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而堅硬的地面觸感將他從虛無的深淵里粗暴地拽回。
“起來!”
一聲清叱,冰冷得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耳膜。張?zhí)炻淦D難地掀開千斤重的眼皮,視線混沌如漿。首先刺入眼簾的,是一雙白襪素履。小巧玲瓏,不染纖塵,在昏昧的光線下白得詭異,白得刺心。
混沌的意識尚未歸位,鬼使神差地,他竟伸出麻木的手,指尖顫巍巍地、帶著某種懵懂的試探,伸向那抹不真實的白色…
“嗤啦——!”
頭皮傳來撕裂般的劇痛!一股沛然巨力拽著他的頭發(fā),將他整個人像破麻袋一樣從地上生生提了起來!
“下流坯子!再敢碰一下,我剁了你這雙腌臜手!”聲音里淬著冰碴,裹挾著毫不掩飾的凜冽殺意,幾乎將空氣凍結(jié)。
劇痛如同冰水灌頂,瞬間沖散了張?zhí)炻浯蟀氲拿糟?。他被迫仰著頭,頸骨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終于看清了眼前人——一張明眸善睞的臉,齒白唇紅,此刻卻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扭曲,那雙本該顧盼生輝的眸子,此刻燃燒著冰冷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火焰。這張臉…似曾相識,卻又陌生得如同隔著千山萬水,更帶著一種深入骨髓、刻骨銘心的恨意。
“呃…你…?”張?zhí)炻浜韲蹈蓾孟裆凹埬Σ?,聲音嘶啞粗糲,帶著長城風(fēng)雪留下的凍傷與疲憊,“我…認識你?”巨大的困惑與剛剛脫離煉獄的極度虛弱交織纏繞,幾乎將他再次拖入黑暗。
“裝!你又裝!”少女的怒火仿佛被投入了滾油,轟然炸開!激憤的語調(diào)尖銳如鞭,狠狠抽打著凝滯的空氣。
“啪——!”
一記兇狠至極的耳光,帶著破風(fēng)聲,狠狠扇在張?zhí)炻淠樕希×Φ乐?,打得他眼前金星亂迸,半邊臉頰瞬間麻木腫脹,失去了知覺,耳中只剩下持續(xù)不斷的尖銳嗡鳴。
“唔!”張?zhí)炻鋹灪咭宦暎忍鸬囊后w從嘴角滲出,蜿蜒而下。巨大的屈辱和源自本能的憤怒如同巖漿沖上頭頂,他掙扎著,用盡力氣嘶吼,聲音因疼痛而扭曲:“瘋子!你誰??!憑什么打人!講不講理?!”
“啪——!”
回應(yīng)他的是另一記更重、更狠的耳光!這一下幾乎將他的神魂都打散,天旋地轉(zhuǎn),整個世界都在瘋狂搖晃、顛倒。
“理?”少女清寧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那笑聲里充滿了無盡的嘲諷與鄙夷,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最荒誕不經(jīng)的笑話。
她猛地松手。
“噗通!”張?zhí)炻淙缤瑪嗑€的木偶,重重砸回冰冷堅硬的地面。五臟六腑仿佛瞬間移位,劇烈的撞擊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窒息。更糟糕的是,肩背上那些尚未愈合的鞭傷,在猛烈的震蕩下再次撕裂,鉆心剜骨的劇痛席卷全身。他痛苦地蜷縮成一團,劇烈地咳嗽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的傷痛。
“少廢話,起來,跟我走?!泵畹恼Z氣冰冷如鐵,不容置疑,帶著居高臨下、掌控生死的絕對壓迫感,如同寒冰鎖鏈纏繞上張?zhí)炻涞牟鳖i。
跟你走?張?zhí)炻湫闹芯彲偪翊笞?,強忍著眩暈、惡心和全身撕裂般的疼痛,艱難地抬起頭,用充血的雙眼死死瞪視著她。憑什么?這個莫名其妙的瘋女人是誰?白啟呢?那些一同在風(fēng)雪中掙扎的苦役呢?混亂的記憶碎片在腦中激烈地沖撞、翻騰……咸陽宮刺目的金光…荊軻染血的匕首…白部陰鷙的臉…長城上呼嘯的寒風(fēng)與漫天雪沫…白啟扛著巨石、佝僂如蝦的背影…監(jiān)工揮舞的、沾著血和冰的皮鞭…還有…還有…
等等!這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這雙燃燒著冰冷火焰的眼睛!
一個名字,如同九天落雷,帶著刺目的電光,瞬間劈開了他混亂不堪的記憶迷霧!
