松了,
掛在外面晃悠,像要掉。梅楠摟著他的胳膊,口罩往下拉了點,露出尖下巴,
我喊她“梅楠”,她眼皮都沒抬,假裝沒聽見。秦越先開口,聲音比風(fēng)還冷:“阿瀾,
回家吧?!蔽倚α艘幌?,帆布袋的邊角蹭到腿,糙得慌:“家在哪?”他卡了半秒,沒接話,
只盯著我手里的袋子,像里面裝的不是舊物,是炸彈。梅楠終于吭聲,
眼底沉著陰影:“過去的事,放下吧?!蔽野汛油咸崃颂?,
肩帶勒得更疼了:“你愿意放就放。我記性不好,記仇?!蔽依@開他們往路邊走,
鐵門內(nèi)的管教喊住我,遞來一張出所通知單,紙上印著我的名字和出獄日期,墨色有點暈。
“簽字?!惫芙痰穆曇魶]什么情緒,我接過筆,筆尖有點鈍,劃得紙沙沙響。簽完字轉(zhuǎn)身,
秦越追上來,伸手想替我提袋子,手指碰到袋角時,我猛地往回一拽,袋角朝下折了折,
我又?jǐn)Q回去?!安挥??!蔽覜]看他,他手僵在半空,半天才說:“我那時只能那樣。
”我點頭,風(fēng)灌進衣領(lǐng),涼得刺骨:“辛苦了,哥?!蔽医辛溯v網(wǎng)約車,
司機師傅下來開后備箱,一股汽油味飄過來。我把帆布袋往里一塞,“砰”地關(guān)上門。
車門開合的瞬間,秦越又喊我:“阿瀾!”我回頭,他站在灰白的光里,
像個沒放對位置的影子?!拔夷菚r只能那樣。”他又說,像是在說服我,更像在說服自己。
我沒再搭話,坐進車?yán)?,司機從后視鏡看了我一眼,沒多問。車開出去,
路邊的監(jiān)區(qū)牌子、小賣部招牌一塊塊往后退,我把手機掏出來——兩年前的舊手機,
屏幕從左上角裂到右下,卡早停機了。我摩挲著屏幕裂縫,糙得硌手,
心里卻清楚:這手機里的東西,比什么都重要?;氐匠菛|那間小屋時,天快黑了。
門口的鎖生了層灰,鑰匙插進去轉(zhuǎn)不動,我又?jǐn)Q了兩下,“咔嗒”一聲才開。屋里沒味,
是人走了很久的那種空味,灰塵在從窗縫漏進來的光里飄。我把窗推開一條縫,
風(fēng)裹著樓下小賣部的叫賣聲進來,把桌上的舊報紙吹翻了一半。報紙是兩年前的,
頭版標(biāo)題還印著“重點中學(xué)霸凌事件引關(guān)注”,我盯著那行字看了兩秒,轉(zhuǎn)身去廚房燒水壺。
水壺蓋子是舊的,扣不上,我往下一按,“咔”地扣緊,等水開。水“咕嚕咕?!表懙臅r候,
我摸出手機,想給錢姨發(fā)消息,才想起卡停機了,只好揣著手機出門,往夜市走。
夜市的燈早亮了,油煙直往上竄,裹著面香、烤串香,嗆得人鼻子發(fā)酸。
錢姨的面攤在最里面,她戴著橡膠手套,手里的勺子“嘩啦”一下,面條在鍋里翻了個身。
看見我,她嗓門亮:“阿瀾,坐!”我在攤邊的塑料凳上坐下,凳面有點黏。
她把一碗熱面端過來,湯表面浮著一圈油花,香得我肚子直叫?!澳阕∧膫€房?”錢姨問,
手里還在撈面。“原來那個?!蔽艺f。她點頭,“鑰匙在我抽屜里,自己拿。煤氣卡也在。
你缺錢先跟我說,記賬?!蔽姨袅艘豢曜用?,吹了吹,熱汽撲在臉上,暖得慌:“謝了,
錢姨。”吃到一半,有人撞到我后背,“嘩啦”一聲,咖啡撒了我后背一片,涼得我一哆嗦。
我回頭,是個穿夾克的男人,手里捏著空了一半的咖啡杯,慌得直抽紙——紙抽壞了,
抽了半天才抽出來一張?!皩Σ黄?!”他說話帶點氣音,像剛跑過來,耳朵尖紅。
錢姨在旁邊笑:“李記者,手還是這么笨。”男人撓撓頭,更紅了:“今天錄的片子趕了點。
”他從包里掏出名片遞我,名片是淺藍的,印著“李申 社會調(diào)查記者”:“我找你。
”我沒伸手,他把名片停在半空,又收回去,塞在桌邊:“我在做校園霸凌的節(jié)目。你那事,
我跟過。”我放下筷子,面湯還冒著熱汽:“你跟,又怎樣?”他看著我的眼睛,眼神很正,
像夜市里沒被油煙染過的燈:“你要不要把那天的記錄拿回來?”我笑了,
后背的咖啡漬涼得發(fā)僵:“拿給誰看?你?”他搖頭,手指碰了碰咖啡杯,
燙得縮了一下:“拿給你自己?!睆囊故谢厝?,我把帆布袋里的東西一件件倒在桌上。
一件洗得發(fā)白的外套,是我十七歲時穿的,還帶著點霉味;一本畢業(yè)證復(fù)印件,
照片上的我還扎著馬尾;一疊打印的聊天截圖,是梅楠當(dāng)年發(fā)的朋友圈,
