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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了。

當(dāng)意識回籠的瞬間,太陽穴被劣質(zhì)風(fēng)扇吹得突突作痛,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土墻受潮后發(fā)出的霉味。我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糊著報紙的屋頂,報紙的邊角已經(jīng)泛黃卷起,上面“1988年”的字樣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真的回到了1988年,我十八歲的夏天。

“……念書有啥用,女孩子家家的,早晚是別人家的人,能嫁個好人家就不錯了。再說了,讓你姐去,不也是為了咱們家好?她有了鐵飯碗,將來能拉扯你弟弟一把……”

門外,母親趙桂蘭壓低了聲音,但那刻薄又理所當(dāng)然的語氣,像淬了毒的鋼針,一瞬間刺穿了我三十年的記憶。

我沒死在冰冷的病床上,卻重生在了我命運(yùn)被偷梁換柱的這一天。

我的心臟瘋狂地擂動,不是因?yàn)橄矏?,而是因?yàn)樘咸斓暮抟?。我赤著腳,像一縷幽魂,悄無聲息地走到門邊,透過那道窄窄的門縫往外看。

堂屋里,姐姐陳巧正背對著我,手里拿著一張嶄新的、印著紅字的紙。她的嘴角,正抑制不住地向上揚(yáng)起,那是一種得償所愿的、竊喜的弧度。

我爹陳建國坐在桌子旁,一口一口地抽著旱煙,煙霧繚繞,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緊鎖的眉頭和選擇沉默的態(tài)度,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而我媽趙桂蘭,正唾沫橫飛地?cái)?shù)落著我這個“書呆子”的不是,仿佛把我十幾年寒窗苦讀換來的前程,送給我那成績一塌糊涂的姐姐,是我天大的福氣。

那張紙,我死都不會認(rèn)錯。

上海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

我的!用我陳念的名字和分?jǐn)?shù),換來的通知書!

上一世,我就是在這個房間里,因?yàn)橹惺疃杷艘惶煲灰埂5任倚褋?,一切已成定局。陳巧拿著我的通知書,用我的身份,去了上海,成了風(fēng)光無限的大學(xué)生。而我,成了全村的笑話,一個“考上了大學(xué)卻讀瘋了”的反面教材。

他們告訴我,通知書寄丟了。他們告訴我,是我自己沒福氣。他們告訴我,身為姐姐,就該為家里犧牲。

于是,我信了。我認(rèn)了。我用我剩下的人生,為他們做牛做馬。我十九歲進(jìn)廠打工,每個月的工資,一分不留地寄回家里,給陳巧當(dāng)生活費(fèi),給弟弟攢彩禮。我三十歲不到,就因?yàn)榉e勞成疾,熬壞了身體。最后,我一個人孤獨(dú)地死在出租屋的病床上,臨死前,我看到電視上,功成名就的“陳念”——我的姐姐陳巧,正作為杰出校友,在給母校捐款。

她偷走了我的人生,過得風(fēng)光無限。而我,這個真正的主人,卻像陰溝里的老鼠,無聲無息地爛掉、死去。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滔天的恨意,像巖漿一樣,灼燒著我的五臟六腑。我?guī)缀跻刂撇蛔〉貨_出去,將那對狗男女撕成碎片。

但我沒有。

我緩緩地退回屋里,看著水缸里倒映出的那張年輕、瘦弱、卻因?yàn)闋I養(yǎng)不良而顯得有些蠟黃的臉。我對自己說,陳念,別急。上一世你已經(jīng)死了,這一世,你要笑著,看他們一個一個地,下地獄。

我悄悄地走到后窗,從窗臺上,拿起那把用來割豬草的、磨得锃亮的鐮刀。我把它藏在身后,然后,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了房門。

“吱呀——”

刺耳的開門聲,讓堂屋里的三個人,像被施了定身法,瞬間僵住了。

陳巧臉上的竊喜,還來不及收回,就那么僵在了臉上。她看到我,像見了鬼一樣,下意識地就把那張通知書往身后藏。

“念念?你……你醒了?”我媽趙桂蘭的臉上,閃過一絲心虛和慌亂。

我爹陳建國,終于抬起了頭,他看著我,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沒有理會他們。我的目光,像兩把冰冷的刀子,死死地釘在陳巧的身上。

“姐,”我笑了,笑得燦爛無比,“你藏什么呢?那不是我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嗎?拿來,給我看看。”

我的笑容,似乎讓陳巧找到了些許底氣。在她眼里,我還是那個可以被隨意拿捏的、懦弱的妹妹。

“什么你的通知書,念念你睡糊涂了吧?”陳巧臉上擠出一絲僵硬的笑,一邊說,一邊把通知書往我媽趙桂蘭手里塞,“這是我的!我考上了!”

趙桂蘭像接到了指令,立刻把通知書護(hù)在懷里,挺起胸膛,對我擺出了母親的架子:“陳念!你鬧什么鬧!你姐姐考上了大學(xué),這是我們家天大的喜事,你別在這里發(fā)瘋!”

