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暑氣像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將整個世界籠罩在灼熱的陽光里。
夏日里的蟬鳴都透著股有氣無力的沙啞,空氣里彌漫的燥熱,悶得人胸口發(fā)慌。
柳西越野心勃勃的捕蝦計劃沒有成行,因為那個一直在路上的空調(diào)終于就要送到了!
此時烈日當(dāng)空,前后院都是一樣的曬。
他懶洋洋的坐在屋門口的石坎上,有一搭沒一搭的將衣服下擺當(dāng)做扇子往臉上扇風(fēng)。不停在門口張望,不知道還要等多久。
在柳西越昏昏欲睡的時候,終于聽到隔壁傳來一陣吆喝聲,他連忙往院子外面跑去,三兩下就竄到了隔壁。
兩個穿著工作服的工人正在拆一個大的紙箱,陽余暉戴著耳塞安靜的坐在門廊的靠椅上,半點(diǎn)情緒波動都沒有。
柳西越看著他還是慣常的坐姿,一條腿伸出去,一條腿彎曲著,整個人往后仰,很隨意的倒在靠背上。
看著很懶散的樣子……
柳西越心想,要是換個人絕對沒有陽余暉做出來的這么好看。
他又幻想了一下,如果是他自己坐在那里,柳山橋肯定會拿著蒲扇拍他的腿笑他,“坐沒個坐像!”
陽余暉看見了柳西越,眼神示意他,“你自己搬凳子坐吧?!?/p>
柳西越當(dāng)然不用他囑咐,只不過他還不想坐。
他興致勃勃的也不怕曬了,圍著兩個安裝工人打轉(zhuǎn),就像一條搖著尾巴的小狗圍著主人打轉(zhuǎn)討樂子。
陽余暉看不下去,又招呼他,“要半個小時才能安裝好,你過來跟我一起聽歌。”
柳西越這才不情不愿的踱步過去,搬了個小板凳在他身邊坐下,一臉期許的笑道,“空調(diào)要是裝好了,我能不能過來跟你一起睡?”
陽余暉先看了他一眼,柳西越立馬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樣子,像是在說,“你居然會拒絕?”
他的模樣有些好笑,陽余暉勾起嘴角回他,“要不我跟你換個房間,你來這里睡空調(diào)房,我去你那里睡星空房?”
星空房……
柳西越咂摸著這三個字,笑著推了推陽余暉,“你還挺浪漫的,學(xué)的文科還是理科?”
“理科?!?/p>
哦,對,他那一摞試卷里就有物理……
柳西越接著又問,“那你哪個科目學(xué)的最好?”
“英語。”
柳西越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你學(xué)理科的居然英語學(xué)的最好?”
陽余暉看他一眼,“有問題嗎?”
柳西越身體垮下去,撇著嘴,“你應(yīng)該沒有哪一科學(xué)的不好吧?”
陽余暉被他的表情逗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算是默認(rèn)了他的猜測。
身高長相比不上!
籃球比不上!
連學(xué)習(xí)成績也比不上!
柳西越有點(diǎn)坐不住了,他覺得自己還是應(yīng)該回去繼續(xù)看他的書,練他的題。
他還想和陽余暉一起考江城大學(xué)呢!
陽余暉又問他,“你打算選哪科?”
“理科啊,跟你一樣!”
柳西越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話音落地他才想起來他本來是想和發(fā)小李景行一起選文科的。
其實,數(shù)學(xué)和物理他學(xué)的有些頭疼……
這下……
柳西越打定了主意,“我選理科,正好可以請你幫我補(bǔ)課!”
“好?!?/p>
陽余暉答應(yīng)的很爽快,“你知道哪里可以打印教材?”
鄉(xiāng)鎮(zhèn)上肯定是有的,不過距離他們這里還有點(diǎn)遠(yuǎn),他不確定陽余暉愿不愿意去,“明天我可以帶你去,只是騎車要一個小時,你……”
“那就明天去?!?/p>
柳西越頓時心花怒放,覺得這個城里來的少爺怎么看怎么順眼。
正好這時安裝空調(diào)的工人在房間里面喊,“小伙子,空調(diào)裝在哪面墻上?”
柳西越立刻自告奮勇的對陽余暉說,“你別動,我去就行!”
