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滾燙的姜湯像一道微弱卻堅(jiān)韌的防線，暫時抵住了徹骨的寒冷和絕望。李默剛抹了一把臉，努力平復(fù)呼吸，一個身影就籠罩了他。是那個脖梗紋著蝎子的壯漢，工友們都叫他“老蝎”。
“新來的？跟我來。”老蝎聲音低沉，沒什么情緒，瞥了一眼李默的行李箱，“這玩意兒扔墻角就行，沒人拿?！彼噶酥杆奚釅Ω惶庍€算干燥的地方。
李默趕緊照做，手忙腳亂地把箱子塞過去，仿佛那不是他全部的家當(dāng)，而是一個燙手山芋。
老蝎沒再多話，轉(zhuǎn)身走向那間鐵皮棚子。李默小步跟上，像只受驚的鵪鶉。棚子里煙霧繚繞，一張破舊辦公桌后面，劉姐正拿著計(jì)算器噼里啪啦地算賬，眉頭擰成一個疙瘩。
“簽了?！眲⒔泐^也沒抬，甩過來一張皺巴巴的紙和一支快沒墨的圓珠筆。紙上簡單羅列了幾條：日結(jié)，按件計(jì)費(fèi)，損壞貨物照價賠償，聽從安排，打架斗毆、偷奸耍滑立即滾蛋。最后一行用更粗的字寫著：工傷自理，生死有命。
李默的手指有些抖，幾乎沒看清具體內(nèi)容，就在末尾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他知道，自己沒資格細(xì)看，也沒資格談條件。
“名字，身份證號，電話，寫邊上?！眲⒔阊a(bǔ)充道，依舊沒抬頭。
李默老老實(shí)實(shí)寫上。
“行了，老蝎，帶他去窩棚認(rèn)認(rèn)門，明早四點(diǎn)，哨響集合，晚一秒鐘扣十塊?！眲⒔銚]揮手，像趕蒼蠅一樣。
老蝎嗯了一聲，示意李默跟上。
宿舍比李默想象的還要破敗。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鐵門，一股更濃烈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汗臭、腳臭、煙味、劣質(zhì)白酒味，還有一股淡淡的魚腥和霉味。屋子里是兩排銹跡斑斑的鐵架床，上下鋪，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地面是水泥地，濕漉漉的，扔著幾個煙頭和空礦泉水瓶。唯一的電器是一個掛在墻上的老舊風(fēng)扇，扇葉上積滿了黑灰，此刻靜止著。
大部分床鋪都有人，或躺或坐。看到老蝎帶著一個生面孔進(jìn)來，目光齊刷刷投來。有漠然的，有好奇的，有帶著一絲戲謔的。燈光昏暗，那些紋身在模糊的光線下顯得更加猙獰。
“喏，最里面，上鋪?！崩闲孟掳忘c(diǎn)了點(diǎn)方向，“廁所出門右拐，公用。十點(diǎn)熄燈，不準(zhǔn)喧嘩，早上哨響不起，后果自負(fù)?！毖院喴赓W，說完他就走到自己靠門的下鋪?zhàn)?，開始脫那雙臟兮兮的膠鞋。
李默低著頭，在眾人的目光洗禮中，艱難地穿過狹窄的過道，走到宿舍最深處。那個空著的上鋪，床板光禿禿的，只有一層薄薄的灰塵。下鋪躺著個胖子，鼾聲如雷，胳膊上紋著個模糊的關(guān)公像。
李默把身上那點(diǎn)可憐的行李——一個背包——扔上床鋪，嘗試著爬上去。鐵架床隨著他的動作劇烈搖晃，發(fā)出痛苦的呻吟，下鋪的胖子不滿地嘟囔了一聲，翻了個身。
他好不容易躺下，床板硌得他背疼。屋頂很低，他甚至能看清石棉瓦的紋路。耳邊是此起彼伏的鼾聲、磨牙聲、夢話聲，還有窗外隱約傳來的海浪和碼頭機(jī)器的嗡鳴?？諝馕蹪岬米屓酥舷?。
他睜著眼，盯著頭頂那片昏暗。口袋里的三百多塊錢像烙鐵一樣燙著他。明天？四點(diǎn)？搬運(yùn)？他無法想象。身體的疲憊和精神的緊繃達(dá)到極限，但他卻毫無睡意。這里真的不是看守所嗎？他甚至覺得看守所可能都比這里干凈些。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在極度的困倦和恍惚中沉沉睡去。
