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剛開始,正值七月,太陽恰好懸在遠方群山的山頂處,金燦燦的在半垂的天際拉出幾道霞光。
柳西越將前后院的門都敞開,坐在屋門口的石坎上瞇著眼睛盯著那刺目的光線漸漸收斂它的余熱,一點一點的落到山后面去,最后只看得見一抹紅暈。
燥熱了一整天的暑氣終于落幕,蟬鳴聲陡然消失,空氣輕微的流動起來,將他額前的碎發(fā)掀起一個弧度。
他雙手撐在身后,仰著脖子凝視著墻頭上擺放著的一盆仙人掌,正在感受夏日的晚風(fēng)從他衣領(lǐng)穿透過身體的那種愜意和舒爽,視線里忽然闖入一個干凈利索的少年身影打斷了他的遐想。
這是柳西越印象里和陽余暉的初見。
少年穿著嶄新干凈的短袖帽衫,動作利索的翻上了柳西越家的墻頭,緊接著一個漂亮的回旋,就見他曲起一條腿坐在了那盆仙人掌的邊上。
柳西越將身體擺正歪著腦袋好奇的打量他,少年的頭發(fā)有點長,低著頭,劉海蓋住了半邊眼睛,側(cè)臉長的很英氣,有點像動畫里的網(wǎng)球王子。
他一點也沒發(fā)現(xiàn)院子里還有人,正神情專注的盯著那盆開得正旺盛的仙人掌花,慢慢的伸出他的手……
柳西越緊張的“哎”的一聲,奔到墻根底下抬起頭望著他說道,“花不可以摘的!”
少年被驚了一下,他將手縮回去,用另一只手捏著他縮回去的那根手指頭,對著已經(jīng)暗沉的天光仔細觀察著,看情形是被仙人掌的刺扎到了。
“那個,你的手不要緊吧?”柳西越扯了扯自己的衣擺,沒來由的覺得有些緊張。
少年沒答話,他回過頭微微俯身居高臨下的看著柳西越,兩個人四目相對,晚風(fēng)從墻頭上越過,一時寂靜的只能聽見各自心跳的聲音。
柳西越不自覺的咽了咽口水,不知道現(xiàn)在是個什么情況。
少年盯著他的眼睛看了良久,突然開口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嗓音低沉又透亮,非常的悅耳好聽,柳西越只覺得自己的心臟快速的跳動了幾下,還來不及反應(yīng),那個少年就又問道,“你很緊張?”
“啊……”
柳西越忽然就心虛起來,他攥緊拳頭,才說了一個“我”字,那少年就點點頭說,“知道了?!?/p>
然后往后翻身一躍極瀟灑的跳下了墻頭,眨眼間就落在墻那邊看不見了。
柳西越的心還緊繃著,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心想,知道什么呀?他都不知道!
他還待在原地仰著頭,就著這個姿勢看那盆黃澄澄的仙人掌花,視線里就又出現(xiàn)了那個少年的身影。
少年這次爬墻的姿勢沒有那么利索了,因為懷里還抱著一個西瓜。
他朝柳西越喊了一聲,“嗨,接著!”然后就將西瓜往下一拋。
柳西越著急忙慌的去接,西瓜落在他的懷里又打了個轉(zhuǎn)——
“咕咚”!
掉在青石磚鋪成的地面上脆生生的裂成了兩半。
柳西越一口氣還沒理順,心還在胸口提溜著,那少年就從墻頭跳了下來落在他的身邊。
柳西越側(cè)臉去看,這才發(fā)現(xiàn)少年的個子很高,比他還要高出半個頭。
少年離的很近,伸手就去拉柳西越的胳膊,他將人撥到自己身后,然后彎腰去撿那摔碎的西瓜。
在他俯身的時候,柳西越可以看見他的腰腹從衣服下擺里露出來,肌肉緊繃繃的,皮膚顏色和他的臉一樣白。
他一手托住一半西瓜,目光在院子里逡巡著問道,“哪里有水?我去洗一洗?!?/p>
柳西越眨眨眼睛“哦”了一聲,如夢初醒,邁開長腿將人帶到院子里的水井那里,給他打了一桶水。
少年勾著腰將西瓜扔進去,動作幅度有些大,水花濺出來將他的褲腿都打濕了。
柳西越順著視線打量,才發(fā)現(xiàn)他下半身穿的和短袖帽衫是一整套的闊腿短褲,底下露出兩條肌肉線條流暢的小腿,腳上踩著一雙白色的運動鞋。
少年將洗好的半個西瓜遞給柳西越,又讓他去拿勺子。
柳西越全程跟個工具人一樣完成了他交代的指令,就和他并排坐在了門檻石上一起吃西瓜。
少年這時又問他,“現(xiàn)在可以說你叫什么名字了嗎?”
