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山下,紅塵如沸。梵音寺佛子凈塵一襲素白僧衣,踏碎林間晨露而行。
忽見幽深處妖氛隱動,一女子正以纖指引黑霧纏繞書生頸項,身形顫凋葉,
唇間囁嚅竟是“得罪莫怪”之語。彼時的我正對著個書生模樣的男子施法,
指尖縈繞縷縷黑氣,面色蒼白如紙,渾身抖得比秋風中的落葉還厲害。那書生已然昏倒在地,
而我嘴上念叨著:“對、對不住,我馬…馬上就好,
你再忍忍...”由于緊張我說話都有點打結(jié)了。凈塵毫不遲疑,手中佛珠飛出,金光大盛。
“妖孽,休得害人!”我被佛光擊中,慘叫一聲跌出去老遠,趴在地上咳出口黑血,
卻在抬眼望見凈塵時眸中陡然迸發(fā)出驚人的亮光?!澳⒛褪氰笠羲碌姆鹱訂??
”我爬起來跪好,雙手合十,眼睛眨巴得無比虔誠,“求您行、行行好,超度了我吧!
”凈塵:“……”他降妖除魔多年,求饒的、咒罵的、拼死反抗的妖魔見過無數(shù),
一心求死的,倒是頭一回見。此刻,午后細碎的陽光透過竹林,落在那人身上。
他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色僧袍,眉眼清俊得不似凡人,周身仿佛攏著一層淡淡的佛光,
悲憫而疏離。此刻,他正垂眼看著我,那雙眼睛,像古寺深潭里的水,清澈,卻冷得不見底。
這就是佛子凈塵。光看著,就讓人覺得自行慚穢,只想跪地懺悔。我見他不語,
又往前跪行幾步,迫不及待地指著自己天靈蓋:“往這兒打!用您最厲害的那招‘梵天印’,
一擊斃命的那種!我不反抗,真的!”凈塵凝眸打量我。形貌昳麗,確有一身精純修為,
但周身籠罩的并非血腥戾氣,而是一種更深沉的、近乎絕望的死氣。
我看他的眼神熾熱得反常,不像看降魔的仇敵,倒像餓鬼見著了珍饈佳肴。事出反常必有妖。
凈塵收回佛珠,語氣清冷如常:“眾生皆苦,然生死有命。貧僧不造殺孽,只愿度化你。
”我臉上的希望瞬間垮掉,哭喪著臉:“別啊大師!度化多慢啊!還是直接超度了吧,
又快又好,永絕后患!我罪孽深重,死有余辜的!”“既知罪孽深重,便該誠心悔過,
而非求死解脫?!眱魤m不再看我,走向那昏迷的書生查探。書生只是精氣被吸走部分,
并無大礙。凈塵輸入些許佛力為其穩(wěn)固元氣。我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悔過了悔過了,
真心悔過!但我活著就會一直被人逼著干壞事,控制不住的!只有死才能徹底解脫!
大師您慈悲為懷,幫幫忙嘛…”凈塵置若罔聞,扶起書生。我見狀,眼中閃過一抹決絕,
突然抬手凝出一股黑氣,狠狠拍向凈塵后心!“妖孽!”凈塵早有防備,反手一揮袖袍,
磅礴佛力將那黑氣擊散,余波將我再次震飛。我摔在地上,又咳出口血,卻看著他,
咧開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看…我說了吧,控制不住…又會害人。大師,您再不殺我,
下次我可能就真的害死人了…”凈塵澄澈的眼眸中終于掠過一絲波瀾。這妖女,
竟以自身為餌,只為求死。他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你究竟是何來歷?
為何一心求死?”我眼神躲閃,囁嚅道:“就…普通妖女,作惡多端,
厭世了…”凈塵不再多問。此妖女心性不定,行為極端,身上疑點重重,
放任不管確會危害人間。直接誅殺有違佛心,尋常度化之法恐難奏效。
他想起寺中一卷古籍記載的“凈業(yè)蓮火”,乃是以自身佛力為柴,緩緩煉化妖邪戾氣,
直至其重歸純凈的一種秘術(shù)。過程緩慢,需施術(shù)者與受術(shù)者朝夕相對,
但或許是唯一能既不殺生又防止她繼續(xù)為惡的方法?!耙擦T?!眱魤m作出決定,
“貧僧便帶你回梵音寺,以蓮火煉化你一身戾氣,助你重歸正途。”我一聽“煉化”,
眼睛又亮了:“煉化?會很痛苦嗎?煉著煉著會魂飛魄散嗎?