好像剛閉上眼，一聲尖銳刺耳的哨音就猛地撕裂了凌晨的寂靜！
緊接著是劉姐那極具穿透力的吼聲，在宿舍門外炸開：“操你們媽的！都死了嗎？！給老子滾起來！三十秒！門口集合！晚了的今天工錢扣半！”
宿舍里瞬間炸開鍋。鐵床吱呀作響，人們像被電擊一樣彈起來，手忙腳亂地套衣服、穿鞋子，罵罵咧咧，但動作卻異常迅速。
李默驚得差點(diǎn)從上鋪滾下來，心臟狂跳，手軟腳軟地往下爬。下鋪的胖子已經(jīng)穿戴整齊，一邊系褲帶一邊往外沖。
三十秒！李默連鞋帶都系不利索，跌跌撞撞地跟著人流沖出宿舍門。
外面天還黑著，只有碼頭的氙氣燈慘白地亮著。冷風(fēng)一吹，他徹底清醒。劉姐像一尊煞神站在空地上，手里拎著個哨子，穿著厚厚的棉大衣，嘴里呵出白氣。工人們在她面前快速站成歪歪扭扭的兩排，大多睡眼惺忪，但沒人敢抱怨。
李默縮在隊(duì)伍最后面，瑟瑟發(fā)抖。
劉姐銳利的目光掃過人群，在他身上停頓了一秒，沒說什么。她抬手腕看了看表：“媽的，慢了五秒！今天都給我拿出吃奶的勁兒！不然別想吃飯！”
“今天卸三船貨，老規(guī)矩，分組！老蝎帶一組去三號泊位，大胖帶二組去五號，剩下的跟我去冷庫那邊！”她語速極快地下達(dá)指令，“新來的那個——你，叫李默是吧？跟大胖那組，搬小魚箱！看著他點(diǎn)，別把老娘的箱子摔壞了！”
叫大胖的正是李默下鋪那個鼾聲如雷的漢子，他甕聲甕氣地應(yīng)了一聲，瞥了李默一眼。
隊(duì)伍解散，工人們小跑著奔向各自的崗位。李默懵懵懂懂地跟著大胖那一組人。
天光微亮，碼頭的全貌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震撼。巨大的漁船像黑色的巨獸蟄伏在岸邊，吊機(jī)轟鳴，傳送帶滾動?？諝饫飶浡鴿饬业搅钊俗鲊I的魚腥味和柴油味。
他們來到一堆白色的泡沫箱前，里面堆滿了碎冰和一種銀白色的小魚。
“喏，就這個，一箱大概四五十斤，搬上那輛卡車，碼整齊?！贝笈盅院喴赓W地指示，然后自己率先扛起一箱，步履穩(wěn)健地走向卡車。
李默學(xué)著樣子，彎腰去搬。箱子比他想象的重得多，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間透過薄薄的手套侵入他的手指。他咬緊牙關(guān)，用力抱起，箱子邊緣的冰碴子蹭在他的衣服上，立刻濕了一片。每一步都走得搖搖晃晃，冰冷的箱子壓得他脊柱生疼?？ㄜ嚀醢搴芨撸枰獛缀跤帽M全身力氣才能把箱子推上去。
一趟，兩趟，三趟……汗水很快就浸透了他的內(nèi)衣，但外衣卻被冰水弄得濕冷，冰火兩重天。手臂開始酸軟發(fā)抖，呼吸變得粗重，白色的哈氣在寒冷的空氣中一團(tuán)團(tuán)噴出。他覺得肺像破風(fēng)箱一樣拉扯著疼。
周圍的工人們卻仿佛不知疲倦，他們沉默而高效地移動著，形成一道流動的搬運(yùn)線。那些紋身圖案在他們發(fā)力時微微扭曲，顯得更加駭人，但他們的眼神卻大多麻木而專注。
“快點(diǎn)！沒吃飯?。 贝笈值暮鹇暸紶杺鱽?，不是針對他一個人，而是對所有節(jié)奏慢下來的人。
李默咬著牙堅(jiān)持，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機(jī)械的彎腰、抱起、行走、上推。世界縮小到眼前這個冰冷的箱子和腳下濕滑的地面。
不知過了多久，天空漸漸變成了魚肚白，然后又透出朝霞的橘紅色。李默的體力早已透支，全憑一股不想倒下的意念撐著。終于，聽到一聲吆喝：“吃飯！十分鐘！”
人們立刻扔下手里的活，沖向鐵皮棚子。李默幾乎虛脫，癱坐在地上，靠著冰冷的輪胎，手指僵硬得無法彎曲，渾身每一塊肌肉都在尖叫抗議。
