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上的雪，下了整整三日。鉛灰色的云壓在山頂，將青云觀的飛檐都染得發(fā)沉。
玄真裹緊洗得發(fā)白的道袍，踩著沒過腳踝的積雪，站在觀門那棵枯槁的老松前，
手里攥著師父臨終前交給他的銅鈴——鈴身鑄著纏枝紋，中間刻著“守正”二字，
銅綠爬滿邊緣，卻是觀里傳了七代的信物?！皝y世便下山，守人間燈火；盛世即歸山，
護一方清凈?！睅煾傅穆曇暨€在耳邊繞，氣若游絲卻字字鏗鏘。
玄真低頭看了眼山下：遠處的長安城方向冒著黑煙，馬蹄聲混著哭喊，順著風(fēng)飄上山來，
攪得滿山積雪都似在發(fā)抖。他將銅鈴塞進懷里，貼著心口，
又把裝著草藥、符紙和半卷《傷寒雜病論》的布囊甩到肩上，轉(zhuǎn)身朝山下走去。
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卻沒擋住他的腳步——他知道，這一去，不知何時能歸，
也不知能否歸。一、亂世：劍起于塵，
以身為盾（一）李家村：草藥與窩頭玄真下山的第一站，是被戰(zhàn)火焚過的李家村。
離村子還有半里地，就聞到了焦糊味，斷墻殘垣間，幾縷黑煙還在往上冒。
村口的老槐樹被砍斷，樹樁上沾著暗紅的血，幾只烏鴉落在上面，“呱呱”地叫著，
聽得人心里發(fā)緊。他走進村子時，正撞見幾個面黃肌瘦的孩子縮在破屋的墻角，
懷里抱著早已涼透的窩頭，眼神怯生生的，見了他，又往里面縮了縮。玄真放緩腳步，
從布囊里掏出自己帶的干糧——幾塊蒸紅薯，掰成小塊，遞了過去。孩子們猶豫了半天，
終于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伸出手，接過一塊，咬了一小口，見他沒惡意，
其他孩子才敢圍上來?！澳銈兊牡锬?？”玄真輕聲問。小姑娘含著紅薯，
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爹娘被當(dāng)兵的抓走了，說要去修城墻……”話沒說完，
就哭出了聲。其他孩子也跟著哭，玄真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揪著，疼得慌。
他摸了摸小姑娘的頭：“別怕，我會幫你們的。”玄真在村頭搭了個簡易的草棚，
將布囊里的草藥倒出來——有治風(fēng)寒的紫蘇、治外傷的蒲公英，還有止血的三七。他生了火，
把草藥熬成湯，分給受傷的村民。有個婦人抱著高燒的孩子來求醫(yī)，孩子的額頭燙得嚇人，
嘴唇干裂，嘴里反復(fù)喊著“爹”。玄真摸了摸孩子的脈搏，又掀開他的衣襟，
見胸口有一塊淤青，知道是被亂兵的馬蹄蹭到，受了內(nèi)傷。他從布囊里掏出銀針，
在孩子的合谷、足三里等穴位上輕輕扎下，又把熬好的草藥汁一勺一勺喂進孩子嘴里。
婦人在一旁守著，手不停地抖，嘴里念叨著“菩薩保佑”。守到后半夜，孩子的燒終于退了，
呼吸也平穩(wěn)了。婦人“撲通”一聲跪在草棚前，要給玄真磕頭，
玄真連忙扶住她：“舉手之勞，不必如此。”可婦人卻哭著說：“道長要是不來，
這娃就沒了——這亂世里，活著太難了。”從那以后，玄真就在李家村住了下來。
他白天帶著孩子們?nèi)ド嚼锿谝安?、采草藥?/p>
教他們辨認(rèn)哪些能吃、哪些能治??；晚上就幫村民處理傷口，講些強身健體的法子。
村民們也把他當(dāng)自家人，有口吃的，總會分給他一些——有時是半個窩頭，有時是一碗稀粥。
玄真知道，這亂世里，一口吃的比什么都金貴，可他推辭不過，只能把草藥多分給大家一些。
