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乾王朝,上京。夜色像是打翻了的濃墨,將當朝首輔玄淵的府邸,
里里外外浸染得深不見底。府里頭,卻是一片能把人眼睛刺出血的紅。
紅綢像是凝固了的血漿,從高得望不見頂?shù)拈芙侵敝贝瓜拢浪览p著廊柱,
又鋪滿了腳下的青石板路,一路往最深處的主院臥房里蔓延。這紅,瞧著沒有半分喜氣,
反倒像一場辦給活人看的、盛大又詭異的祭祀。柳青嵐端坐在婚床的床沿上。
頭頂?shù)镍P冠珠簾沉甸甸的,冰冷地垂在臉頰邊,隨著她細微的呼吸輕輕晃動,叮當,叮當。
這是這片死寂空間里,唯一的聲響??諝饫镉旋埾严愕奈兜?,很濃,是宮里頭御賜的,
本該是無上的尊貴??山褚梗@股子香氣里頭,偏偏混進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腥氣,
絲絲縷縷地往人鼻子里鉆,勾得人心尖發(fā)緊。這間張燈結(jié)彩的喜房,
沒有新郎官半分該有的期待,只有一頭被暫時困住、伺機而動的惡獸。
斜靠在窗邊軟榻上的男人,就是這座府邸的主人,當朝首輔,玄淵。
他穿著一身同樣鮮紅的喜服,領口和袖口拿金線繡了些瞧著張牙舞爪的瑞獸,
把他那張俊美得有些過分的臉,襯得愈發(fā)沒什么血色。他生了一雙狹長的鳳眼,此刻半瞇著,
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也遮住了里頭翻江倒海的莫測情緒。他的指尖,
正慢悠悠地捻著一枚冷冰冰的白玉棋子,那感覺,不像是在把玩棋子,
倒像是在掂量某個人的命?!傲宜湍銇?,是想讓我給他們家當把傘?!苯K于,他開了口。
聲音懶洋洋的,帶著點磁性,像是貼在耳邊的情人低語。可話里的意思,卻像是淬了冰,
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人骨頭縫里扎?!暗车谋幼o,從來不是白給的?!薄芭距?。
”他手里的白玉棋子被隨手扔在了身前的棋盤上,和另一枚黑子撞在一塊兒,發(fā)出一聲脆響。
那聲音,像是一道悶雷,在柳青嵐死水般的心湖上,毫無征兆地炸開。玄淵緩緩抬起眼,
那雙鳳眸終于完全睜開。里頭沒有半點溫度,只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打量,和毫不掩飾的玩味。
“我問你三個問題。答錯一個,你這身喜服,就由我親手給你褪下一寸。
”他的目光像是有實質(zhì),黏糊糊地滑過她小巧精致的鎖骨,順著喜服的領口邊緣往下,
帶著一股子要把人生吞活剝的侵略感?!耙侨}都答錯了,你就是我最聽話的玩意兒,
柳家也能多喘幾口氣??梢悄闳饘α恕彼⑽⑼nD了一下,
嘴角勾起一個驚心動魄的弧度,那笑意,近乎殘忍?!澳蔷陀幸馑剂?。
”柳青嵐緩緩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輕輕抖了抖,把眸子里一閃而過的那點,
和她這副柔弱外表完全不符的銳利冷光,給嚴嚴實實地蓋了下去。她知道,
今晚不只是她的新婚之夜。這更是她和遠在天邊的義兄們,費盡心血布下的棋局里,最兇險,
也最要緊的一步。她這顆棋子,已經(jīng)落進了棋盤最中心的殺陣里。成了,就是海闊天空。
敗了,就是萬劫不復。府外,夜色更深的地方。兩道身影像是鬼影子一樣,
和黑暗融為了一體。一個穿著白衣的,是霜華,手里拿著根玉笛,整個人瞧著溫潤如玉,
可那雙眼睛里,卻是一片冰天雪地。另一個穿著黑衣的,是墨影,懷里抱著長劍,
像座山一樣沉默,身上的氣息收斂得一絲不漏。他們倆,就像是兩只藏起來的獵鷹,