他說完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往房間里跑,指揮完空調(diào)安裝的位置,又到院子里指揮打孔的位置和空調(diào)外機(jī)懸掛的方向。
完全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
陽余暉一直安靜的聽著歌,由著柳西越在他面前跑來跑去。
很快空調(diào)就安裝好了,柳西越關(guān)上房門,愜意的躺在陽余暉的床上,覺得這個夏天終于圓滿了。
他們村子里安裝空調(diào)的人家并不多,買也能買的起,就是太耗電。
不過陽余暉顯然不會因為電費(fèi)的問題而苦惱的。
柳西越看著認(rèn)真盯著電腦屏幕的人,難得的惆悵起來,他在心里嘆了一口氣,翻了個身。
翻過去又翻過來,一個中午就過去了。
柳西越睜開眼睛的時候還有點(diǎn)懵,他盯著頭頂潔白的蚊帳醒了會神,扭頭看見躺在他身邊的陽余暉,這才反應(yīng)過來。
身邊的人此時睡的正熟,安安靜靜的,跟他白日里安安靜靜坐著時的那種感覺很不同。
看著很乖順的樣子……
柳西越支起半邊身體,肆無忌憚的打量他的臉,一邊打量還一邊在心里嘀咕,
頭發(fā)有點(diǎn)長,應(yīng)該帶他去剪一剪。
眼睫毛也很長,不過這個就不用剪了。
鼻梁很高,顯得人很英氣。
嘴巴……
柳西越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他覺得有點(diǎn)不好意思看。
目光移動到臉上,又覺得他的皮膚很白,好像曬不黑一樣,還很容易臉紅……
在柳西越發(fā)覺這一點(diǎn)的時候,他才注意到陽余暉已經(jīng)睜開了眼睛,兩人又一次四目相對。
他的眼睛很黑,過于專注的目光看著有些燙人……
柳西越的心“砰砰”的狠跳了兩下,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靠的太近了一些,連呼吸都幾乎要噴到那張白凈的臉上……
難怪會把人吵醒!
柳西越有些尷尬的往后挪了一個身位,抱歉道,“不好意思弄醒你了,你睡了多久?還要不要繼續(xù)再睡一會?”
陽余暉仍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他看,似乎還沒完全清醒。
柳西越被他看的一陣心慌,他伸手過去一把蓋住那雙灼灼的眼睛,自作主張的說道,“那就繼續(xù)睡吧!”
說完自己也閉上了眼睛。
等到兩人再次睡醒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落到了西邊,低低的懸掛在遠(yuǎn)山山頂上。
夏日的暑氣漸漸消散,柳西越又恢復(fù)了活力,不愿意悶在屋子里,他爬起來做了幾個伸展動作,“我們?nèi)ズ拥躺献咦???/p>
陽余暉抱著枕頭,回了一聲,“好?!?/p>
河堤相隔不遠(yuǎn),從柳西越家的露臺上可以看到一段完整的河堤風(fēng)貌。
靠近村舍的一面是大片的農(nóng)田,另一面則是茂密的樹林,一直沿著河堤鋪排開去,延伸至天際盡頭。
走過樹林就是河灘,河灘一段沒有種樹的地方就是大片的青草地,也是柳西越整個童年時光的棲息地。
此時夕陽映照在河面上,盈盈蕩漾如閃著暖橙色的珠光。
柳西越和陽余暉沿著小路慢慢走著,一路走到河堤上面,再往下的路就會通往渡口。
村子里的人需要乘著擺渡船,搖搖晃晃的渡過大河才能去到對岸。
而對岸的那條路就是通往鄉(xiāng)鎮(zhèn),城市,也是陽余暉所在的江城的一條路。
“河堤下面的那條大河叫做江北河,最終也會匯入橫穿江城里的那條大江里。
每年汛期河水都會上漲,這條河堤就是住在兩岸的好幾代村民們一點(diǎn)一點(diǎn)建起來的。
從我記事起,河水最高也就漲到和堤壩持平,我小的時候就總是提心吊膽,擔(dān)心河水沒過村莊,我們都會被淹死,哈哈……”
柳西越望著河面,笑的很暢快。
陽余暉也跟著露出一點(diǎn)笑意,“我以前也會站在跨江大橋上眺望江水,就像你現(xiàn)在一樣,站在高堤上眺望這條大河?!?/p>
他的話像是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柳西越心里的落差感總算找回來了一些。
他走了兩步,離陽余暉更近一點(diǎn),懷著雀躍的心情問他,“那你以后回江城了,望著江面的時候會想起我嗎?”
陽余暉側(cè)著臉看他,那黑色的瞳仁里映照著他的臉。
“會的?!?/p>
他聽見陽余暉肯定的回答。
這一次他得到了那塊糖果,他只是稍稍詢問,對方就輕而易舉的滿足了他。
讓他感到很高興,
比把糖吃進(jìn)嘴里的那種感覺更高興。
“嗚——嚯——”
柳西越對著天空暢快的大喊一聲,也不管會不會惹來村里人的白眼。
“小陽哥!跟我來!”