可好日子沒過多久，亂兵又進村了。這次來的是一伙散兵，手里拿著刀槍，見東西就搶，
見人就打。玄真正在給一個老奶奶換藥，聽到外面的哭喊，連忙跑出去。
他看到一個散兵正揪著那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要把她帶走，小姑娘的哭聲撕心裂肺。
玄真沖了上去，攔住散兵：“放開她！”散兵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見他穿著道袍，
手里沒拿武器，嗤笑一聲：“哪來的道士，也敢管老子的事？”說著，就揮刀朝玄真砍來。
玄真往旁邊一躲，順手撿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擋住了第二刀。他沒學(xué)過武功，
只跟著師父練過幾年強身健體的劍法，可那一刻，
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孩子被帶走。就在這時，村里的幾個年輕漢子沖了上來，
手里拿著鋤頭、鐮刀，跟散兵打了起來。散兵人少，見村民反抗，慌了神，沒一會兒就跑了。
玄真松了口氣，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胳膊被刀劃了一道口子，血正往外滲。小姑娘跑過來，
用袖子幫他擦血，小聲說：“道長，你疼不疼？”玄真笑了笑：“不疼，只要你沒事就好。
”那天晚上，村民們聚在草棚里，沒人說話。玄真看著大家的臉，都是愁苦和恐懼。
他想起師父說的“眾生皆苦”，以前在山上，他只當(dāng)是句經(jīng)文，如今才明白，
這“苦”是活生生的，是孩子的眼淚，是婦人的哭聲，是漢子們握緊鋤頭的手。
他掏出懷里的銅鈴，輕輕搖了搖，“叮鈴”的聲音在夜里格外清晰?！皠e怕，”玄真說，
“只要我們在一起，總能活下去的?！保ǘ╅L安城：符紙與刀劍李家村的日子漸漸安穩(wěn)后，
玄真決定去長安城看看。他聽說城里的情況更糟，守軍早就跑了，亂兵在街上游蕩，
搶糧搶錢，見人就殺。他把剩下的草藥分給村民，又教他們一些簡單的自救方法，
才背著布囊，往長安城走去。進了城，玄真才知道，這里比他想象的還要慘。
街道上到處是尸體，有的被野狗啃得面目全非，有的還睜著眼睛，像是在控訴這亂世的不公。
商鋪的門都被砸爛了，貨架倒在地上，糧食撒了一地，
卻沒人敢去撿——怕被亂兵當(dāng)成“搶糧的”，一刀砍了。玄真躲在城隍廟的神像后，
看著外面的景象，心里像壓了塊石頭。他從布囊里掏出符紙，不是用來驅(qū)邪的，
是用來寫“告示”的——他想告訴百姓，哪里有安全的地方，哪里能找到吃的。
可他剛寫好一張，就聽到外面?zhèn)鱽砟_步聲。是幾個亂兵，正扛著搶來的糧食往這邊走。
玄真連忙躲到神像后面，屏住呼吸。他看到一個老掌柜從旁邊的酒肆里跑出來，
抓住一個亂兵的衣角，哭著說：“那是我家最后的糧食，求你們留下一點，
我還有孫子要養(yǎng)??！”亂兵一腳把他踹倒在地，罵道：“老東西，別給臉不要臉！”說著，
就舉起刀，朝老掌柜砍去?！白∈?！”玄真沖了出去，擋在老掌柜前面。亂兵愣了一下，
隨即惡狠狠地說：“又是你這道士，上次在李家村壞了老子的事，這次還敢來多管閑事！
”玄真握緊拳頭，他知道自己打不過他們，可他不能看著老掌柜被砍死。就在這時，
一陣馬蹄聲傳來，是一支穿著鎧甲的軍隊。亂兵們慌了，扔下糧食就跑。玄真松了口氣，
才發(fā)現(xiàn)老掌柜已經(jīng)嚇得暈了過去。他把老掌柜扶到城隍廟的角落里，又去熬了點草藥，
喂他喝下去。老掌柜醒過來后，拉著玄真的手，哭著說：“道長，你是我的救命恩人?。?/p>