正一眨不眨地,盯著這座金碧輝煌,卻密不透風的囚籠。囚籠里,那場要命的游戲,
已經(jīng)開始了。01玄淵很享受柳青嵐的沉默。在他看來,這就是一種不出聲的服軟。
他慢悠悠地從軟榻上站起來,踱步到她跟前,高大的影子投下來,把她整個人都罩住了。
“聽好了,第一個問題?!彼麖纳贤碌乜粗?,聲音里帶著點逗弄獵物的戲謔。“三年前,
戶部侍郎周正清一家老小被殺,卷宗上所有的證據(jù),都指向了他的政敵,吏部尚書張敬德。
但是,張尚書到現(xiàn)在都還好好的,官當?shù)迷絹碓酱蟆?,真兇是誰?”這個問題,
像一把淬了劇毒的匕首,又準又狠地,扎向了柳家的軟肋。這是他親手辦的一樁舊案,
卷宗早就封了,真相被他親手埋在了不知道多少層迷霧底下。那個周正清,
是柳青嵐她爹的學生。柳家,是那些清流文官的頭頭。而這樁案子,
正是玄淵當初拿來敲打那些不知變通的“迂腐文人”的血腥手段。他把這個問題扔出來,
不光是要看她的笑話,更是要用這種殘酷的現(xiàn)實,
把她那種在閨閣里養(yǎng)出來的“仁義道德”給砸個粉碎。他要讓她明明白白地知道,
在這上京城,公道,是最沒用的東西。他等著看她嚇得手足無措,胡亂猜一個答案,
或者天真地為誰辯解。然后,他就能好好欣賞,她在他面前,
一寸一寸地被剝掉偽裝和尊嚴的樣子??闪鄃aran的反應,卻完全不在他的預料之中。
她沒回答,甚至連頭都沒抬。她只是緩緩地站了起來,動作安靜得,
一點兒也不像個馬上要被宰掉的羔羊。她走到桌邊,那里溫著一壺上好的龍井。
那是一把很大的紫砂壺,壺身上雕著些繁復的山水花紋,為了讓茶水不容易冷,
壺壁做得特別厚。這么一把壺,要是裝滿了水,怕是得有三十斤重。平日里,
府上的丫鬟都要兩個人搭著手,才能抬得動。而她,一個瞧著風一吹就要倒的閨閣小姐,
竟然伸出了一只白生生的手。玄淵鳳眼微微瞇起,有點意思地看著她到底想干什么。
柳青garan一只手握住了壺柄,手腕瞧著細得不行,卻穩(wěn)得像塊石頭。
她就這么單手把茶壺提了起來,給他面前空著的茶杯里倒茶。滾燙的茶水沖進杯子里,
升起一團白蒙蒙的霧氣,把她的眉眼都給模糊了。也許是太緊張,她的手輕輕抖了一下。
幾滴滾燙的茶水濺了出來,落在她光潔的手背上,一下子就紅了一片。她卻像是感覺不到疼,
只是繼續(xù)倒著茶,直到茶水倒了八分滿,才穩(wěn)穩(wěn)地把那把沉重的紫砂壺放回了原處。
整個過程,除了那一下幾乎看不出來的潑灑,她的手腕,竟然連晃都沒晃一下。玄淵的目光,
從她被燙紅的手背,挪到了她那只穩(wěn)得有些過分的手腕上。
他眼底閃過一絲幾乎抓不住的異色。但他沒多想,只當是人在嚇到極點的時候,
為了活命爆發(fā)出來的潛力。柳青嵐端起那杯茶,轉(zhuǎn)過身,微微屈了屈膝蓋,遞到他面前。
她終于抬起了頭。一雙清清亮亮的杏眼,在水汽的氤氳里,顯得格外干凈純粹。
“回首輔大人,”她的聲音很輕,很柔,但每個字都清清楚楚,“妾身愚鈍,
不懂什么朝堂權(quán)斗,更不知道真兇是誰?!毙Y嘴角的笑意更濃了,正準備開口嘲諷。
她卻繼續(xù)說了下去:“妾身只知道,要是當官的,心里頭只想著權(quán)謀,不想著公道,
那這朝堂上,誰都可以是兇手,誰也都可以是下一個亡魂。再追問一個真兇是誰,
又有什么用呢?”這番話,像一記不輕不重的悶拳,不偏不倚地,打在了玄淵的心口上。
他想過無數(shù)種她可能給出的答案,唯獨沒想過這一種。她沒去猜,也沒去辯解,
而是直接跳出了他設下的圈套。她用一種近乎“愚笨”的、最純粹的“道理”,
把他那個問題,連同問題背后藏著的惡意,都給化解得干干凈凈。他第一次,
