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姑蘇煙雨遇奇人乾隆二十三年，姑蘇城連月煙雨。平江路盡頭的“問梅書坊”里，
蘇墨卿正對著案上半部《楞嚴(yán)經(jīng)》皺眉。他年方弱冠，本是書香世家子弟，
卻因三年前一場怪病，看淡了科舉仕途，終日埋首佛經(jīng)，想尋個“不生不滅”的究竟。
“蘇相公，又在琢磨經(jīng)義？”書坊老板娘王氏端來一杯熱茶，笑著打趣，“這雨都下了半月，
再悶下去，小心悶出病來。”蘇墨卿接過茶，指尖微涼：“多謝王嫂。
只是這《楞嚴(yán)經(jīng)》里說‘一切因果，世界微塵，因心成體’，我總參不透——心若本無生滅，
為何會生出這許多煩惱？”話音剛落，門外忽然傳來一陣環(huán)佩叮當(dāng)聲。雨簾中，
走進(jìn)一位身著素色羅裙的女子，約莫十八九歲年紀(jì)，眉如遠(yuǎn)山，目若秋水，
手里撐著一把油紙傘，傘面上繡著幾枝墨梅。她身后跟著一個青衣小婢，
手里提著一只描金漆盒，瞧著像是貴重之物?！案覇栒乒竦?，
可有《六祖壇經(jīng)》和《中論》出售？”女子聲音清婉，如泉水叮咚，落在這潮濕的書坊里，
竟讓人覺得心頭一亮。王氏連忙迎上去：“姑娘可是要找惠能大師的《壇經(jīng)》？有有有，
只是這《中論》是龍樹菩薩的著作，尋常人少讀，店里只剩一本抄本了?！碧K墨卿聞言，
不由抬頭多看了那女子兩眼。他自小在姑蘇長大，見過的大家閨秀不少，
卻從未見過這般氣質(zhì)的女子——她眉宇間沒有尋常女子的嬌柔，反倒帶著一股沉靜的書卷氣，
更奇的是，她提起《中論》時，眼神里竟有幾分與年齡不符的通透?！澳蔷投嘀x掌柜的，
兩本書我都要了?！迸诱f著，示意小婢付錢，
目光卻不經(jīng)意間掃過蘇墨卿案上的《楞嚴(yán)經(jīng)》，“這位相公也在研讀佛經(jīng)？
”蘇墨卿起身拱手：“姑娘見笑了，不過是略懂皮毛，還在參究‘無生’之義?！薄盁o生？
”女子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笑道，“相公可知，‘無生’并非‘不生’，
而是‘生即無生’？就像這窗外的雨，看似從天而降，落地成水，可雨本是云化的，
云又是水汽聚的，水汽散了，雨也便沒了——它從未真正‘生’過，也從未真正‘滅’過。
”這番話如同一道驚雷，炸在蘇墨卿心頭。他鉆研《楞嚴(yán)經(jīng)》數(shù)月，
總執(zhí)著于“無生”是“斷絕生滅”，卻從未想過“生滅本身即是無生”。他正要追問，
女子卻已接過王氏遞來的書，拱手道別：“時候不早，我還要去拜訪一位故人，先行告辭了。
”看著女子撐傘離去的背影，蘇墨卿忽然想起什么，追出門外：“姑娘留步！不知姑娘芳名？
日后若有經(jīng)義不懂，可否向姑娘請教？”雨絲落在臉上，微涼。女子回頭，
笑了笑：“我姓柳，名清沅。若相公真有心參究，三日后巳時，
可去穹窿山‘悟真觀’外的茶寮一見——那里有位道長，或許能解你疑惑?！闭f罷，
她便轉(zhuǎn)身走進(jìn)雨幕，身影漸漸消失在平江路的青石板盡頭。蘇墨卿站在雨中，
手里還攥著那杯早已涼透的茶，心中卻如燃起一團(tuán)火——柳清沅的話，穹窿山的道長，
還有那“生即無生”的道理，像一串珠子，在他腦海里串了起來。
第二章 穹窿山茶寮論道三日后，天終于放晴。蘇墨卿一早就換了身干凈的長衫，
帶著《楞嚴(yán)經(jīng)》，雇了輛馬車往穹窿山去。穹窿山是姑蘇名山，山上有座悟真觀，
