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的黑巖鎮(zhèn)像個燒紅的鐵鍋，太陽一陣陣輻射，雖有些許風(fēng)來，卻都帶著熱氣。
吳宵在趙記武館的偏房里翻了個身，后背有些發(fā)癢，不自覺懷念起來空調(diào)，轉(zhuǎn)而想起父母親，不知他們?nèi)绾瘟?，可惜自己身在異世，天遠思長，嘆了口氣，暫時又拋掉這些念頭。
他摸了摸枕頭下的《養(yǎng)鐵玄鑒》，書皮有些浸得發(fā)粘，邊角卷成了波浪形，露出里面半頁模糊的打鐵圖——張元正舉著錘子往鐵砧上砸，火星濺得像場金雨。
窗外傳來“吱呀”的開門聲，是趙師傅起了。
吳宵一骨碌爬起來，抓起搭在木樁上的粗布外衣往身上套，衣服上還留著昨天練拳時濺的泥點，帶著股汗味和皂角的混合氣息。他的辮子睡得有些松散，幾縷碎發(fā)垂在額前，沾著草屑，倒比剛來時多了幾分利落。
“小吳，跟我挑水去?！贝髱熜滞趸⒌纳らT像破鑼，隔著院子都能震得人耳朵發(fā)麻。
王虎是鎮(zhèn)上鐵匠鋪的兒子，胳膊比吳宵的小腿還粗，光著的膀子上全是結(jié)實的肌肉，古銅色的皮膚在晨光里發(fā)亮，據(jù)說能單手提著重錘打鐵一個時辰不歇氣。
“來了?！眳窍鼞?yīng)著，抄起墻角的扁擔(dān)。扁擔(dān)是這的黃棗木做的，被磨得油光锃亮，想來也是眾人的汗水日日擦拭，兩頭的鐵鉤掛著兩只半人高的木桶，桶壁上坑坑洼洼，是常年被磕碰的痕跡，其中一只桶底還鑲著塊銅板，是王虎去年幫他補的。
鎮(zhèn)西頭的老井在一棵老槐樹下，井臺是青石板鋪的，來來往往的腳印踏得溜光，青苔也不生長，正午時能映出天上的云影。吳宵把水桶往井里放時，井水晃出他的影子：頭發(fā)扎成了利落的辮子，額角有塊新添的疤——是昨天練“鐵山靠”時沒站穩(wěn)，撞到木樁上磕的，現(xiàn)在結(jié)著層暗紅的痂。他對著水面扯了扯嘴角，露出的牙上還沾著點麥餅的碎屑。
“聽說了嗎？鏢局的李鏢頭昨天從霧隱山回來，說那邊出事了。”旁邊兩個挑水的漢子蹲在井邊抽煙，煙桿是黃銅的，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嗓門大得生怕別人聽不見。
“出啥事兒了？”
“說是有山賊遇上山里頭的仙師，不長眼睛，惹得仙師發(fā)怒把進山的路都炸了，碎石堵了半邊溝?！睗h子往地上啐了口煙渣，“李鏢頭說，親眼見著有白光從山里頭飛出來，像條白龍似的?！?/p>
吳宵拎著水桶的手頓了頓。桶繩在掌心勒出的紅痕還沒消，他想起去年被騙的那碗綠水，心里那點火苗又竄了起來，卻沒像從前那樣沖動，只是默默把水倒進桶里，扁擔(dān)往肩上一壓，轉(zhuǎn)身往武館走。
剛走兩步，桶里的水晃出來，濺在石板上，燙起一小團白煙。
剛走到巷口，就見二師兄周平背著個藥簍子往回跑，藥簍上的藤條斷了根，里面的草藥顛得七零八落，其中幾株帶著鋸齒的葉子，吳宵認(rèn)得是清河邊常見的止血草，葉片上還沾著晨露。