紙邊都卷了;還有一張醫(yī)院繳費單,是五年前的,上面印著“保胎檢查”,付費人是秦越。
我把抽屜拉開,一張舊票據(jù)掉出來,是五年前我在校門旁復(fù)印店的消費票,紙邊干得發(fā)脆,
角都翹了。我把票塞回去,又拿起那張繳費單——上面的時間是上午十點四十五,
而梅楠那天發(fā)朋友圈說“保胎一切順利”,是中午十二點半。中間差了一小時四十五分鐘。
我用筆在紙上點了個點,墨滲進紙里,像個沒說出口的疑問。我躺在床上,
盯著天花板上的霉斑,想起十七歲那年。我轉(zhuǎn)學(xué)去那所重點中學(xué),
第一天就有人在走廊攔住我——是梅楠,她身后跟著三個女生,笑聲碎得像玻璃渣。
她把我的書包搶過去,往地上一倒,課本、筆記本撒了一地,她還踩了一腳,
鞋底的泥印在封面上格外扎眼?!皻g迎啊?!彼闹业募?,指甲掐得我生疼。從那天起,
我在女廁所的角落挨過三次打,在操場后面的草地上被堵過兩次。我學(xué)會了不躲,
可我越不躲,她們越起勁。有一次,在教學(xué)樓的樓梯口,她從后面推我,我回身想擋,
她剛好低頭,腳一滑,從三級臺階上滾了下去。她捂著肚子,臉白得像紙,
有人喊:“她肚子里有孩子!”我愣在原地,手還舉著,秦越就跑過來了,他擋在我前面,
聲音發(fā)顫:“報警?!焙髞?,我就進了監(jiān)獄,罪名是“故意傷害致流產(chǎn)”。第二天一早,
我去了醫(yī)院。掛號處排著隊,冷柜里的消毒棉透著寒氣。我把那張繳費單遞給前臺的小姑娘,
她抬眼掃了一下:“只有本人能查?!蔽野焉矸葑C遞過去,她看了看,
又遞回來:“你不是付費人?!薄澳俏胰フ裔t(yī)生。”我說。病區(qū)的護士看了我兩眼,
問我是誰,我說“家親戚”,她搖頭:“不行?!蔽艺驹谧呃壤?,消毒水的味鉆進鼻子,
背上慢慢出汗,衣服貼在身上,黏得難受。走廊盡頭有臺自助機,屏幕上寫著“病歷復(fù)印”,
我掃了二維碼,顯示“僅對本人開放”。我正想走,聽見有人喊我:“阿瀾!”是李申,
他拎著兩盒飯,袋口的繩沒系緊,晃悠著?!皠偤脕碚夷恪!彼?,飯盒差點掉地上。
我沒笑:“你打算怎么幫?”他把飯放在長椅上,拿出一個文件袋,
里面是一疊紙:“上回你哥告你的卷宗里,有份產(chǎn)檢記錄復(fù)印件,寫著‘先兆流產(chǎn)’。
”他抽出那張紙,上面蓋著法院的復(fù)印章,字是打印的。
他用手指點了點日期:“在那次樓梯事件之前?!蔽叶⒅切凶?,心跳快了半拍,
又慢慢落回去。我伸手去接,他沒松手:“這是復(fù)印件,你要原件。要走流程。
”他把紙放回袋子,我蹲下去系鞋帶,鞋帶打了死結(jié),解不開。他也蹲下來,手指笨得很,
解了兩次才解開,指尖蹭到我鞋面,有點熱。我們先去了學(xué)校保衛(wèi)科。老王坐在辦公桌后,
桌上擺著個搪瓷杯,印著“優(yōu)秀保衛(wèi)”。他看見我,眼神復(fù)雜,
手指在杯子上轉(zhuǎn)了兩圈:“那天監(jiān)控壞了?!薄皦哪睦铮俊蔽覇?。
他指著窗外樓上的監(jiān)控:“內(nèi)存卡滿了,沒換?!蔽尹c頭,又問“訪客登記呢?
”他翻出一本舊本子,封皮都起毛了,他把那天的頁撕下來給我看,上面寫著“秦越,親屬,
下午一點零五”。我用手機拍照,發(fā)給李申,他回“收到”。從保衛(wèi)科出來,
我們?nèi)チ私虒W(xué)樓值班室,老保潔在拖地,拖布“嘩啦嘩啦”響。
我問她那天有沒有看見人圍在樓梯口,她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汗:“有個女的吵得兇。
”我把手機里梅楠的照片給她看,她瞇著眼:“像?!毕挛缛チ诵^(qū)物業(yè)。
主任戴著個發(fā)黑的胸牌,坐在風(fēng)扇前,風(fēng)扇轉(zhuǎn)得慢,風(fēng)都是熱的?!罢{(diào)那天的出入記錄。
”我說。他翻了翻電腦,擺手:“系統(tǒng)換了,記錄沒了?!薄凹堎|(zhì)的呢?”我問。
他指了指屋角的紙箱,“在那兒,自己找。”我走過去,吹掉箱子上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