“清寧?!”張?zhí)炻涿摽诙?,聲音因為極度的驚駭和遲來的恍然而劇烈顫抖。他想起來了!咸陽城外的初見,那個在混亂中神秘出現(xiàn)、氣質(zhì)清冷如霜的少女!還有…始皇帝那句如同詛咒般縈繞不去的低語:“漣漪…清道夫…清寧…可信不可信…”
是她!真的是她!清寧!那個被嬴政親口點名的、謎一樣的存在!
清寧冷漠地俯視著他,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毫無溫度、冰冷徹骨的弧度:“呵,看來還沒蠢到家,終于想起來了?”她的目光銳利如解剖刀,上下掃視著張?zhí)炻淅仟N不堪的身體,仿佛在審視一件沾染了污穢、亟待處理的麻煩器物,“看起來…你運氣還真不錯?!闭Z氣里的諷刺濃得化不開。
張?zhí)炻涞男拿偷爻亮讼氯?,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比長城最凜冽的風(fēng)雪更加刺骨冰冷。始皇帝的話如同魔咒在腦中反復(fù)回響:“可信不可信…”眼前的清寧,渾身散發(fā)著毫不掩飾的敵意,包裹在重重謎團之中,危險而不可捉摸。他掙扎著想撐起身體,動作間,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四周——不再是風(fēng)雪肆虐、尸骸遍地的山崖工地,而是……熟悉的、帶著秦都特有土腥味和壓抑感的昏暗街巷?!更讓他心臟驟然停跳、血液幾乎凍結(jié)的是,那個沉重的、本應(yīng)遺失在長城工地的、象征著他所有厄運源頭的黃金箱子,竟然就靜靜地躺在他身邊不足三尺遠的陰影里!在昏暗中,箱體上繁復(fù)的紋路反射著微弱的天光,如同蟄伏的兇獸之眼。
**“這…這是哪?!”** 張?zhí)炻淠樕查g煞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聲音因為極致的震驚和無法理解的恐懼而徹底變調(diào),尖銳得刺耳,“我…我應(yīng)該在長城!在北境!在修長城?。 彼麕缀跏潜灸艿厣焓置蚣绨颍讣庥|碰到粗糙囚衣下尚未結(jié)痂的傷口,那尖銳的刺痛感真實無比,像無數(shù)根針在扎,無情地證明著長城地獄般的經(jīng)歷絕非一場噩夢。
**清寧**的瞳孔也猛地一縮,臉上那層冰冷的嘲諷面具瞬間凝固、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幾乎化為實質(zhì)的凝重與高度警惕。她迅速而凌厲地環(huán)顧四周狹窄的巷道、低矮的土墻,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過每一個角落、每一片陰影,仿佛在確認某種無形的威脅是否存在。然后,她的視線如鐵鉗般死死鎖定張?zhí)炻?,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和難以置信:“你應(yīng)該在哪里?‘正在’建長城?”她刻意加重了“正在”二字,眼神銳利地掃過他破爛囚衣上凝結(jié)的冰碴、尚未干涸的暗紅血跡,以及他臉上、身上那種深刻入骨的、唯有親歷長城苦役才能磨礪出的疲憊、凍傷與恐懼痕跡?!霸谥暗难h(huán)里,刺秦失敗后,你確實被發(fā)配去修長城…但那次,你本該已經(jīng)死了!被落下的巨石砸得粉身碎骨,或者在那片人間地獄里凍僵、累垮、咽下最后一口氣!絕無可能出現(xiàn)在這里!”
“可…可我活下來了!我就在長城!就在剛剛!”張?zhí)炻涞穆曇魩е俸笥嗌膭×掖⒑蜔o邊無際的后怕,但更多的,是對眼前這詭異絕倫、完全超出理解的時空錯亂所感到的徹骨恐懼。那冰冷的鎖鏈嵌入皮肉的觸感,巨石壓在肩上幾乎壓斷骨頭的重量,白啟在風(fēng)雪中艱難前行的背影,監(jiān)工鞭子抽下的火辣疼痛,以及那瀕臨死亡、意識沉入無邊黑暗的絕望感…一切都清晰得如同烙?。?/p>
**清寧**的臉色變得異常陰沉,如同暴風(fēng)雨前夕的鉛云。她的眼神不再是審視,而是如同最精密的探針,仿佛要在張?zhí)炻渖砩厦恳淮缙つw、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里,找出某種隱藏的、異常的“標記”。她低聲自語,更像是某種冰冷的公式推導(dǎo):“循環(huán)…每一次輪回經(jīng)歷的核心事件相似,但過程的細節(jié)…會因為‘變量’的介入而扭曲、增生、甚至衍生出全新的支流…就像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會改變水面下的一切軌跡…這次的變化…”她的聲音戛然而止,猛地盯住張?zhí)炻?,語氣陡然變得急迫而危險:“告訴我!你在長城,或者來長城的路上,遇到什么‘異?!靠吹竭^誰?接觸過什么不該接觸的東西?任何微小的、與‘上一次’不同的地方,都可能是一個致命的‘變量’!仔細想!”
