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晉我為婕妤的消息,像顆石子投進沉寂的湖面,蕩開幾圈漣漪,又很快平息下去。
沒掀起太大風浪。
一來我出身不算頂頂顯赫,二來這恩寵來得古怪——沒有侍寢,沒有賞賜珠寶綾羅,只有一道協(xié)理六宮的口諭和一堆搬進攬月小筑的陳舊賬冊、宮規(guī)舊例。
旁人看來,大約是陛下心血來潮,或者,又是念起了那位楚先生的好,找個由頭施恩罷了。
只有我知道,這是實打?qū)嵉臋?quán)力交割。
挽翠看著那堆滿半間屋子的冊子,愁眉苦臉:「姑娘,這得看到什么時候去?」
「看得完?!刮译S手拿起最上面一本,是前朝的后宮用度記錄,紙頁泛黃,散發(fā)著陳腐氣味,「陛下這是考校我呢?!?/p>
光熹年間奢靡無度,一筆筆糊涂賬,陛下將前朝的爛賬也丟給我,意思很明白:既要理現(xiàn)在的,也得知道以前的窟窿多大,怎么來的。
我白日看賬,夜里依舊去紫宸殿偏殿伺候筆墨。
陛下待我,與以往并無不同,依舊沉默的時候多,偶爾就政務問一兩句,我答了,他便嗯一聲,不置可否,若我提的建議合他心意,他便直接采納,不會多說一個「好」字。
他透過我,在看另一個人的影子,而我透過那些奏折和賬本,慢慢觸摸著這個新生王朝的脈絡。
邊關(guān)的軍餉,漕運的糧食,各地的災情,官員的升遷……以前在閨中,讀的是圣賢書,論的是天下道,如今指尖劃過的一行行墨字,才是真實滾燙的江山社稷,牽扯著無數(shù)人的生計。
我愈發(fā)謹慎,也愈發(fā)沉默。
秦昭容是個耐不住性子的,她將西苑校場整治得頗有模樣,竟真討來旨意,操練起一批年紀小的宗室子弟,每日喊打喊殺,熱鬧非凡。
她跑來跟我討經(jīng)費,說要給孩子們換批好弓。
「賬上沒這項開支,」我翻著賬目,搖頭,「銀錢也緊張?!?/p>
秦昭容濃眉一擰:「那就沒法子了?」
「也不是?!刮页烈髌?,「陛下重陽節(jié)要登高與民同樂,需侍衛(wèi)護駕演示騎射。若昭容姐姐麾下的‘兵’能拔得頭籌,陛下龍心大悅,些許賞賜自然不在話下。有了由頭,下次預算也好說話?!?/p>
秦昭容眼睛一亮,「好主意!我這就去挑幾個好苗子!」她風風火火走到門口,又回頭沖我咧嘴一笑,「林婕妤,跟你打交道,痛快!」
蘇才人那邊更是雷厲風行,她帶著人將后宮庫房徹底清點了一遍,翻出許多積壓多年、用不上的陳舊器物、布料。
「堆著生蟲,不如換錢。」她眼睛亮晶晶地拿著清單給我看,「這些綢緞略有些受潮,但顏色花樣還時興,京中些富戶就愛沾點‘皇氣’,打折賣了,至少能得這個數(shù)。這些舊瓷器,磕碰了的,民間也能流通?!?/p>
我點頭:「做得干凈些,別落了話柄,所得銀錢,三成入庫,七成先留著,我另有用處?!?/p>
蘇才人應下,又不無擔憂:「娘娘,咱們這樣……會不會太扎眼了?」
「陛下要的是六宮井井有條,庫房充盈。」我淡淡道,「我們做到了,便是本分。至于怎么做到的,陛下不問,我們便不說?!?/p>
周寶林的藥研局也漸有起色。
她配的驅(qū)蚊藥包極好用,我先讓宮女太監(jiān)們試用,反響不錯,便悄悄讓蘇才人拿去一并發(fā)售,竟很受歡迎。得了錢,我又撥給她,讓她研制些防治風寒腹瀉的常用藥丸,分發(fā)給各宮,尤其是那些位份低、份例少、請?zhí)t(yī)不易的采女、寶林。
不知不覺,這后宮的日子,竟比以前好過了許多。
至少,餓不著,病不死,有點盼頭。
那些曾經(jīng)對我側(cè)目而視的目光,漸漸變得復雜,有的甚至帶上了幾分感激和依賴。
當然,也有不服氣的。
新入宮的那位王美人,是太后娘家旁支的姑娘,嬌艷得像朵帶露的芍藥。
她大約覺著我這協(xié)理六宮名不副實,又仗著太后幾分面子,屢次在份例用度上挑刺,今日嫌綢緞顏色老氣,明日說茶葉陳了。
蘇才人氣得來找我訴苦:「娘娘,庫里最好的云錦都緊著她先挑了!御茶房的新茶,她宮里總是頭一份!還想怎樣?」
我正核對各地進上的端午節(jié)的節(jié)禮單子,頭也沒抬:「按宮規(guī),美人份例幾何?」
「月例銀二十兩,綢緞四匹,茶葉兩斤……」
「她超出的部分,記下來,從她下月份例里扣。若再鬧,便停了她的特供,一切按規(guī)矩來。」我蘸了蘸朱墨,在一項項目后打鉤,「太后若問起,自有我去回話?!?/p>
蘇才人怔了怔,小聲問:「……能行嗎?」
「協(xié)理六宮,不是伺候祖宗?!刮曳畔鹿P,「規(guī)矩之內(nèi),人人平等?!?/p>
王美人果然鬧到了太后跟前,太后倒沒直接找我,只叫陛下過去說了會兒話。
那日晚間我去紫宸殿,陛下批著折子,似不經(jīng)意地問起:「聽說王美人近來有些抱怨?」