柳西越心一緊,原來他請他吃西瓜還是為了問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有這么重要嗎?
他著急咽下嘴里的一口西瓜,盡量讓自己的嗓音聽起很淡定,“我叫柳西越,楊柳,西邊,超越的越。”
“你好!”
少年向他伸出一只手來,鄭重其事的說道,“很高興認(rèn)識你,我叫陽余暉,陽光盡落只剩余暉,陽余暉。”
“你好!”
柳西越有些別扭的和他握了握手,感覺他的手指也很有勁。他心想,原來他的名字就是落日余暉。
柳西越舀了一勺西瓜放到嘴邊問他,“你是從城里來的?”
陽余暉偏頭看他,“怎么?看起來不像嗎?”
柳西越“哈哈”笑了兩聲,陽余暉的視線在他臉上停頓了兩秒,才聽他說道,“你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這話沒引起什么反應(yīng),陽余暉還在專注的盯著他的臉看。
柳西越也停下動作看著陽余暉,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很黑,里面的神色有些深沉,讓他心里有些發(fā)慌。
他不自在的摸了摸自己的臉,疑惑的問道,“我臉上有東西?”
“沒有?!?/p>
陽余暉將臉轉(zhuǎn)了回去,低聲說道,“我以前見過你,小的時候?!?/p>
“小的時候?”
柳西越往他翻過來的那面圍墻望了望,不可置信的問道,“你住隔壁?”
“嗯,有問題嗎?”
柳西越看著他泰然自若的樣子,一時沒言語,他心想,問題大了!
隔壁都空了好多年了,還能住人嗎?
他還想繼續(xù)打聽打聽,陽余暉就站起身在院子里四處張望了一下,問他,“西瓜皮扔在哪里?”
“給我吧!”
柳西越從他手里接過已經(jīng)挖空了的半個西瓜,連同自己那半個西瓜一起洗干凈然后放到廚屋里去了。
陽余暉有些奇怪的問他,“你不扔嗎?”
柳西越似乎有些意外他會問這個問題,帶點驚訝的神色回他,“不扔啊,西瓜皮也能吃的。”
陽余暉站在原地神色復(fù)雜了兩秒鐘,還是將想說的話又吞回了肚子里。
此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柳西越朝院子門口張望了一番,有些猶豫的對陽余暉說道,“我爸應(yīng)該快要回來了,你……”
“那我走了?!?/p>
不等他說完,陽余暉就縱身一躍又從原來那堵墻翻了回去。
“哎……”
柳西越一時呆在原地,他本來是想問問陽余暉要不要留下來和他們一起吃晚飯的,畢竟,他才吃了他半個西瓜。
“走了就算了吧……”
柳西越看著空蕩蕩的墻頭,轉(zhuǎn)身回屋里將院子里的燈打開,昏黃的燈光將他的影子在地上扯出兩條筷子腿。
他又順著燈光走了幾步坐到石坎上,將變形的影子縮回成一團蜷在身下,昂著頭看趨光而來的飛蛾圍著白熾燈打轉(zhuǎn)。
待了半刻鐘,院子外面突然傳來幾聲狗叫,柳西越趕緊起身去廚房將早就備好的食材倒入鍋中,撒上調(diào)料,再翻炒幾下盛出來。
很快院門口就響起腳步聲,再就是放農(nóng)具的聲音。
“我回來啰!”
柳山橋扯掉脖子上浸滿汗水的毛巾,端起茶缸咕隆咕隆灌了半缸子粗茶,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喟嘆,又將草帽的一邊卷起拿在手上當(dāng)扇子,一邊扯著背心領(lǐng)口一邊往里面灌風(fēng)。
“爸!”
柳西越一邊將炒好的菜往桌上端,一邊說道,“熱就把風(fēng)扇打開吧!”
“不熱,不熱!”
柳山橋在長條凳上坐下,嘴里這樣說,手上扇風(fēng)的動作卻沒停過,時不時的還在胳膊腿上拍打幾下。
柳西越將蚊香端到桌子底下,又從水桶里取出已經(jīng)放常溫了的綠豆粥,這才在四方桌前坐下和柳山橋一起吃晚飯。
等柳山橋一碗粥喝下肚,他就迫不及待的發(fā)問了,“爸,你知道隔壁現(xiàn)在住人了嗎?”
