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像是從灰敗的天幕中撕扯下來的棉絮,又沉又冷,密密麻麻地墜落。
亂葬崗的氣味獨特——凍結(jié)的血腥、開始腐敗的肉體、以及絕望的冰冷氣息。
她蜷縮在幾具僵硬的尸體中間,小小的身體早已凍得失去了知覺。
破舊的麻布衣根本擋不住嚴寒,牙齒早已停止了打顫。視線開始渙散,
灰暗的天空在眼中漸漸變成模糊的一片。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誰,從哪里來。戰(zhàn)亂年代,
流民如草,命如螻蟻。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消散的那一刻,一片陰影籠罩了她。
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里,是一抹灼目的猩紅。那紅色逆著灰白的天光,
幾乎刺痛了她早已麻木的感官。那是一個身影,蹲了下來。甲胄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
他臉上沾著血污與塵灰,眉眼卻出乎意料的年輕,只是那雙眼睛,沉靜得像一口枯井,
盛滿了與年齡不符的疲憊和悲涼。他默然地看著她,沒有憐憫,也沒有厭惡。 他伸出手,
解開了頸后早已被血污浸得發(fā)硬的披風扣索。動作間,
他腕骨處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突兀地映入她即將渙散的瞳孔——那傷口猙獰,皮肉外翻,
卻已被凍得發(fā)白,不再流血。沉重的、猶帶一絲體溫的猩紅披風落了下來,
嚴嚴實實蓋住了她冰冷瘦小的身體。那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卻像針一樣,
猝不及防刺穿了她麻木的感官。她想道謝,喉嚨里只溢出破碎的氣音。
他似乎極輕地嘆了一下,聲音低啞得幾乎被風雪吹散:"好好去吧。"他站起身,
甲葉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轉(zhuǎn)身欲走,卻又停住。他回頭,
目光落在她努力從披風下伸出、凍得青紫的手指上,那手指正死死攥著他衣擺的一角。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從腰間摸出一把殘破的短匕首。他俯身,
利落地割下了被她攥住的那一角。他將那一小塊布料,鄭重地收入懷中貼身處。
"以此為證,"他看著她,眼神復(fù)雜,"若真有來世……或許你能認得我。"說完,
他再不回頭,拖著那柄卷刃的佩刀,一步步,踏著深雪,走向遠處殺聲震天的城墻。
她僵死的手指還維持著攥緊的姿勢,眼眶卻驟然滾燙,一滴凝固的淚冰封在眼角。
若有來世…… 她用靈魂起誓。 必以此痕,尋你,報你。百年光陰,轉(zhuǎn)瞬即逝。
沈氏集團的頂層辦公室里,沈黛站在落地窗前,俯瞰著腳下車水馬龍的城市。霓虹閃爍,
繁華鼎盛,與她記憶中的那個風雪交加的亂葬崗仿佛是兩個世界。可她骨子里的寒意,
卻從未真正驅(qū)散。百年的輪回,她帶著前世的執(zhí)念而生。這一世,
她近乎成了商業(yè)帝國的主宰,冷靜、果決、不茍言笑。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一直在尋找,
尋找那道腕上的疤痕,尋找那個贈她披風的少年。"沈總,晚宴的時間快到了。
"助理輕聲提醒。沈黛收回目光,眼中恢復(fù)了一貫的冷靜自持:"知道了。
"酒店宴會廳燈火輝煌,衣香鬢影。沈黛一出現(xiàn)便成為了全場焦點。
她從容地應(yīng)對著各方來的問候和奉承,嘴角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眼底卻是一片疏離的淡漠。
這種場合她早已習慣,卻也厭倦。正打算提前離場時,角落忽然起了一陣騷動。
一個年輕的服務(wù)生不小心將托盤中的酒水打翻了,
深紅色的液體潑在了一位賓客昂貴的西裝上,也濺了他自己一身。
那賓客頓時橫眉怒目:"你沒長眼睛嗎?知道這衣服多貴嗎?你一年的工資都賠不起!