被一個女人用這種方式,給堵得沒話說。玄淵愣了一下,隨即,眼里的那點興味變得更濃了。
他接過茶杯,指尖故意擦過她的指腹,感覺到的,卻是一片冰涼和一點點細微的薄繭。
“有意思。”他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在空蕩蕩的屋子里來回飄蕩,
帶著幾分說不出的邪氣。他猛地往前逼近一步,把她整個人困在了自己和桌案之間。
灼熱的呼吸幾乎要噴在她的耳朵上,那種曖昧,能讓人窒息?!凹热荒悴欢畽?quán)謀,
那第二個問題,咱們就不聊公道了……”他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像是魔鬼在人耳邊誘惑。
“咱們聊點……風月上的事,怎么樣?”他到底要問出什么樣私密到極點的問題,
來撕開她這層純粹的偽裝,把她徹底踩在腳底下羞辱?柳青garan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02柳青嵐的身體一下子就繃緊了。她能清楚地感覺到,身后是冰冷的桌子沿,
身前是男人身上傳來的、帶著強烈侵略性的熱度。她強迫自己別慌,可垂在身側(cè)的手指,
還是不受控制地蜷了起來。玄淵很滿意她的反應。這種像是被嚇破了膽的鳥兒一樣的姿態(tài),
才符合他對“玩物”的想象。他很享受這種把一切都抓在手里的感覺,慢悠悠地,
拋出了他的第二道題。“清平縣,去年的今天,有多少戶人家在碧水河邊上,點了香,
求老天爺風調(diào)雨順?”這個問題,像是一道從天上劈下來的驚雷,轟的一聲,
正正地砸在柳青garan的頭頂上。她整個人,瞬間像是掉進了冰窟窿,
渾身上下的血都好像凝固了。清平縣!那是她成為“柳青嵐”這個身份之前,待過的地方!
是她以“青天縣令柳青”這個名字,傾注了所有心血的地方!去年的今天,
正是清平縣熬了三年大旱之后,第一場春雨落下來的日子。全縣的老百姓,
都是自發(fā)地跑到碧水河邊上,燒香磕頭,感謝老天爺開眼。那個場景,她一輩子都忘不了。
他怎么會知道?!他竟然已經(jīng)查到了她“病死”之前的身份!那一瞬間,義兄霜華的警告,
又在耳邊響了起來:“玄淵這個人,心機深得像個無底洞,手段狠得像個活閻王。
他布下的局,就像一張巨大的蜘蛛網(wǎng),把整個上京都罩住了,任何一點微不足道的動靜,
都瞞不過他這只守在網(wǎng)中心的毒蜘蛛?!痹瓉?,從柳家決定把她送進玄府的那一刻開始,
她所有的一切,就已經(jīng)被這只毒蜘蛛,看得一清二楚。巨大的驚駭像是潮水一樣涌了過來,
幾乎要把她心里頭最后那點防線給沖垮。柳青garan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
她下意識地想往后退,脊背卻重重地撞在了桌子沿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她的眼眶,
不受控制地紅了。這不是裝的,是她最真實的情緒。那種驚懼,那種對過去身份暴露的恐慌,
還有……那份對清平縣老百姓最真摯的懷念和擔憂,全都交織在一起,
化成了眼底那片濕漉漉的水光。玄淵看著她這副馬上就要哭出來、楚楚可憐的樣子,
嘴角的笑意更得意了。他以為,他終于找到了能擊潰她心防的武器。然而,
柳青garan抬起了頭。那雙泛紅的眼睛里,雖然有淚光,卻沒有半分哀求,
反而像是燒著一簇倔強的小火苗?!笆纵o大人,”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壓不住的顫抖,
卻異常堅定,“您算得清有多少戶人家,算得清燒了多少香火,可是您……算得清人心嗎?