“師傅！師傅！”周平一頭撞進武館，差點撞到剛進門的吳宵，他的粗布褲腿沾著泥，膝蓋處磨出個洞，露出里面泛紅的皮肉，“隔壁張屠戶家的小子被奎豬咬傷了，血流了一地，屠戶提著殺豬刀在門口跳腳呢！”
趙師傅正在院子里練拳，聞言收了勢。他練的是“破山拳”，每一拳出去都帶著風(fēng)聲，拳風(fēng)掃過院角的向日葵，花瓣簌簌往下掉，落在青石板上像鋪了層碎金?！皠e慌?！壁w師傅用搭在晾衣繩上的毛巾擦了擦汗，古銅色的后背肌肉塊塊分明，左肩上那道從肘窩延伸到手腕的疤在晨光里泛著暗紅，“青黛，藥箱?！?/p>
西廂房的門吱呀打開，一個穿藍布衫的姑娘走出來，手里拎著個朱漆藥箱。她約莫十六七歲，梳著雙丫髻，發(fā)繩是靛藍色的，垂在肩頭隨動作輕輕晃。姑娘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鼻梁高挺，嘴唇抿成條利落的線，走路時腳步輕快，卻沒半點聲響。
“爹?！壁w青黛把藥箱遞過去，聲音清得像山泉水，目光掃過吳宵時頓了頓，落在他額角的新疤上，“吳宵哥又磕著了？”
“練功有些沒站穩(wěn)?！眳窍嗣~角，有點發(fā)燙，“快好了，不礙事?！?/p>
“回頭我給你敷點藥膏，”趙青黛轉(zhuǎn)身回屋拿藥杵，藍布衫的下擺掃過門檻上的青苔，“我新配了活血的方子，比上次的管用。”
這就是趙師傅的女兒趙青黛。據(jù)說她以前跟著鎮(zhèn)上回春堂的大夫上山識草，十三歲就能獨立開方子，武館的學(xué)徒們誰磕了碰了，都找她要藥膏。
“小吳小周，跟我走?！壁w師傅背起藥箱，大步往門外走，木底鞋踩在石板上“咚咚”響。
張屠戶的肉鋪在鎮(zhèn)南頭，離武館有半盞茶的路。
吳宵跟著趙師傅往那走時，太陽伏在屋頂上偷窺，把石板路曬得發(fā)燙，光著腳走能燙出燎泡，兩三個小男孩玩著捉人的游戲，不顧炎熱。
路過綢緞莊時，老板娘正站在門口潑水，水灑在地上“滋滋”冒白煙，她看見趙師傅就喊：“趙師傅，青黛姑娘的新衣裳做好了，靛藍杭綢的，配她那把藥杵正好！”
趙青黛要是在，準(zhǔn)會回句“王嬸又取笑我”，可今天她沒跟來。吳宵咧嘴笑了笑，沒說話。他剛來武館時，搬一匹綢緞都得歇兩回，現(xiàn)在能扛著三匹走半條街，肩膀上的繭厚得能磨亮扁擔(dān)。
張屠戶家圍了不少人，肉鋪門口的石板上洇著大片暗紅的血，像幅沒干透的畫。一個半大孩子躺在門板上，腿上被咬了個窟窿，傷口邊緣的肉翻卷著，沾著幾根灰黑色的豬毛，看得周圍人倒吸涼氣。張屠戶急得滿頭大汗，手里的殺豬刀“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鐵刀碰著石板，濺起些火星：“趙師傅，您快救救我兒子！這奎豬不知道是從哪里跑下來的，兇得很！”
趙師傅蹲下身，掀開孩子的褲腿看了看，眉頭擰成個疙瘩：“奎豬的牙有毒，得先放血。”他從藥箱里拿出個銀匕，匕身刻著纏枝紋，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在傷口上方劃了個小口子，黑紅色的血涌了出來，帶著股腥甜的味。
“小吳小周，按住他。”趙師傅頭也不抬地說，手指捏著銀匕轉(zhuǎn)動，放出來的血漸漸變成鮮紅。