他喊完就拉著陽余暉的手,從高堤上一路往河灘俯沖下去。
風(fēng)呼嘯著從耳邊刮過。
“阿越!快停下!”
陽余暉被他的舉動弄得措手不及,神情難得的有些慌張。
“別怕,跟著我!”柳西越正在興頭上,頭也不回的喊道。
俯沖的速度越來越快,兩個人的心跳也越來越快,眼看就要失控沖進(jìn)河灘里!
陽余暉從后面猛的一用力,拽著柳西越將他拉回來,巨大的沖擊力將兩人撞倒,兩人抱做一團(tuán)滾到了河灘邊的草叢里。
“你瘋了!”
陽余暉驚魂未定的一把推開柳西越,神情不太好看。
“哈哈哈……”
柳西越翻身坐了起來,難得看見陽余暉這么精彩的表情,他推了推他的肩膀,“喂,生氣了?”
陽余暉偏過頭去懶得搭理他。
“河灘里的水很淺,我小的時候經(jīng)常這樣往下沖,一直撲到河水里,不會有危險的。”
柳西越仍舊去撞他的肩膀,帶著討好的語氣說道,“你不覺得心情很暢快嗎?很自由的感覺?!?/p>
陽余暉站起身回望著他們剛才俯沖下來的位置,一時間也沒說話。
柳西越不知道他又在想些什么。
或許那冒險的舉動真的嚇到了這個城里來的少爺,柳西越拍了拍屁股站起來,湊到陽余暉的面前賠禮道歉,“好了,我下次不拉著你了,行了吧?”
“我?guī)闳淞掷锿姘?!?/p>
他剛說不拉著陽余暉,話音一落就又扯著人往樹林子里走去,也不管那人樂不樂意。
顯然是有點(diǎn)不樂意的。
被拉扯的人沒有乖乖跟著他走,而是用力一扯將他拉到了自己身后,再一把將人甩開,自己往前面走去了。
柳西越兩次三番被他甩到后面,心想,這個城里來的少爺還是有點(diǎn)矜貴的傲氣的。
他緊走幾步跟在后面,又找話題問陽余暉,“你在城里有什么好玩的?跟我說說唄!”
“沒什么好玩的?!?/p>
陽余暉的聲音沒什么起伏,“游戲廳,動物園,游樂場,再就是逛逛公園。”
柳西越的注意力都在“游戲廳”三個字上,他心想,陽余暉這樣一個愛學(xué)習(xí)的人居然真的喜歡玩游戲!
玩游戲成績還能那么好,真讓人心塞!
他好奇問道,“游戲好玩嗎?你一般都玩些什么?”
陽余暉忽然停了下來,他轉(zhuǎn)身背著光湊近柳西越,那目光里帶著讓人無法解讀的深意。
兩人靠的太近,柳西越抬著下巴去看他,只覺得有種迫人的壓力。
這股壓力也可能只是因為身高上的差距導(dǎo)致的,他無法分辨。
柳西越下意識的后退一步,有些緊張的問道,“怎么了?”
陽余暉沒再靠近,他只是低著頭深深看了他一眼就忽然轉(zhuǎn)過身去,丟下一句,“沒什么。”
柳西越被他的舉動弄得一頭霧水,他跨過幾步又去扯他的胳膊,固執(zhí)的問道,“你有話就直說,躲什么呀?”
陽余暉像是存心捉弄他一般,他盯著柳西越看了很久,然后微微俯身在他的耳邊低聲說道,“玩殺人游戲……”
柳西越被他話里的那兩個血腥字眼給驚得待在原地,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他只是在回答剛才的問題。
陽余暉卻并沒有因戲弄得逞而愉快,他輕嘆一聲,語意不明的說了一句,“阿越,我沒你想的那么好……”
又繼續(xù)一個人往前面走去。
柳西越看著他的背影,終于回過神來,腦海里還是剛才他說那句話時的神情。
他的眼睛里似乎閃著光,此時孑然一身的走在森然的密林里,如同一只踽踽獨(dú)行的野生動物。
看著,有些孤單……
樹林里很寧靜,葉脈在微風(fēng)中簌簌作響,投下細(xì)碎晃動的光斑,那光斑已經(jīng)昏暗的幾不可見。
柳西越只呆滯了幾秒,就迅速的快跑幾步追上陽余暉,這次他沒再扯陽余暉的胳膊,而是并肩與他站在一起慢慢的往前面走。
“你是不是不太開心?”