”玄真后來才知道，這支軍隊是朝廷派來平亂的，首領(lǐng)是個叫秦峰的將軍，
以前是邊關(guān)的將領(lǐng)，因為戰(zhàn)功赫赫，被調(diào)回來平定長安的亂兵。
秦峰聽說了玄真在李家村和城隍廟的事，特意派人把他請到軍營里。“道長，
”秦峰坐在帳篷里，手里拿著玄真寫的“告示”，“你這法子好，能讓百姓知道哪里安全。
只是光有告示不夠，亂兵太多，我們的人手不夠，還得請你幫忙。
”玄真點點頭：“將軍有什么吩咐，盡管說?！睆哪且院?，玄真就留在了軍營里。
他白天跟著士兵去城里巡查，幫受傷的百姓處理傷口，
給他們分發(fā)糧食；晚上就幫士兵們辨認(rèn)草藥，教他們怎么處理外傷——戰(zhàn)場上缺醫(yī)少藥，
很多士兵只是受了輕傷，卻因為感染丟了性命。玄真的草藥，救了不少人的命。有一次，
軍隊被亂兵圍困在城外的山谷里，糧草快斷了，士兵們又冷又餓，還有不少人受了傷。
秦峰急得團團轉(zhuǎn)，玄真卻想起自己在終南山上認(rèn)的一種野果，能充饑，還能治咳嗽。
他自告奮勇，帶著幾個士兵，繞到山谷后面的山上，采了滿滿兩筐野果。
可就在他們往回走的時候，遇到了一隊亂兵。玄真讓士兵們帶著野果先回去，
自己留下來擋住亂兵。他掏出懷里的銅鈴，用力搖了搖，“叮鈴”的聲音在山谷里回蕩，
吸引了亂兵的注意。亂兵以為他是來偷襲的，朝他圍了過來。玄真握緊手里的木棍，
跟他們打了起來。他沒什么武功，只能憑著在山上練的身法躲閃，可亂兵人多，
他很快就被打倒在地。就在亂兵要砍他的時候，秦峰帶著士兵趕來了。亂兵被打跑后，
秦峰把玄真扶起來，看著他身上的傷，紅了眼眶：“道長，你這是何苦？”玄真笑了笑，
從懷里掏出一個野果，遞給秦峰：“將軍，嘗嘗，能充饑?！鼻胤褰舆^野果，咬了一口，
眼淚掉了下來——這野果又酸又澀，可他覺得，這是他吃過最好吃的東西。這場圍困，
因為玄真的野果，軍隊撐到了援軍來。解圍那天，士兵們圍著玄真，歡呼雀躍。
玄真看著他們的笑臉，忽然明白，師父說的“守人間燈火”，
不是一句空話——是幫百姓擋住刀槍，是給士兵送去糧草，是在絕望的時候，給人一點希望。
（三）十年：青絲與白發(fā)玄真跟著秦峰的軍隊，一守就是十年。這十年里，
他們走遍了關(guān)中大地，平定了一場又一場戰(zhàn)亂，救了一個又一個百姓。
玄真從青絲守到了鬢角染霜，懷里的銅鈴被摩挲得發(fā)亮，布囊里的草藥換了一茬又一茬，
連師父教他的劍法，也從一開始的“強身健體”，變成了能“擋刀護人”的功夫。他記得，
有一年冬天，他們在黃河邊遇到了一場大雪，百姓們的房子被壓塌了，只能躲在山洞里。
玄真跟著士兵們，冒著大雪，幫百姓們搭建臨時的窩棚，又把自己的道袍脫下來，
給一個凍得發(fā)抖的老奶奶披上。那天晚上，他凍得高燒不退，秦峰守在他床邊，一夜沒合眼。
第二天，玄真醒過來，看到秦峰眼里的血絲，笑著說：“將軍，我沒事，還能幫百姓們看病。
”他記得，有個叫小石頭的孩子，父母都死在戰(zhàn)亂里，跟著軍隊走了三年。
玄真教他讀書、寫字，教他辨認(rèn)草藥。小石頭很聰明，很快就學(xué)會了很多東西，
還能幫玄真熬藥、包扎傷口。有一次，軍隊遇到亂兵偷襲，小石頭為了保護玄真，
替他擋了一刀，差點丟了性命。玄真守在他床邊，哭著說：“你怎么這么傻？
”小石頭笑著說：“道長，你救了我，我也要救你?！彼€記得，秦峰將軍為了保護百姓，
被亂兵砍中了肩膀，差點截肢。玄真用自己采的草藥，每天給他換藥、針灸，整整三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