柳山橋一愣,“住人?”
他夾了一筷子茄子扔到嘴里砸吧了兩下才“哦”了一聲,
“隔壁屋子里前些日子是有人來打掃過,我也不曉得,你見到人了?”
“嗯,看起來跟我差不多大。”
“哦,那估計是陽爹家的孫娃吧!”
柳西越吞下一口粥,又問道,“那陽爹以前還在世的時他回來過嗎?”
柳山橋扒拉了兩口菜,含糊不清的說道,“應(yīng)該回來過吧,我記得他那邊有些日子是蠻熱鬧的,你小的時候經(jīng)常過去玩,你不記得了?”
“都多少年了,我哪里還記得??!”
柳西越迅速扒完最后一口菜,將碗筷往桌上一放,“我去隔壁瞧一瞧啊,碗放著等我回來再洗!”說完就一陣風(fēng)似的跑出了屋子。
院子里的燈還亮著,向外投射出一個門框的形狀,天已經(jīng)黑透了,各家各戶都亮著燈東一點的西一點將村里的小路照亮。
柳西越跑到隔壁,從緊閉的門縫里往里看,院子里沒有亮燈,屋子的門也是關(guān)上的。他使勁拍了拍厚重的木板門,等了一會陽余暉才擰著眉頭出來開門。
“你找我有事?”
“沒事??!我小的時候經(jīng)常過來玩,好幾年沒來了,過來看看?!?/p>
柳西越一只胳膊撐著門框,歪著腦袋往里面打探,笑著問他,“你吃晚飯了嗎?”
陽余暉抱著雙臂倚靠在門框上,低著頭認(rèn)真看著他的眼睛,回了一句,“吃了。”
他沒有開燈,柳西越就著不太明亮的光線只能看見他臉上的線條輪廓,那雙盯著他看的眼睛里似乎閃著光,在黑夜里看起來像某種踽踽獨行的野生動物。
柳西越移開視線,沒話找話的問道,“過完暑假我就升高二了,你呢?”
陽余暉低聲回他,“我升高三?!?/p>
原來他要高一屆,柳西越在心里這么想,莫名感覺有點失落 。
他還想再問,陽余暉就將院門拉開了一些,轉(zhuǎn)身往屋子里走,回頭對他說道,“進來吧?!?/p>
柳西越跟著他摸索著進了院子里 ,沒走幾步就被腳下一塊翻起的青磚絆了一下,他驚呼一聲,猛的往前一撲扯住了陽余暉的帽衫下擺,將他拉的踉蹌了兩下。
陽余暉很快站穩(wěn)身形轉(zhuǎn)過身扶住了柳西越,問道,“沒事吧?”
柳西越受驚的一顆心“砰砰砰”的跳的飛快,他迅速站直身體,離開那燙的嚇人的掌心,呼出一口氣,“黑燈瞎火的,你怎么不開院子里的燈?”
陽余暉若無其事的收回手,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屋子里走,“我剛住進來,還不熟悉,你自己去找找吧?!?/p>
柳西越比照自家屋子里的格局很快找到電閘,又將屋子里的燈打開了。
高高的房梁上掉下來一根打著卷的電線,底下接著一個燈泡,和他家里的一樣,都是昏黃的白熾燈,上面布滿了灰塵。
他就著燈光將整個堂屋打量了一遍,找不出一點熟悉的記憶。
屋子里的家具都很老舊了,全部堆放在一邊,將一整面墻都遮擋住,光線照不進去,看起來有些嚇人。
柳西越站在屋子中間,只覺得空蕩蕩的,說話都能聽得見回聲,他悄悄地挪了挪腳步,緊跟著陽余暉進了房間,這才放松下來。
跟外面不一樣,房間里裝的是日光燈,整個空間都亮堂堂的,陽余暉一進去就先將桌子上的臺燈給關(guān)掉了。
“你一個人住不害怕嗎?”
柳西越一邊說,一邊好奇的在他房間里四處打量。
房間里很干凈,所有的物品都很新,床邊擺放著一個大案桌,他一眼就看見了桌子上的那臺筆記本電腦,一時停在了門口,覺得有些局促。
陽余暉就坐在電腦屏幕前不知道在操作什么,神情很專注,似乎沒有聽見他的提問。
柳西越向他走近了一點,好奇的問道,“你這里有網(wǎng)嗎?”
陽余暉將屏幕調(diào)了個方向面對柳西越,指著上面的練習(xí)題對他說道,“你以為我在玩游戲?”