“發(fā)瘋?”我臉上的笑容更大了,“媽,你確定,是姐姐考上的?而不是,她要頂著我的名字,去上我的大學(xué)?”

這句話,像一顆炸雷,在小小的堂屋里炸響。

陳建國手里的旱煙桿“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陳巧的臉,瞬間變得慘白。

趙桂蘭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下子跳了起來,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你個沒良心的小畜生!你胡說八道些什么!你姐姐為了這個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你倒好,一天到晚就知道讀那些沒用的死書,現(xiàn)在還學(xué)會誣陷你姐了!我打死你這個白眼狼!”

她說著,就揚(yáng)起那只粗糙肥厚的手掌,朝我的臉扇了過來。

上一世,這一巴掌,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落在了我的臉上。它打掉了我的尊嚴(yán),打碎了我的希望,讓我徹底淪為了這個家的奴隸。

但這一世,不會了。

就在她的手掌即將扇到我臉上的瞬間,我猛地抬起手,將那把一直藏在身后的鐮刀,橫在了我的面前。

雪亮的、帶著寒氣的刀鋒,堪堪停在她枯樹皮一樣的手腕前。

趙桂蘭的動作,戛然而止。她驚恐地看著那把閃著寒光的鐮刀,臉上的蠻橫瞬間被恐懼取代。

“你……你……”她指著我,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媽,”我依舊在笑,只是那笑容,足以讓三伏天結(jié)冰,“你再往前一步試試?看看是你的巴掌快,還是我的刀快。”

整個屋子,死一般的寂靜。

我握著鐮刀,一步一步地,逼近護(hù)著通知書的趙桂蘭和嚇得瑟瑟發(fā)抖的陳巧。

“把通知書,給我?!蔽业穆曇舨淮螅瑓s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從地獄里爬出來的陰冷。

“陳念!你瘋了!你要干什么!快把刀放下!”我爹陳建國終于從震驚中反應(yīng)過來,對我厲聲喝道。

“爸,”我轉(zhuǎn)過頭,看著這個我叫了三十年父親的男人,眼里的嘲諷幾乎要溢出來,“這句話,您三十年前就該說了。在她們準(zhǔn)備偷走我人生的那一刻,您就該站出來說這句話。但是您沒有。您跟現(xiàn)在一樣,選擇了默許。所以,您現(xiàn)在,沒資格管我?!?/p>

我不再理他,重新將目光鎖定在陳巧身上。

“我再說一遍,把通知書,給我?!?/p>

或許是被我眼里的瘋狂嚇到了,陳巧顫抖著,從趙桂蘭懷里,抽出了那張決定了她和我兩個人命運(yùn)的薄紙,遞給了我。

我接了過來。

“上海大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系”,“陳念(收)”。

每一個字,都像是用我上一世的血淚寫成的。

我拿著這張紙,沒有回屋,而是轉(zhuǎn)身,大步走出了家門,走到了院子里,走到了全村人都能看到的打谷場中央。

我們家的動靜,早就驚動了左鄰右舍。此刻,打谷場周圍,已經(jīng)圍了不少看熱鬧的村民。他們對著我們家指指點(diǎn)點(diǎn),議論紛紛。

陳巧和趙桂蘭、陳建國,也追了出來。他們看到這陣仗,臉上都露出了驚慌失措的表情。在這個年代的農(nóng)村,臉面,比命都重要。

“陳念!你到底想干什么!你還嫌不夠丟人嗎?快給我回來!”趙桂蘭尖叫著。

我沒有理她。我站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央,高高地舉起了手里的錄取通知書。

“大家看清楚了!”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喊道,“這是上海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是我陳念,考上的!”

人群中發(fā)出一陣驚嘆。

“但是!”我話鋒一轉(zhuǎn),目光冷冷地掃過我那三個所謂的“親人”,“我的好姐姐,陳巧,在我的好媽媽,趙桂蘭的幫助下,準(zhǔn)備拿著我的通知書,去頂替我上大學(xué)!”

一石激起千層浪!所有村民的臉上,都露出了震驚和鄙夷的表情,目光齊刷刷地射向了陳巧和趙桂蘭。

“你胡說!”陳巧又急又怕,哭著喊道。

“我胡說?”我冷笑一聲,“那不如,我們現(xiàn)在就去鎮(zhèn)上的派出所,讓我當(dāng)著公安同志的面,背一段高中的課文,再讓我‘考上大學(xué)’的好姐姐,寫幾個字,看看誰才是真正的陳念,怎么樣?”

陳巧的哭聲,戛然而止。她知道,她根本不敢對質(zhì)。

看著她那副魂飛魄散的樣子,看著趙桂蘭那張漲成了豬肝色的臉,看著陳建國那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的窘迫。

我笑了。

然后,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我做了一件,讓我上一世想都不敢想,卻在這一世感到無比暢快的事情。

我把那張承載著我光榮與夢想,也承載著她們罪惡與貪婪的通知書,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撕成了碎片。

“撕拉——”

那聲音,是我對上一世懦弱的自己,最響亮的告別。


更新時間:2025-09-02 09:0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