吳宵和周平趕緊按住孩子的肩膀，孩子疼得渾身發(fā)抖，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卻死死咬著牙沒哭出聲，眼里的倔強倒像趙師傅。
吳宵看著他腿上的傷口，突然想起自己被捕獸夾咬住的那天，血也是這樣往泥地里淌，又燙又腥，當(dāng)時要是有趙師傅這樣的藥，或許就不會留疤了。
趙青黛配的藥膏果然管用。趙師傅往傷口上撒了些墨綠色的藥粉，是用清河邊的斷腸草和鐵線蓮搗的，據(jù)說加了趙青黛特制的老蜜，不那么苦。藥粉一碰到傷口，孩子“嗷呦”地叫了一聲，渾身抽搐著差點掙脫。吳宵死死按住他，手心里全是汗，順著指縫滴在孩子的褲腿上。
“行了?！壁w師傅用麻布把傷口纏緊，結(jié)打得又快又牢，像他打拳時的收勢，“每天換一次藥，別碰水，半個月就能好?！?/p>
張屠戶千恩萬謝，非要塞給趙師傅一塊五花肉，肉皮上還帶著層薄膘。趙師傅推辭不過，接了，轉(zhuǎn)頭遞給周平拿著：“拿著，晚上讓青黛給你們燉肉粥。”
往回走的路上，周平又遞給吳宵，拎著那塊肉，沉甸甸的，油順著手指縫往下滴，在粗布褂子上洇出深色的印子?！皫煾?，您以前在軍隊里，也經(jīng)常處理這種傷嗎？”
“嗯，”趙師傅踢開路上的石子，石子滾到路邊的排水溝里，濺起些泥水，“那會兒在邊境，被野狼咬了是常事，比奎豬厲害多了。有次我?guī)У谋簧椒说亩炯淞?，就是靠青黛她娘配的解藥才救回來?！彼D了頓，突然說，“你這腿，當(dāng)時要是沒處理好，現(xiàn)在也得落下病根?！?/p>
吳宵摸了摸腿上的疤，那里的皮膚比別處硬，陰雨天會隱隱發(fā)麻，像有小蟲子在爬?！拔夷谴謇锶说牟菟幰灿行┕苡茫褪翘嗔?。”
“良藥苦口。”趙師傅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了褶子，露出兩排整齊的牙，“練拳也一樣，舒服了可練不出真功夫。”
回到武館時，其他學(xué)徒已經(jīng)在院子里站好了。十幾個半大孩子排成兩排，扎著馬步，胳膊伸得筆直，掌心朝上，每個手掌上都放著塊青磚。太陽曬得他們的影子縮成一團，額頭上的汗順著下巴往下滴，在地上積成一小灘，像塊碎鏡子。
“師傅！”孩子們齊聲喊，聲音里帶著點喘，有個矮個子學(xué)徒的青磚晃了晃，趕緊用勁穩(wěn)住。
“繼續(xù)?！壁w師傅把藥箱往屋檐下一放，“再加半個時辰?！?/p>
吳宵把肉掛在廚房的房梁上，鉤子是他用武館的廢鐵打的，彎成個小巧的弧度，正好能勾住肉皮。他剛加入扎馬步的隊伍，趙青黛就端著個陶碗走過來，碗里盛著綠色的藥膏，用槐樹葉蓋著防灰。
“給。”她把碗遞過來，指尖碰到吳宵的手，涼得像塊玉，“新配的，加了薄荷，不那么疼?！?/p>
“謝了?！眳窍舆^碗，往額角抹藥膏，清涼的感覺順著太陽穴往下淌，連帶著心里的燥熱都消了些。
“爹說你‘鐵山靠’練得不對?！壁w青黛蹲在旁邊的石凳上，看著他的站姿，“腰太硬，像塊門板，得像柳條似的，看著軟，實則韌?！彼f著，隨手撿起根柳條，手指輕輕一擰，柳條彎成個圈，一松手又彈直了，“你看，這樣才對?！?/p>