我停下磨墨的手,垂眼道:「是臣妾管理不周。已按宮規(guī)處置,扣減了其超支用度,若其仍覺不足,臣妾可再將美人份例與宮中低位妃嬪比對一番,或請?zhí)竽锬锸鞠拢欠裥鑶为殲槊廊颂岣咭?guī)制?!?/p>
陛下抬眼看我。
我神色平靜,一副公事公辦、絕無怨懟的模樣。
他沉默片刻,忽然極淡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達眼底:「你倒是會拿宮規(guī)和太后堵朕的嘴?!?/p>
「臣妾不敢。」我連忙跪下,「臣妾只是謹記陛下教誨,秉公辦理,不敢有私。」
「起來吧?!顾Z氣聽不出喜怒,「做得沒錯,后宮是該有些規(guī)矩了?!?/p>
他不再說話,繼續(xù)低頭看奏折。
我起身,重新磨墨,心知這一關(guān),算是過了。
陛下需要的是一個能替他扛事、整頓內(nèi)宮的人,哪怕手段稍顯強硬,只要不出大格,他樂見其成。
只是他方才那一眼,似乎比平時更深些,少了些透過我看別人的恍惚,多了些審視我的銳利。
讓我心頭微微一緊。
端午前夕,我?guī)е砗玫墓?jié)禮章程去稟報陛下,事項繁瑣,卻安排得井井有條,誰負責采買,誰負責分發(fā),賬目如何記錄,皆清清楚楚。
陛下聽完,點了點頭,難得贊了一句:「甚好?!?/p>
他頓了頓,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從案頭抽出一份奏折,遞給我:「你看看這個。」
我接過,是一份彈劾奏章。
彈劾的是新上任的漕運副使,罪名是任用私人,貪墨工款,而這位副使,正是我當初為江南漕運案建言后,陛下親自提拔的人選之一。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仔細看完,我放下奏折,沉吟片刻,道:「陛下,彈劾之事,言之鑿鑿,卻無實據(jù)。所列罪狀,多為‘風聞’、‘疑似’。新任副使到任不足三月,正值漕運繁忙之時,驟然查辦,恐誤大事。臣妾以為,或可派一得力干員,暗中查訪,若確有其事,再辦不遲;若為誣告,亦可不驚動漕務,穩(wěn)定人心?!?/p>
陛下手指輕叩桌面,這是楚明空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他看著我:「你覺得是誣告?」
「臣妾不敢妄斷?!刮抑斏鞯溃钢皇谴巳四吮菹掠H擢,若輕易獲罪,恐傷陛下識人之明。且漕運事關(guān)重大,寧穩(wěn)勿亂?!?/p>
殿內(nèi)靜了片刻。
「你倒是想得周全?!贡菹抡Z氣平淡,「便依你所言?!?/p>
我松了口氣,正欲告退,卻聽他忽然道:「月娘。」
我心頭一跳。
這是他第一次喚我的小名。從前,他要么稱林才人、林婕妤,要么,在透過我看楚明空時,恍惚地叫過一聲明空。
「臣妾在」
「你如今處理這些事務,是越來越嫻熟了?!顾曇衾锫牪怀銮榫w,「有時朕看著,竟有些恍惚?!?/p>
我垂下眼睫,輕聲道:「是陛下教導有方,臣妾……不過是竭力模仿明空小姐萬一,為陛下分憂罷了。」
「模仿?」他輕輕重復了一遍,不再說話,只揮了揮手。
我躬身退出,走到殿外,初夏的風帶著暖意,我卻覺得后背有些發(fā)涼。
他剛才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是覺得我學楚明空學得太像,足以以假亂真?還是……察覺到了什么?
察覺到我并不甘心,只做一個影子。
回到攬月小筑,蘇才人和秦昭容都在等我,臉上帶著壓不住的喜色。
「娘娘!咱們的點心和藥包,這個月賺了這個數(shù)!」蘇才人遞過一張銀票,聲音激動得發(fā)顫。
秦昭容也笑:「那幾個小崽子爭氣,騎射比試贏了老牌的侍衛(wèi),陛下高興,賞了不少好東西,還準我擴充操練場!」
周寶林默默遞上一本冊子:「娘娘,這是新擬的夏日防暑藥方,所需藥材清單和預算。」
看著她們鮮活的面容,感受著手中銀票實實在在的分量,我心中那點不安漸漸被壓了下去。
不管陛下如何想,這條路,我得繼續(xù)走下去。
為了我自己,也為了這些將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的姐妹們。
夜色漸深,我獨坐在燈下,翻看周寶林送的藥方。
窗外忽然傳來極輕微的叩擊聲。
我警覺抬頭:「誰?」
一支細小的竹管從窗縫塞了進來。
我蹙眉,拿起竹管,抽出里面的紙條,上面只有一行小字,墨跡潦草:
「楚先生之死,非意外。慎之。」
我的心猛地一跳,幾乎驟停。
紙條從我指間飄落,落在搖曳的燈影里。
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驚雷,炸響在看似平靜的深宮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