據(jù)說觀里住著一位姓陳的道長，精通儒釋道三家學(xué)問，只是性情古怪，尋常人難得一見。
巳時剛到，蘇墨卿便到了悟真觀外的茶寮。茶寮不大，只有四五張桌子，靠窗的位置上，
正坐著柳清沅和一位身著青色道袍的老者。老者須發(fā)皆白，面容清癯，手里拿著一把蒲扇，
正慢悠悠地喝著茶，眼神卻銳利如鷹，仿佛能看透人心。“蘇相公，你來得正好。
”柳清沅見他進(jìn)來，連忙招手，“這位便是悟真觀的陳道長，他對‘無生法’可有深研。
”蘇墨卿連忙上前拱手：“晚輩蘇墨卿，見過道長。前日聽柳姑娘一番話，茅塞頓開，
今日特來請教?！标惖篱L放下蒲扇，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坐吧。你既想?yún)ⅰ疅o生’，
那我先問你——你覺得‘生’是什么？”蘇墨卿沉吟片刻，答道：“晚輩以為，
‘生’便是事物從無到有的過程，比如草木從種子長成大樹，人從嬰兒長成壯年。
”陳道長搖了搖頭，拿起桌上的茶杯：“你看這杯茶，茶葉在水里舒展，茶水有了香氣，
你說這是‘生’了香氣？可若沒有茶葉，沒有水，沒有熱水沖泡，這香氣能‘生’嗎？
再往深了說，茶葉是樹上摘的，水是江里取的，樹靠土壤陽光生長，
江靠山川溪流匯聚——你說到底，哪一樣是‘從無到有’？”蘇墨卿愣住了。他從未想過，
“生”的背后竟有這么多因緣。這時，
柳清沅補(bǔ)充道：“就像《壇經(jīng)》里說的‘因緣和合而生，因緣離散而滅’，
一切事物都是因緣湊成的，本身并沒有一個固定的‘自性’。既然沒有‘自性’，
那‘生’也只是假象，‘滅’也是假象，這便是‘無生無滅’的道理?！薄傲媚镎f得對。
”陳道長點點頭，又看向蘇墨卿，“你執(zhí)著于‘無生’，是因為你覺得‘生滅’是真實的，
想找個‘不生不滅’的東西來逃避?？赡闳裟芸赐福鷾纭旧砭褪恰疅o生’，
就像你看水中的月亮，看似有圓有缺，可真月亮從未變過——那不變的，便是‘自性’，
是如來藏，是龍樹菩薩說的‘空性’?！薄叭鐏聿?？空性？”蘇墨卿皺起眉，
“晚輩曾讀過《楞伽經(jīng)》，里面說如來藏是‘常住不變，
清凈無染’；可《中論》里又說‘諸法空相，無自性’，這兩者難道不矛盾嗎？
”陳道長笑了：“傻孩子，這哪里矛盾？如來藏是‘體’，空性是‘用’。
就像這茶寮的柱子，柱子本身是‘體’，它能支撐屋頂，是‘用’。柱子的‘體’是真實的，
可柱子也是木頭做的，木頭是樹變的，樹是因緣生的，
所以柱子的‘用’是‘空’的——這便是‘不二法門’，體用不二，空有不二。
”蘇墨卿恍然大悟。他之前總把如來藏和空性當(dāng)成兩個東西，如今才明白，
兩者本是一體——如來藏是諸法的根本，空性是諸法的相狀，就像水和波，水是體，波是用，
波雖有起有伏，可水從未變過。正說著，茶寮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只見幾個家丁模樣的人，
抬著一頂轎子，匆匆走來，為首的是一個穿著錦袍的中年男子，面色焦急：“清沅小姐，
老爺讓您趕緊回府！府里出大事了！”柳清沅臉色微變，
起身對蘇墨卿和陳道長道：“晚輩失禮，家中有急事，先行告辭。蘇相公若還有疑問，
五日后可去寒舍拜訪，寒舍就在城西柳家巷。”說罷，她便跟著家丁上了轎子，匆匆離去。
蘇墨卿看著轎子遠(yuǎn)去的方向，心中有些不安——柳家是姑蘇望族，
聽說柳老爺最近在做一筆大生意，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第三章 柳府風(fēng)波現(xiàn)本心五日后，