"年輕的服務(wù)生低著頭,不斷地道歉。他的袖子因為擦拭的動作而卷起,露出一截手腕。
沈黛的視線無意間掃過那里——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那道淺白色的、月牙狀的舊疤,
赫然入目。她的心臟驟然停止跳動,又瘋狂地擂鼓。百年的光陰轟然倒塌,
耳邊只剩下亂葬崗呼嘯的風雪聲,眼前是那件猩紅的披風,和那個少年將軍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
是他。真的是他。沈黛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涌的驚濤駭浪,邁步走了過去。
高跟鞋敲擊大理石地面的聲音,清晰而冷靜。"一件衣服而已,張總何必動這么大的氣。
"她的聲音平淡,卻自帶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壓。
那被稱為張總的胖男人頓時收斂了氣焰:"沈總,
是這小子毛手毛腳......""損失記我賬上。"她打斷他,
目光終于落到那年輕人身上。他抬起頭,臉色蒼白,眼底有難堪,有一絲不屈。
他的眼睛很亮,像是蘊藏著星火。"你叫什么名字?"她問,聲音不自覺地放緩了些。
年輕人似乎沒料到她會問這個,愣了一下才回答:"林燁。"聲音有些干澀,卻干凈清朗。
"林燁,"她重復(fù)了一遍,名字在舌尖滾過,帶起一絲陳舊的銹味和難以言喻的酸楚,
"明天早上九點,來沈氏總部報到。"滿場俱靜。所有看熱鬧的人都愣住了。
林燁愕然地看著她。張總也張大了嘴,一臉不可思議。"給我當助理。"沈黛補充道,
語氣不容拒絕。她不再多看任何人,轉(zhuǎn)身離開,心口那陣突如其來的尖銳痛楚,
慢慢平息下去,只余一片百年來終于落定的寧靜。恩,小將軍,這一世,我終于找到你了。
第二天早上八點五十分,林燁站在沈氏總部高聳入云的大樓下,手心微微出汗。
他穿著一套略顯局促的廉價西裝,頭發(fā)仔細梳理過,整個人干凈清爽,
卻掩不住眼底的忐忑和一絲揮之不去的困頓。昨晚的經(jīng)歷如同夢境。
他無法理解那位高高在上的沈氏總裁為何會對他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服務(wù)生伸出援手。
無論是什么,這都是他拼了命想要的機會。他需要錢,需要工作,需要擺脫泥沼般的生活。
深吸一口氣,他走進旋轉(zhuǎn)門。前臺似乎早已接到通知,
恭敬地將他引至頂層總裁辦公室外的助理間。沈黛的秘書是一位干練的中年女性,姓周。
她打量了一下林燁,公事公辦地交代了一些基本事項和規(guī)矩。九點整,總裁辦公室的門開了。
沈黛走了出來。她今天穿著一身利落的黑色西裝套裙,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挽起,
氣場強大而冷冽。林燁下意識地站直了身體。沈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停留了幾秒。
那目光深沉似海,仿佛透過他在看什么別的東西,讓林燁感到一絲莫名的緊張。
"周秘書會帶你熟悉工作。"她最終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便轉(zhuǎn)身回了辦公室。
林燁微微松了口氣,卻又感到一絲莫名的失落。沈黛回到辦公室,關(guān)上門,
背靠著冰涼的門板。指尖微微發(fā)顫。 是他,手腕上那道月牙狀的疤痕,
與百年前少年將軍腕上的傷口分毫不差。 百年輪回,她終于找到了他。
可他卻什么都不記得了,只是一個困頓的、需要工作的年輕人。 這樣也好,她告訴自己。
只需還恩,不必牽扯太多。這一世,助他立足,贈他錦繡前程,便是了卻前緣。
接下來的日子,林燁就像一塊被扔進大海的海綿,瘋狂地吸收著一切。
他從最基礎(chǔ)的端茶送水、整理文件做起,小心翼翼。沈黛對他似乎并無特別關(guān)照,
甚至比對其他員工更為嚴厲。她交辦的工作難度高、強度大,容錯率極低。
林燁常常加班到深夜。他很聰明,也肯吃苦。許多別人抱怨連天的工作,他默默接下,
然后想盡辦法完成。漸漸地,周秘書看他的眼神少了幾分審視,多了一絲認可。
但他依舊看不懂沈黛。她會在會議上犀利地指出他報告中一個微小的數(shù)據(jù)偏差,
也會在他連續(xù)加班三天后,不容置疑地命令他立刻回家休息。她看他時,
眼神偶爾會流露出一絲極淡的、他無法解讀的復(fù)雜情緒,像是透過他在凝視遙遠的過去。
但每當他試圖捕捉,那情緒便消失無蹤。一次重要的商業(yè)談判,對方是老奸巨猾的行業(yè)巨頭。
沈黛出乎意料地讓林燁擔任主要匯報人。林燁緊張得一夜沒睡,準備了厚厚一沓資料。
談判桌上,對方果然步步緊逼。林燁初始有些磕絆,但在沈黛沉穩(wěn)的目光示意下,
他慢慢找到了節(jié)奏,數(shù)據(jù)翔實,條理清晰,甚至敏銳地抓住了對方條款中的一處漏洞。
談判結(jié)束后,回到辦公室,林燁的心情仍有些激動。沈黛站在窗前,背對著他。"做得不錯。
"她的聲音依舊平淡。但林燁卻從中聽出了一絲極淡的贊許。一股熱流莫名地涌上心頭。
"謝謝沈總。"他低聲說,心跳得有些快。 沈黛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他臉上,像是想說什么,
最終卻只是揮了揮手:"出去吧。"林燁斂起眼底一閃而過的失落,恭敬地退了出去。
門關(guān)上的瞬間,沈黛緩緩抬起手,按住了心口。那里,百年來一直空蕩冰冷的一角,
因為那年輕人眼中一閃而逝的、類似孺慕與渴望肯定的光芒,而泛起一絲微弱的暖意,
隨即又被更深的酸楚淹沒。 他不該露出那樣的眼神。她對自己說。她助他,只為還債,
不該生出其他牽連??僧斔麘{借自己的能力贏得贊許時,那眼底瞬間迸發(fā)的光彩,
竟讓她百年來死水般的心湖,泛起了一絲漣漪。這不在計劃之內(nèi)。隨著時間的推移,
林燁成長的速度驚人。他不僅很快掌握了助理所需的各項技能,
更展現(xiàn)出在商業(yè)上非凡的天賦和敏銳度。沈黛開始帶他出席更高層次的會議和宴會,
引薦他認識重要的客戶和合作伙伴。她傾囊相授,毫不藏私,從戰(zhàn)略布局到談判技巧,
從人性洞察到風險管控。她像是在精心打磨一件塵封已久的兵器,投入了全部的心力和資源。
林燁如同一塊璞玉,在她嚴苛的雕琢下,逐漸散發(fā)出溫潤而耀眼的光芒。
他不再是那個局促的服務(wù)生,變得自信、沉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