柳西越頓時有些窘迫,他倒沒那么想過,只是他還沒接觸過電腦,只聽說那玩意需要聯(lián)網(wǎng)才能使用,更不知道聯(lián)網(wǎng)是為了打游戲。
或許是他的窘迫顯示到了臉上,陽余暉又接著他剛才的問題回答他,“村里還沒拉網(wǎng)線,電腦里面有高中教材,你要看嗎?”
“不用了,謝謝!”
柳西越?jīng)]心情在大熱天的晚上補習(xí),他撩起T恤衫的下擺在臉上抹了一把汗,眼睛轉(zhuǎn)了一圈想找找風(fēng)扇在哪里,卻發(fā)現(xiàn)房間的窗戶居然是關(guān)閉的!
難怪感覺這么悶熱!
他盯著緊閉的窗戶,簡直覺得不可理喻,“你不熱嗎?”
陽余暉將一條腿往前伸,身體仰倒在椅背上,又將領(lǐng)口拉低了一些,反問道,“你看我像不熱的樣子嗎?”
柳西越眉頭都快打結(jié)了,他覺得這個城里來的少爺是有點矜貴的傻氣在身上的。
他不想多費唇舌,徑直走到窗戶邊去開窗,哪知道推了幾下居然沒推開!
陽余暉的聲音又從后面懶洋洋的傳來,“你以為我是傻子嗎?”
柳西越簡直尷尬的腳趾頭扣地,心想,誰傻都沒他傻!
他在原地又站了幾秒鐘假裝還在研究,陽余暉又補了一句,“別費勁了,窗戶封死了?!?/p>
柳西越這才悻悻地走了回來,目光還在四處搜尋,陽余暉又接著說,“風(fēng)扇也沒有,有空調(diào),過幾天才能運過來。”
柳西越的心情隨著他的話音沉到谷底又直沖天際,果然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啊,連空調(diào)都能用得起!
他立馬起了套近乎的心思,關(guān)切的說道,“那你這幾天住在這個不透風(fēng)的房子里不得熱死,晚上去我那里睡怎么樣?”
陽余暉靠在椅背上,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柳西越,像在認(rèn)真思考他話里暗含的企圖。
柳西越被他看的心虛起來,他心想,他又不是想占他的便宜,反正空調(diào)開著,房間里多一個人也不會多費一點電……
他想到這里又開始思考起空調(diào)工作的原理,多一個人的話就多產(chǎn)生一份熱量,或許可能真的會多費那么一點電……
陽余暉還一個字都沒說,柳西越就先被自己給洗腦了,頓時有些無地自容。
他立刻期期艾艾的解釋,“我不是想占你便宜啊,我就是……”
就是什么呢?他一時半會沒找到借口。
陽余暉偏著頭沒說話,他似乎熱的很了,臉和脖子都紅透了。
柳西越頓時同情心上涌,真心實意的邀請他,“我家樓上有個露臺,晚上睡在外面很涼快,還可以看到滿天的星星,空氣也很好,你就過來和我一起睡吧!”
陽余暉似乎被他打動了,眼睛里多了一點神采,嘴角也揚起一抹笑意,那笑容就像寒冬臘月里久違的一抹暖陽。
柳西越有些臉熱的撓了撓耳根,后知后覺的為自己貿(mào)然邀請一個剛認(rèn)識的人和自己睡的行為感到赧然。
他有些局促不安的站在原地,就聽陽余暉突然問道,“你很想我去嗎?”
柳西越被他的話給問住了,他心想,他不過就是隨口一提!
不過這話卻不好告訴他,不然顯得自己方才那番真心話都成了虛情假意。
可要是回他“是很想你去”,他又覺得不太合適,哪里不合適他也說不上來。
就這樣不上不下的吊著,他囁嚅了半天終于擠出一句,“你到底去不去嘛?”
陽余暉忽然被他逗笑,他的笑聲比說話的聲音更悅耳,柳西越看著他臉上的笑意一直蔓延到眼底,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又開始慌張起來,就好像先前被磚塊絆倒時的那種心有余悸的感覺仍未消散。
柳西越提著一口氣緊張的看著他,就聽陽余暉輕聲說了句,“好,我去?!?/p>
真的聽見他的答復(fù),柳西越心里的那股勁卻忽然散了。
“哦,好……”
他訥訥回道,感覺有些茫然,甚至都搞不懂自己為什么要提出這個要求了。
“那你洗完澡就過來找我,我先回去收拾一下!”
他稀里糊涂的丟下這句話就急匆匆的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