蘇墨卿如約前往柳家巷。柳府是一座氣派的宅院，朱紅大門上掛著“柳府”匾額，
門口卻站著幾個面色凝重的家丁，不像往日那般熱鬧。蘇墨卿遞上拜帖，
家丁領(lǐng)著他穿過庭院，只見院子里的花草都有些枯萎，廊下的燈籠也蒙著一層灰，
透著一股蕭瑟之氣。到了正廳，柳老爺正坐在椅子上，眉頭緊鎖，
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一堆賬本，旁邊站著一個身著灰色長衫的中年男子，瞧著像是賬房先生。
“蘇相公來了？”柳清沅從內(nèi)堂走出，神色比上次憔悴了些，“家父近日心緒不寧，
讓相公見笑了?！绷蠣斕ь^看了蘇墨卿一眼，勉強(qiáng)笑了笑：“多謝蘇相公來探望小女。
只是老夫近日遇到些麻煩，怕是怠慢了?！碧K墨卿連忙道：“柳老爺客氣了。晚輩今日來，
一是想向柳姑娘請教經(jīng)義，二是聽聞府里有事，若有能幫上忙的，晚輩定當(dāng)盡力。
”柳老爺嘆了口氣，拿起桌上的賬本：“實不相瞞，老夫上個月和一艘商船合作，
運(yùn)了一批絲綢去南洋，誰知船在半路遇到風(fēng)浪，沉了。不僅賠光了本錢，
還欠了債主不少錢——如今債主天天上門催債，老夫?qū)嵲跊]辦法了。
”柳清沅眼圈微紅：“前日我想把母親留下的首飾當(dāng)了，可家父不肯，說那是母親的念想。
我又去求悟真觀的陳道長，道長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可我實在放不下——家父養(yǎng)我這么大，我怎能看著他受苦？”蘇墨卿看著柳清沅，
心中忽然想起陳道長說的“生即無生”。柳府的財產(chǎn)，本是因緣聚合而來，如今因緣離散，
財產(chǎn)沒了，可柳老爺和柳清沅還在，這便是“無生無滅”的體現(xiàn)?？伤裁靼祝览黼m懂，
要做到“放下”，卻沒那么容易?！傲媚铮碧K墨卿沉吟片刻，說道，
“晚輩想起《楞嚴(yán)經(jīng)》里的一句話：‘當(dāng)知虛空生汝心內(nèi)，猶如片云點太清里’。
這財產(chǎn)就像虛空里的一片云，來了又去，可虛空從未變過。你擔(dān)心家父受苦，
這份孝心是好的，可若執(zhí)著于‘財產(chǎn)沒了就是苦’，那苦就會一直跟著你；若能明白，
財產(chǎn)本是‘無生’的，苦也本是‘無生’的，或許就能坦然些。
”柳清沅愣住了：“苦也是無生的？可家父明明在愁，我明明在難過，這苦難道是假的？
”“苦是真的，也是假的。”蘇墨卿解釋道，“就像你手上被針扎了一下，會覺得疼，
這疼是真的；可等針拔了，疼就沒了——這疼不是永恒的，是因緣生的，所以是假的。
如今府里的困境，就像手上的針，只要你們不執(zhí)著于‘這困境會永遠(yuǎn)存在’，慢慢想辦法，
總有解決的時候。”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家丁匆匆跑進(jìn)來說：“老爺！
小姐！悟真觀的陳道長來了，還帶了一位客人！”眾人連忙出門迎接。只見陳道長身邊，
站著一位身著袈裟的僧人，約莫五十歲年紀(jì)，面容慈祥，手里拿著一串念珠。
陳道長笑著介紹：“柳老爺，這位是寒山寺的智空大師，他聽聞你遇到難處，特意來看看。
”智空大師雙手合十：“柳施主，貧尼此來，一是想勸你放寬心，
二是有件事要告訴你——你那艘沉了的船，昨日有漁民在舟山附近發(fā)現(xiàn)了，
船上的絲綢雖然濕了些，但大部分還能補(bǔ)救，只是需要些時間打撈。”柳老爺聞言，