”“……”凈塵覺得這妖女的腦子可能不太正常,“凈業(yè)蓮火只焚業(yè)障,不傷本源,
旨在導你向善,并非極刑?!蔽已壑械墓庥主龅氯?,
小聲嘀咕:“沒勁…就是說死不了唄…”于是,清冷出塵的佛子身后,
多了個整日唉聲嘆氣、變著花樣求死的妖女。凈塵為我取名“忘憂”,希望她忘卻煩憂,
重獲新生。我對此嗤之以鼻:“不如叫‘求死’更實在?!眱魤m在梵音寺后山辟了一處靜室,
每日午后為我施展凈業(yè)蓮火。金色佛焰自他指尖流淌而出,溫柔地將我包裹。
我起初還齜牙咧嘴地做準備,卻發(fā)現(xiàn)那火焰暖洋洋的,非但不痛,反而像泡在溫泉水里,
舒服得讓人想打瞌睡。體內(nèi)那些陰冷躁動的戾氣,被佛火一絲絲抽離、凈化,
帶來難以言喻的輕松感。但我嘴上是絕不會承認的?!按髱煟撕?!
我聞到烤肉的香味了!是不是快熟了?”“大師,再加把火!我覺得今天我就能功德圓滿,
當場火化!”“唉,怎么又結(jié)束了?大師您這火是不是摻水了?不夠旺啊…”凈塵端坐對面,
眉目低垂,纖長睫毛在眼下投出淺淺陰影,完全無視我的聒噪,只專注操控佛火。
只是偶爾在我嚷嚷得太過分時,會淡淡瞥我一眼,我便瞬間噤聲,縮縮脖子。沒辦法,
第一印象太深刻。我總覺得這位佛子那雙漂亮眼睛里,時刻含著想超度我的殺氣。
雖然他現(xiàn)在不動手,但萬一哪天被我吵煩了,沒準就破戒了呢?保持期待!日子一天天過去。
凈塵發(fā)現(xiàn),我除了話多、聒噪、腦子有點跳脫之外,膽子其實小得可憐。靜室闖進一只蜜蜂,
我能尖叫著跳到桌子上,差點打翻蓮燈。山風吹響窗戶,我能嚇得一哆嗦,
把尾巴尖(原形是只白貂)縮進裙子里。夜里不敢獨自睡覺,總是縮在離他不遠的角落,
裹著他的舊袈裟,只露出一雙滴溜溜亂轉(zhuǎn)的眼睛,警惕地聽著四周動靜。他也逐漸摸清,
我所謂的“作惡”,多是吸食凡人少許精氣,從未傷及性命,且每次之后都會愧疚很久,
對著月亮念念有詞地道歉。逼我作惡的,是我體內(nèi)一道極強的禁制,一旦我違逆或心生抗拒,
便會遭受噬心之苦?!笆恰俏乙郧暗闹魅讼碌摹!币淮螣捇螅揖裆猿?,
小聲透露了一句,“我逃出來了,但逃不掉這禁制。他讓我做什么,
我就必須做什么…”“你主人是誰?”我眼中立刻涌上巨大的恐懼,死死咬住嘴唇,
拼命搖頭,再也不肯多說一個字,身體抖得連周圍的蓮火都微微晃動起來。凈塵不再逼問,
只稍稍加強了佛力輸出,溫熱的火焰撫慰著我的戰(zhàn)栗。他看著我在暖意中逐漸放松,
蜷縮著睡去,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像個無助的孩子。他心中那根名為“悲憫”的弦,
被輕輕撥動了。除了膽小,還格外懵懂。我不懂寺里的規(guī)矩,偷吃供果被逮住,
還理直氣壯:“擺著不就是給人吃的嗎?雖然我不是人,但佛祖不是說眾生平等?
”我看不懂經(jīng)書,扯著凈塵的袖子問:“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那我想入地獄,
是不是特別有佛性?大師你幫幫忙唄?”我甚至對男女之防毫無概念,總想往凈塵身邊湊,
好奇地摸他的佛珠、袈裟,有次差點碰到他額間的朱砂印。凈塵躲開,
我便眨著眼無辜道:“大師你身上好香,是能超度人的味道嗎?讓我多聞聞,
說不定以毒攻毒我就沒了呢?”凈塵自幼修行,心靜如水,
此刻卻時常覺得這靜室比梵音寺最熱鬧的法會還要令人心緒不寧。他開始默誦更長的清心咒。
然而,變化悄然發(fā)生。他會在我睡著時,輕輕為我披好滑落的袈裟。
會在我被禁制折磨得冷汗涔涔時,提前備好溫水和舒緩的經(jīng)文。
會在我對著窗外飛鳥露出羨慕眼神時,默許我偷偷給它們喂些吃剩的糕餅屑。他發(fā)現(xiàn),
我并非真的厭世,我只是被困在過去的陰影和對自身命運的恐懼里。當我忘記這些時,
會對著一朵新開的小花笑,會笨拙地模仿他打坐的樣子,
會偷偷用術(shù)法凝出小冰珠逗熱得吐舌頭的寺犬。我本質(zhì)上,是個善良又單純的小妖。
日常打坐時,凈塵感到師尊種在他心口的那枚“長生種”,
近來汲取他生命力的速度似乎減緩了些許。是因為他心神波動,還是因為…別的?
他未曾深想,直到那日月夜。我體內(nèi)的禁制突然爆發(fā),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猛烈。
我痛苦地在地上翻滾,周身黑氣繚繞,眼神逐漸失去焦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