**變量?外力?** 張?zhí)炻淠X中如同高速旋轉(zhuǎn)的齒輪,咸陽宮的金光?始皇帝戲謔而深邃的眼神?荊軻絕望的刺殺?白部陰沉的面孔?監(jiān)工兇殘的鞭打?白啟沉默的堅韌?……不,這些似乎都還在那個名為“輪回”的龐大而絕望的框架之內(nèi)…等等!**那個釣魚人!** 咸陽城外,渭水之濱,那個古怪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置身事外的蓑衣斗笠老者!那種被徹底看穿的寒意瞬間涌上心頭!
“釣魚人!”張?zhí)炻淙缤プ×司让静荩鼻械亻_口,忍著全身的疼痛,盡可能清晰地描述,“在咸陽城外,渭水邊!一個穿著破舊蓑衣、戴著寬大斗笠的老者,打扮像個尋常漁翁…但他…他給人的感覺極其怪異!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他甚至…像是在專門等我!”張?zhí)炻鋵⒛谴卧幃惖南嘤?,老者那仿佛穿透靈魂的目光,以及那句如同讖語般縈繞不散的“水渾了,才有魚躍”,連同自己當(dāng)時那種如墜冰窟、無所遁形的感覺,都詳細地說了出來。
隨著他的描述,**清寧**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越來越難看,眼神中的凝重迅速凝結(jié),最終化為一片足以凍裂靈魂的寒冰深淵。當(dāng)張?zhí)炻渥詈笠粋€字落下,巷子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張?zhí)炻浯种氐拇⒙?。清寧沉默著,那沉默帶著千鈞的重量,壓得人喘不過氣。良久,她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直面深淵的忌憚:“‘水渾了,才有魚躍’…果然!是‘后圣’!他…他們不應(yīng)該直接出現(xiàn)在那里,更不該在如此早的節(jié)點就如此清晰地‘接觸’你!這不合規(guī)矩!這預(yù)示著他所圖非小!”
“‘后圣’?‘他們’?圣人?!”張?zhí)炻涓杏X荒謬感如同潮水般將自己淹沒,隨之而來的是更深沉的恐懼,“圣人怎么會關(guān)注我?我只是個…意外掉進這個鬼地方的、微不足道的倒霉鬼!連塵埃都算不上!”
**清寧**用一種近乎憐憫,卻又混合著極度不耐和看透世事殘酷的眼神看著他,那目光仿佛在穿透一個懵懂無知的孩童:“嬴政都能把你視為關(guān)鍵棋子,視為撬動他‘移天易日’野心的‘鑰匙’!你以為你的‘意外’闖入是什么?對這個世界固有的、如同精密齒輪般咬合的‘規(guī)律’而言,你就是一個強行嵌入的、格格不入的‘異物’!你的存在本身,哪怕再渺小,也會擾動這個世界運轉(zhuǎn)的軌跡!就像往一潭看似死寂、實則暗流洶涌的深水中投進一顆石子,激起的漣漪看似微弱短暫,但足以讓深藏水底、那些真正掌控著‘水流’方向與規(guī)則的龐然大物——‘諸圣’——敏銳地捕捉到水波的異常!這微小的擾動,對他們而言,就是變局的信號,就是介入的契機!這就足夠了!他們絕不會放過任何可能影響甚至打敗‘大勢’的‘變量’!你就是那個變量!”她的語氣帶著一種宿命般的沉重和無力感,仿佛在陳述一個無法更改的宇宙法則。
媽的!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呢!張?zhí)炻湫闹邢破痼@濤駭浪,瘋狂的咒罵和難以言喻的恐懼、憤怒、以及被當(dāng)作螻蟻般擺布的無力感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他徹底撕裂。他強行壓下翻騰的情緒,喉嚨干澀得如同火燒,用盡力氣擠出聲音:“那…現(xiàn)在怎么辦?”他的目光掃過清寧那張布滿寒霜的臉,最終落在腳邊那個散發(fā)著不祥氣息、如同潘多拉魔盒般的黃金箱子上。
清寧的眼神瞬間重新凝聚起冰冷的鋒芒,方才那沉重的忌憚被一種孤注一擲、破釜沉舟的決絕所取代。她站直身體,周身散發(fā)出一種近乎實質(zhì)的殺氣,目光穿透昏暗的巷道,仿佛遙遙鎖定了咸陽宮的方向。她一字一頓,聲音清晰地、如同冰錐般刺破咸陽城黃昏的寂靜,每一個字都帶著玉石俱焚的意味:
“刺秦。唯有弒君,斬斷最大的‘錨點’,攪動這潭死水,方有變數(shù),或可爭得一線生機。別無他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