吳宵試著放松腰部，果然覺得省力多了，掌心的青磚也穩(wěn)了些?！澳阋捕?？”
“小時候練過?！壁w青黛把藥杵往石桌上一放，發(fā)出“篤”的一聲，“我爹說你是塊練拳的料，尤其是‘百步拳’，上次他教你走步，你比大師兄快了半盞茶就學(xué)會了。”
吳宵心里一動?！鞍俨饺笔勤w師傅上個月開始教的新拳，講究“步隨身變，拳由步發(fā)”，每個步子都有講究，像丈量土地似的，一步是一步的數(shù)。其他學(xué)徒還在記步子，他已經(jīng)能連貫地走完整套步法，趙師傅當(dāng)時就說：“這孩子腳下有根?！?/p>
“我就是瞎琢磨?！眳窍缓靡馑嫉匦α诵?，其實也仰仗了些以前學(xué)校元旦表演，樂意的都報了各種名，余下來抽簽去秧歌和合唱，他被發(fā)配到去扭秧歌的功勞。
“不是瞎琢磨，”趙青黛搖搖頭，辮子上的藍繩晃了晃，“是天賦。我爹說，有些人天生就懂怎么用勁，就像有些人天生就認(rèn)藥似的?！彼D了頓，聲音低了些。
以武入道。
這四個字像顆石子投進吳宵的心湖，蕩起圈圈漣漪。他想起《養(yǎng)鐵玄鑒》里那句模糊的話：“凡道相通，或煉體，或煉神，終至殊途同歸?！?/p>
說不定練拳也能像修仙一樣。
半個時辰后，趙師傅喊停，學(xué)徒們像灘爛泥似的癱在地上，只有吳宵還站著，只是額角的汗多了些?！靶?，出列?！壁w師傅手里拿著根木棍，是從槐樹上折的，帶著幾片新葉，“昨天教你的‘百步拳’，走一遍我看看?！?/p>
吳宵深吸一口氣，沉腰立馬，腳尖先動，腳跟碾著青石板，發(fā)出“沙沙”的輕響。百步拳講究“一步一拳，步到拳到”，他的拳頭擦著耳朵掠過，帶起的風(fēng)掃得臉頰發(fā)麻，腳步邁出去時，正好落在預(yù)先看好的磚縫上，分毫不差。
“好！”趙師傅猛地一拍大腿，聲音洪亮，“這步‘踏雪無蹤’，比我年輕時走得還穩(wěn)！”他的木棍指著吳宵的腳，“看到?jīng)]？腳跟著地時要像貓爪似的，輕，但有根，這樣才能在百步之內(nèi)，拳拳到肉！”
其他學(xué)徒都看直了眼，大師兄王虎撓著頭說：“小吳，你這步子到底咋走的？我咋總踩不準(zhǔn)？”
吳宵也說不上來，走起來自然就對了。
他想起趙青黛的話，或許真有天賦這回事，也該有天賦這回事了。
那天下午，趙師傅單獨把他叫到院子里，教了“百步拳”的拳招?！叭卦谥夂?，出拳時像抽鞭子，手腕要抖勁?！壁w師傅示范著，拳頭砸在木樁上，發(fā)出“咚”的悶響，震得樁上的苔蘚都在掉，“你試試。”
吳宵一拳出去，拳頭離木樁還有寸許，就覺得一股勁順著胳膊涌出去，木樁竟微微晃了晃。
趙師傅的眼睛亮了?！昂眯∽?，這是‘頓勁’！我練了半年才悟出來的東西，你這才練了多久！”他拍著吳宵的肩膀，力道大得差點把他拍趴下，“照這樣練下去，不出三年，你這拳能開碑裂石！”
吳宵的心跳得厲害。開碑裂石？難道真能以武入道？