又驚又喜：“真的？大師此言當(dāng)真？”智空大師點點頭：“出家人不打誑語。
只是貧尼要提醒你，這財產(chǎn)失而復(fù)得，也是因緣巧合，你若執(zhí)著于它，
日后還會因它煩惱；若能明白‘無生’之義，把它看淡些，反而能得自在。
”柳老爺恍然大悟，連忙起身拱手：“多謝大師指點！老夫之前總執(zhí)著于財產(chǎn)，
差點忘了‘平安是?！牡览?。日后老夫定當(dāng)多行善事，不再執(zhí)著于這些身外之物。
”柳清沅看著父親，又看了看蘇墨卿和陳道長，忽然笑了：“我明白了！
之前我總覺得‘放下’就是什么都不管，如今才知道，‘放下’不是不管，
而是不執(zhí)著——就像家父救急，我盡孝心，這些事要做，
但心里不能被‘財產(chǎn)’‘苦樂’困住，這才是‘無生法’的真諦。
”陳道長和智空大師相視一笑。陳道長道：“清沅姑娘總算參透了。‘無生’不是逃避，
而是在紅塵中修行，在生滅中見無生——這便是彌勒菩薩說的‘如來藏’，
是龍樹菩薩說的‘空性’，是不二法門。”第四章 禪定打坐悟無生自柳府風(fēng)波過后，
蘇墨卿、柳清沅便常與陳道長、智空大師相聚，有時在悟真觀，有時在寒山寺，
一起參究“無生法”，探討“不二法門”。這日，他們在悟真觀的禪房里打坐。
禪房里很安靜，只聽得見窗外的蟬鳴和風(fēng)吹樹葉的聲音。蘇墨卿按照陳道長教的方法，
閉上眼睛，調(diào)整呼吸，試圖讓心平靜下來?？伤较肫届o，
腦子里的念頭就越多——一會兒想起柳府的事，一會兒想起《楞嚴(yán)經(jīng)》的句子，
一會兒又擔(dān)心自己坐不好禪。“蘇相公，莫要執(zhí)著于‘要平靜’。
”陳道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心就像一面鏡子，念頭就像鏡子前的東西，來了又去，
你不用去追，也不用去趕，只要看著它們，它們自然會消失。
這便是‘禪定’——不是把心定住不動，而是讓心不被念頭困住?！碧K墨卿聽了，
試著放松下來，不再刻意追求平靜。果然，那些念頭漸漸少了，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呼吸，感覺到窗外的蟬鳴——不是被蟬鳴打擾，
而是蟬鳴也成了“無生”的一部分，來了又去，不留下痕跡。不知過了多久，
蘇墨卿睜開眼睛，只覺得神清氣爽，之前參不透的“無生”之義，忽然變得清晰起來。
他看向柳清沅，只見她也剛好睜開眼睛，眼神里滿是通透?！拔液孟衩靼琢?。
”柳清沅輕聲說道，“打坐的時候，我忽然想起陳道長說的‘體用不二’。我的心是‘體’，
念頭是‘用’，念頭雖然有生有滅，可心從未變過。就像這禪房里的燈，燈光有亮有滅，
可燈盞從未變過——這心，就是如來藏，就是無生的本性。
”智空大師點點頭：“清沅姑娘說得好?！疅o生’不在別處，就在你的心里。
你若能識得自心本性，就算不打坐，不念經(jīng)，也能在日常生活中見無生。比如吃飯時，
專心吃飯，不胡思亂想；走路時，專心走路，
不執(zhí)著于目的地——這便是‘行住坐臥皆是禪’。
”陳道長補(bǔ)充道：“之前蘇相公問過‘念不念咒’，其實咒只是輔助修行的工具，
就像船一樣，能幫你渡過河，可到了岸上，就不用再背著船走了。
若執(zhí)著于‘必須念咒才能成佛’，那咒就成了束縛；若能明白，咒的本質(zhì)是‘無生’的，
念與不念，都不影響自心本性，那才是真懂咒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