”她直直地看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像是從血里擠出來的一樣?!拔也恢谰唧w有多少戶。
我只知道,那一天,碧水河邊的每一縷青煙,都代表著一個家庭在絕望里,
對‘活下去’的渴望?!薄拔抑恢溃且宦暵暤倪蛋?,都裝著他們對未來的全部指望。
他們不是冷冰冰的數(shù)字,他們是一條條活生生的人命!”這番話,沒有一點點的技巧和算計,
卻帶著她曾經(jīng)作為一方父母官的,全部的真摯和赤誠。每一個字,
都像是裹著千鈞之力的重錘,穿透了玄淵那層由權(quán)謀和冷血筑起來的堅硬外殼,
狠狠地砸在了他那顆空虛又蒼白的心臟上。玄淵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算計天下,
把萬民當成棋子,把人心當成可以利用的工具。他從來沒見過,
也從來沒擁有過這樣一份……干凈到刺眼的“赤誠”。他一輩子都在追逐權(quán)力,玩弄權(quán)術,
卻在這一刻,被一個他眼里的“弱女子”,用最樸素的話,照見了他內(nèi)心的荒蕪和蒼白。
一股說不出來的煩躁和失控感,從心底里冒了出來。玄淵心中那份掌控一切的絕對自信,
第一次,出現(xiàn)了裂痕。他絕不相信,這世上真有這么純粹的人。這一定是更高明的偽裝!
“巧言令色!”他低喝一聲,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柳青garan的手腕,
想用劇烈的疼痛逼出她的真面目,逼她求饒,逼她撕下這層讓人討厭的假面具!然而,
就在他的手指碰到她皓白手腕的瞬間,玄淵的臉色,驟然大變!他預想中的那種柔軟觸感,
根本沒有傳來。那只瞧著纖細得好像一折就斷的手腕,入手的地方,
卻堅硬得像是鐵鑄的一樣!他下意識地催動內(nèi)力,用上了能捏碎精鋼的力道,
可那只手腕卻紋絲不動。甚至,連皮膚底下的骨頭,都傳來一種像磐石一樣,
根本無法撼動的堅實感!這……這絕不是一個養(yǎng)在深閨里的女人該有的骨骼!她到底是誰?!
03時間好像在這一刻停住了。玄淵眼里的戲謔、玩味、得意,
就像是被一陣狂風吹散的煙塵,徹徹底底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震驚,
和一種暴風雨來臨前的、狂熱的探究。他不信這個邪。一股磅礴的內(nèi)力從丹田里升起,
順著手臂上的經(jīng)脈,瘋狂地涌到指尖。他手背上的青筋都爆了起來,
指節(jié)因為太過用力而泛著白,那股力量,足以開碑裂石。他要捏碎這層偽裝,
看看這骨頭底下,到底藏著什么秘密!然而,柳青garan的手腕依舊像是萬年寒鐵,
堅不可摧。非但如此,一股沉雄厚重的反震之力,竟然從她的腕骨里猛地傳了過來,
順著他的手臂,倒著沖了上來!“唔!”玄淵悶哼一聲,只覺得一股霸道得不講道理的力道,
狠狠地撞在了他的指骨上,疼得他差點當場失態(tài)。他像是被電打了一樣松開手,
身體甚至因為那股反震的力道,踉蹌著往后退了一步,才勉強站穩(wěn)。
他死死地盯著柳青garan,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怪物。他以為的待宰羔羊,
竟然是一頭披著羊皮的麒麟!他以為的碾壓游戲,
竟然在瞬間變成了他從來沒預料過的、詭異的對峙!空氣里,
那份曖昧旖旎的氣氛被撕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人喘不過氣來的、一觸即發(fā)的緊張感。
柳青garan緩緩收回手,把那只被他捏出紅痕的手腕藏進了袖子里。她知道,
身份已經(jīng)暴露了一部分,再沒有退路了。只有走這步險棋,才能博得一線生機。
短暫的死寂之后,玄淵突然爆發(fā)出了一陣癲狂的大笑?!肮?!好!
好一個柳家!好一個柳青嵐!”他的笑聲里充滿了病態(tài)的亢奮,在喜房里來回沖撞,
震得燭火瘋狂地搖晃。他眼里的震驚,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找到了絕世珍寶似的狂熱和占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