接下來的日子，吳宵練拳更勤了。天不亮就起來走“百步拳”的步子，從武館走到鎮(zhèn)口的石獅子，再走回來，一步都不差。趙青黛有時會跟著他，手里拿著藥簍，邊走邊告訴他哪里的草能止血，哪里的石頭能磨刀，兩人的影子在晨光里拉得老長，像兩條并行的線。
練拳之余，他沒忘了《養(yǎng)鐵玄鑒》。那本書被他藏在枕頭下，每天晚上都要翻一遍。后半本還是粘在一起，前半本關(guān)于“養(yǎng)鐵術(shù)”的描寫卻漸漸能看清些，自己多猜出幾個字：“鐵有靈，需以血養(yǎng)之，以火煉之，方得精魄。”
他試著用自己的血養(yǎng)找大師兄要來的的廢鐵。每天練完拳，就用針在指尖扎個小孔，把血滴在鐵塊上，再放在灶火邊烤。可鐵塊除了生銹，沒半點變化，倒是把他的指尖扎得全是小窟窿，趙青黛見了，趕緊給了他瓶止血藥，罵他“胡鬧”。
“書上說的‘血養(yǎng)’，難道不是真血？”吳宵思索著，眉頭皺得緊緊的，“說不定是‘氣血’的血，練拳時涌上來的勁?！?/p>
吳宵覺得有道理。他試著在練“百步拳”時，把勁往手里的鐵塊上引，可鐵塊還是冷冰冰的，沒反應(yīng)。他又按照書上說的“淬火需用活水”，提著鐵塊跑到清河邊，把燒紅的鐵往水里扔，濺起的蒸汽燙了他一臉燎泡，鐵還是那塊鐵，連點火星都沒冒。
“或許我搞錯了。”吳宵看著銹跡斑斑的鐵塊，有點泄氣。
吳宵想想也是。黑巖鎮(zhèn)的鐵都是普通的凡鐵，或許得有特殊的鐵礦？
武館的日子清苦，學(xué)徒們的月錢只夠買些粗茶淡飯。吳宵想攢錢買塊好鐵試試，可光靠武館的月錢遠遠不夠。直到有天，他路過鎮(zhèn)上的“說書棚”，聽見說書人正在講“修仙者大戰(zhàn)山妖”的故事，聽眾聽得津津有味，扔在棚里的銅銖叮當(dāng)作響。
“這有啥好聽的?！眳窍驹谂锿馕⑽⑵财沧臁Ｋ赖墓适?，比這精彩多了——有石頭里蹦出來猴子鬧天宮，天上掉下來的猴子學(xué)氣功，海島上的巨猴子大戰(zhàn)會飛的鐵鳥。
說書人是個干瘦的老頭，留著山羊胡，聽見他的話就笑了：“小老弟有更好的故事？”
吳宵猶豫了一下，把青陽一中的事?lián)炝诵┱f：“我們那兒有個地方，叫學(xué)校，幾百個孩子坐在屋里念書，先生不用戒尺，有塊板子，手指一劃，字就上去了……”
聽眾們聽得眼睛都直了。“不用戒尺？那孩子不搗亂？”“黑板是啥？比石板好用？”
“比這精彩的還有呢?！眳窍α诵?，“我還知道能在天上飛的鐵鳥，能裝幾百個人，比仙師的劍還快……”
老頭趕緊拉他坐下：“小老弟，咱倆合作咋樣？你說故事，我來演，掙了錢一人一半。”
就這樣，吳宵多了個副業(yè)。每天傍晚，他就去說書棚，給老頭講現(xiàn)代的其他故事，只是改編些說辭，當(dāng)文抄公，甚至是奧運會跑步比賽，他都能說得活靈活現(xiàn)。聽眾越來越多，扔的銅銖能裝滿半個陶罐，老頭樂得合不攏嘴，每次分賬都多給吳宵幾枚。
“小吳，你這腦子咋長的？”王虎看著他手里的銅銖，眼睛發(fā)亮，“這些故事你咋想出來的？”
“不是想出來的，是真事?！眳窍雁~銖收好，打算攢夠了錢，去鐵匠鋪買塊好鐵，再試試養(yǎng)鐵術(shù)。