陽余暉沒有搭話,他抬頭從樹葉縫隙中仰望天空,突然說道,“阿越,我很喜歡你。”
“啊……”
柳西越的心陡然一跳,還有點(diǎn)摸不著頭腦,他心想,就算喜歡也不用說出來吧,多難為情?。?/p>
他有些害臊的支支吾吾回道,“我,我也一樣……”
陽余暉依然仰著頭,像是并不在意他的回答。
柳西越順著他的目光抬頭,然后他就看見了幾棵高大的桑樹,樹上的桑葚果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膾煸谏厦?,多半都已?jīng)成熟。
“哇!”
他歡快的跑到桑樹底下,手腳并用,很快就爬了上去,然后攀附在樹干上居高臨下的問陽余暉,“你要不要上來?”
陽余暉看著他沒有說話,他似乎是在猶豫,然而過了一會還是輕輕搖了搖頭。
柳西越趴在一根樹杈上向下俯身,半個身體都懸在空中,他朝陽余暉伸出一只手,對他說道,“來吧,我拉你上來!”
陽余暉仰頭看著他,似乎有些意外,又似乎有些擔(dān)心,那目光閃爍著,好像就要說些什么。
柳西越卻有點(diǎn)等不及,催促道,“上來啊,別怕,我保證會拉住你!”
陽余暉終于握住了他的手,少年人的手心溫度很高,手掌寬厚,只是輕輕接觸就能讓人感受到一種很有力量的安全感。
兩個人都坐在了高高的樹杈上面,柳西越指著樹上的桑葚果問陽余暉,“不介意的話可以直接吃?!?/p>
說完自己就先摘了幾個放在嘴里,還不忘提醒陽余暉,“你挨我近一點(diǎn),別掉下去了!”
陽余暉側(cè)著臉看他毫不顧忌的吃相,終究還是別過臉去,沒有伸手去摘。
柳西越吃了不少,手指已經(jīng)染成了烏紫色,他在心里想,這個城里來的少爺也不是全然沒有一點(diǎn)矜貴氣的。
他特意挑了一顆品相好的,遞到陽余暉嘴巴,像喂小孩子一樣對他說,“啊,張開嘴巴,很甜的?!?/p>
陽余暉終于被他逗笑,拍開他的手有些別扭的轉(zhuǎn)過頭去,說道,“你自己吃就行了,我不愛吃這個?!?/p>
兩個人在樹上坐了一會,夕陽眼看就要沉下去。
“該回去了!”
柳西越從樹上站起來就往下跳,樹枝因他的動作有些晃動。
在陽余暉還未來得及穩(wěn)住身形前,柳西越就已經(jīng)在地面上站穩(wěn)了。
他昂著頭仰望著樹上的人,張開雙臂說道,“你也跳下來吧,我接住你!”
他的眼里滿是促狹的笑意,仿佛是在取笑陽余暉這個城里來的少年沒有冒險的勇氣。
然而他的眼里又滿是期盼和自信,仿佛急于向陽余暉證明他也有不輸于他的一面。
陽余暉只猶豫了一瞬就從樹上站了起來,他張開雙臂,整個人猶如飛蛾撲火一般朝前倒去。
仿佛帶著決絕的意志要用他的生命做賭注,去驗證柳西越到底會不會真的能夠接住他!
“喂喂,你慢點(diǎn)……”
柳西越被他這種危險的舉動驚的心都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他本能的撲過去用盡全部的力量去接住那迅速墜落的身軀,整個人被巨大的俯沖力撞倒在地。
他的后腦勺重重的磕在泥地上,額頭上也被陽余暉的下巴磕得生疼。
“嘶——”
柳西越發(fā)出痛苦的一聲,心臟還在“咚咚咚”的劇烈跳動,他躺在地上只覺得一陣頭暈?zāi)垦!?/p>
身上的重量忽然減輕,他才終于吐出一口氣,整個人恢復(fù)了清明。
陽余暉還在他的上方,撐著胳膊看著他。
柳西越這才注意到他嘴唇上的血跡,顯然是被他的額頭磕到的。
多么相似的場景!
“哈哈哈……”
柳西越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陽余暉也被他的笑聲感染,少年人的暢快笑聲在林子里回蕩,驚飛了一群歸巢的鳥雀。
兩個人并肩躺在落滿厚厚植被的泥地上,有種劫后余生的慶幸。
柳西越問陽余暉,“你現(xiàn)在開心了嗎?”
陽余暉望著頭頂被密林分割成小塊的暗沉天色,低聲回他,“開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