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鋒利的刀，是男人的深情。
尤其是太子這種男人的深情。
我叫向晚。曾是名動(dòng)京城的貴女，后來是尊貴的太子妃?，F(xiàn)在，我是個(gè)庶人。
家族一朝傾覆，父兄流放，我這個(gè)太子妃成了最礙眼的絆腳石。一杯毒酒或者三尺白綾，本該是我的結(jié)局。
太子卻留了我一命。
他親自下旨，廢黜我的妃位，貶為庶人，逐出東宮。旨意里寫著“念其侍奉多年，特赦死罪，遷居冷巷偏屋，自生自滅?！?/p>
多仁慈。全京城都這么傳。
只有我知道，仁慈是淬了毒的蜜糖。
我住進(jìn)了朱雀大街后面最破敗的巷子，一間低矮、漏風(fēng)、終年彌漫著霉味的土屋。比最窮的販夫走卒還不如。這就是我的“自生自滅”。
搬進(jìn)去的第一天晚上，我就明白了太子的“特赦”是什么意思。
夜深人靜。
巷子里連狗都睡了。
門外響起了馬蹄聲。很輕，但在這死寂的夜里，像擂在我心口的鼓。
腳步聲停在門外。
一步，兩步。來回踱著。
是他。不用看，我也知道。
厚重的木門擋不住他身上的沉水香，那是御供的香料，清冽中帶著一絲不容錯(cuò)辨的威壓。曾經(jīng)這味道縈繞在東宮的每一寸角落，象征著我至高無上的地位。
如今，它像個(gè)幽靈，徘徊在我這破屋門外。
我縮在冰冷的土炕上，裹著單薄的舊被。聽著。
他不推門，不喊話，只是站著。站很久。
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馬蹄聲才再次響起，漸漸遠(yuǎn)去。
留下我一個(gè)人，在這刺骨的寒意里，渾身冰涼。
第二夜，他又來了。
同樣的時(shí)辰，同樣的腳步，同樣的沉默。
第三夜，第四夜……夜夜如此。
巷子里的鄰居們從最初的驚恐、好奇，變成了麻木和竊竊私語。
“聽見沒？那位又來了?！?/p>
“嘖嘖，廢太子妃……造孽啊?！?/p>
“什么太子妃！就是個(gè)罪婦！太子爺心善，留她一命，她還不知足，晚上鬧得大家伙都睡不安生！”
“我看啊，是太子爺念舊情，放不下……”
“呸！念舊情能把她丟這鬼地方？我看是故意來羞辱她的！”
議論聲不高不低，總能鉆進(jìn)門縫，鉆進(jìn)我的耳朵。
羞辱？我扯了扯嘴角，卻笑不出來。心口像是破了一個(gè)大洞，冷風(fēng)呼呼地往里灌。
念舊情？那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我忘不了家族被抄那天。禁軍如狼似虎地沖進(jìn)來，砸碎了一切能砸的東西。父兄被鐵鏈鎖走，母親當(dāng)場暈厥。
我跪在太子腳下，抓著他的袍角，求他開恩。我說父親是被冤枉的，求他徹查。
他只是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神冷得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他說：“證據(jù)確鑿，父皇震怒。向晚，你該慶幸，孤保下了你的命?！?/p>
保下我的命？就是用這種方式？
夜夜來我門前，像個(gè)幽魂一樣徘徊。提醒著我曾經(jīng)擁有過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提醒著全京城的人，我這個(gè)廢妃，還茍延殘喘地活著，承受著他太子殿下“仁慈”的折磨。
這比一杯毒酒更殘忍。
我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睜著眼，盯著那扇搖搖欲墜的門板。
門外是他的氣息，他的腳步。像無形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我的神經(jīng)上。
我恨他。恨他所謂的“仁慈”，恨他這夜夜不休的“探望”。
第七夜。
雨下得很大。瓢潑一般。
砸在屋頂?shù)钠仆呱?，噼啪作響。雨水順著縫隙流下來，在屋里積起小小的水洼。
我以為這么大的雨，他不會(huì)來了。
馬蹄聲穿透雨幕，由遠(yuǎn)及近。
他還是來了。
腳步聲停在門外。雨水打濕了他的衣袍，沉水香混合著泥土和雨水的氣息，變得更加濃郁，也更加令人窒息。
這一次，他沒有來回踱步。
他站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變成了一座石雕。
雨聲掩蓋了其他聲音，但我能感覺到，他就在那里。隔著薄薄的門板。
冰冷的空氣從門縫里鉆進(jìn)來。我蜷縮得更緊，被子濕冷地裹在身上。
他到底想干什么？
看我如何在這泥濘里掙扎？看我如何被一點(diǎn)點(diǎn)凍僵？
心頭的恨意，像野草一樣瘋長。
終于，我忍不住了。一股邪火直沖頭頂。
我猛地從冰冷的土炕上跳下來，赤著腳沖到門邊。帶著積壓了七天的憤怒、屈辱和絕望。
“滾！”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在雨夜里顯得格外尖利凄厲，“趙珩！你給我滾！滾啊——！”
門外一片死寂。
只有嘩啦啦的雨聲。
我劇烈地喘息著，胸口起伏不定。冰冷的雨水濺在我的腳背上，刺骨的寒。
幾息之后，腳步聲再次響起。
不是離開。而是朝著門的方向，更近了一步。
他停在了門板前。
隔著門，我甚至能想象出他衣袍滴水的樣子，他臉上那慣有的、冰冷的表情。
“向晚。”他的聲音穿透雨簾和門板傳來，低沉，平靜，聽不出任何情緒?！盎钪??！?/p>
只有兩個(gè)字。
像冰錐，狠狠扎進(jìn)我的耳朵。
活著？
我活著，就是對(duì)他仁慈最大的諷刺？還是方便他夜夜來欣賞自己的“杰作”？
巨大的悲憤堵在喉嚨口，我一個(gè)字也發(fā)不出來。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馬蹄聲再次響起，踏著泥水，漸漸消失在滂沱大雨的深處。
“活著”那兩個(gè)字，卻像詛咒一樣，死死纏繞著我。
我靠著冰冷的門板，緩緩滑坐在地上。地上的泥水浸透了單薄的褲腿。
活著？不如死了痛快。
可我知道，我不能死。我死了，只會(huì)坐實(shí)家族的“罪孽”，讓流放的父兄再無翻身之日。
我必須活著。像臭水溝里的老鼠一樣，頑強(qiáng)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