日子像武館院角的絲瓜藤，悄悄往上爬。轉(zhuǎn)眼就到了秋收，鎮(zhèn)上要辦秋社，鎮(zhèn)長讓各商戶和武館出個節(jié)目，熱鬧熱鬧。趙師傅選了“沖拳”表演，讓吳宵領(lǐng)拳，帶著十個學(xué)徒在市集的高臺上表演。
表演那天，市集上人山人海。吳宵穿著師娘幫他縫的新衣裳，是用靛藍粗布做的，針腳細密，比他自己縫的獸皮袋強多了。他領(lǐng)著學(xué)徒們走“沖拳”的步子，一步一拳，拳風(fēng)掃過空氣發(fā)出“呼”的聲，臺下的叫好聲像潮水似的。
“好！”一個穿著綢緞衫的壯漢拍著手叫好，他手里搖著把檀香扇，扇面上畫著只猛虎，脖子上掛著串蜜蠟珠子，隨著動作晃來晃去。
吳宵的目光頓了頓。那壯漢臉上有道斜疤，從眉骨到下巴，像條暗紅的蛇——是陳刀疤！
他怎么在這？
陳刀疤沒認(rèn)出他，只是瞇著眼看表演，時不時和旁邊的人說笑。那人穿著官服，是鎮(zhèn)上的文書，對著陳刀疤點頭哈腰，一口一個“刀疤爺”。
表演結(jié)束后，趙師傅被鎮(zhèn)長請去喝茶，就在市集旁的“清風(fēng)樓”。吳宵收拾東西時，看見趙師傅和陳刀疤坐在二樓的窗邊，兩人面前擺著茶壺，陳刀疤正唾沫橫飛地說著什么，趙師傅偶爾點點頭。
“那是陳刀疤，鎮(zhèn)長的遠房表弟。”王虎湊過來說，聲音壓得很低，“聽說在鎮(zhèn)上橫行霸道，沒人敢惹，就怕我?guī)煾??！?/p>
“為啥怕師傅？”
“我爹說，陳刀疤以前被師傅一拳打斷了三根肋骨，躺了三個月?！蓖趸⑼厣线丝?，“再加上師傅在上面也有熟人，從那以后，他見了師傅就繞道走，今天要不是鎮(zhèn)長在，他才不來呢?！?/p>
吳宵看著二樓的陳刀疤，他正舉杯喝茶，臉上的疤在陽光下泛著油光。
“走了，回武館。”趙師傅回來了，臉上沒什么表情，“陳刀疤想讓我給他的鏢隊當(dāng)教頭，我沒答應(yīng)?！?/p>
“為啥？”吳宵問。
“他那鏢隊，說是運貨，實則走私?！壁w師傅往武館走，腳步沉穩(wěn)，“咱練拳是為了護己護人，不是為虎作倀?！?/p>
吳宵跟在后面，看著趙師傅的背影。
回到武館時，夕陽正往山后沉，把云彩染成金紅。吳宵練了趟“百步拳”，拳風(fēng)帶起地上的落葉，在院子里打著旋。他摸了摸懷里的《養(yǎng)鐵玄鑒》，書皮被汗水浸得更軟了。
養(yǎng)鐵術(shù)還是沒頭緒，可“百步拳”越來越熟，趙師傅說他的拳里已經(jīng)有了拳意。
吳宵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每次出拳時，心里都很踏實，像踩著青石板路一樣，一步是一步的數(shù)。
他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星星，比青陽一中的夜空亮多了?；蛟S張元的養(yǎng)鐵術(shù)他學(xué)不會，但趙師傅的“百步拳”，他一定能練好。
清風(fēng)樓里，陳刀疤還在喝茶，他永遠不會知道，那個被他揍過的傻小子，此刻正在武館的院子里，一拳一拳地，敲打著自己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