一個磕掉瓷的飯盆塞到他手里，里面是兩個硬邦邦的饅頭，一勺寡淡的咸菜，還有一碗能照見人影的稀粥。他抬頭，是老蝎。老蝎沒看他，只是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示意他快吃。
李默用發(fā)抖的手拿起饅頭，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食物粗糙冰涼，但他覺得從未吃過這么香的東西。稀粥下肚，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
十分鐘轉(zhuǎn)瞬即逝，哨聲又響了。
“起來！干活了！”劉姐的吼聲準(zhǔn)時響起。
地獄般的勞作重新開始。
這一天，對李默來說，漫長得像一個世紀(jì)。他記不清自己搬了多少箱，摔了多少跤，手上磨出了多少水泡又被冰水凍破。每一次以為到了極限，看著周圍那些同樣疲憊卻仍在堅(jiān)持的身影，他又掙扎著爬起來。
夕陽西下，燈火再次取代日光時，工作終于結(jié)束了。
李默像一灘爛泥一樣坐在鐵皮棚子外的空地上，連手指頭都不想動。劉姐拿著個破本子，開始點(diǎn)名發(fā)錢。
“張三，一百八?！?“李四，兩百?！?…… “大胖，兩百三?！?…… “李默，”念到他的名字時，劉姐頓了頓，抬頭看他一眼，“一百二。第一天，算你半工，摔的那箱魚扣了十塊?！?/p>
幾張皺巴巴、沾著魚腥味的鈔票塞進(jìn)他手里。李默愣愣地看著那一百二十塊錢，它們沉甸甸的，帶著他一天的血汗和疼痛。
那一刻，巨大的疲憊感依舊籠罩著他，但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卻在心底慢慢滋生。是屈辱？是成就？或許兼而有之。他小心翼翼地?cái)?shù)了一遍，又把錢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攥著的是他沉甸甸的命運(yùn)，終于，第一次，被他自己稍稍握住了一點(diǎn)。
他抬起頭，看向碼頭遠(yuǎn)處。海浪拍打著堤岸，夕陽的余暉給一切鍍上了一層黯淡的金色。這座魚腥味繚繞、粗粛冰冷的碼頭，像一頭沉默的巨獸，吞噬著他的汗水，卻也給了他一個喘息的縫隙，一個能賺到“明天”的地方。
劉姐發(fā)完錢，又吼了一嗓子：“都他媽滾去吃飯！晚上不準(zhǔn)瞎跑！明天老時間！”
工人們哄笑著散開，互相調(diào)侃著朝食堂走去。沒有人多看李默一眼，但他似乎不再像昨天那樣，是完全的局外人了。
他掙扎著站起來，拖著幾乎不屬于自己的身體，跟著人流走去。口袋里的那一百二十塊錢，隨著他的腳步，發(fā)出輕微的、卻無比清晰的摩挲聲。
這聲音，暫時蓋過了那些催債電話的鈴聲。
日子像碼頭邊被海水反復(fù)沖刷的舊輪胎，沉重、單調(diào)，卻不容停頓地向前滾動。李默很快熟悉了這種近乎原始的節(jié)奏：哨響、爬起、集合、奔向泊位或冷庫，在魚腥和柴油的混合氣味里，一次次彎腰，扛起那份量驚人的冰冷。
他的身體在抗議與適應(yīng)間反復(fù)拉鋸。頭幾天，每一寸肌肉都像被拆開又錯誤地組裝回去，夜里躺在吱呀作響的上鋪，酸痛讓他難以入眠。手上的水泡破了又起，最后凝結(jié)成一層粗糙的繭子，觸摸那些冰凍的魚箱時，不再鉆心地疼，只剩下麻木的冷硬。
工友們依舊沉默居多，但那種審視和警惕的目光漸漸淡了。李默不再是完全突兀的存在，他只是這片灰色背景板里又一個被生活壓彎了脊梁的模糊人影。
他發(fā)現(xiàn)那個脖梗紋蝎子的老蝎，話少得像石頭，但搬運(yùn)時總在他附近，偶爾李默腳下打滑或力氣不濟(jì)，總會有一只手無聲無息地伸過來，在他箱底托一把，力道沉穩(wěn)，然后迅速撤開，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老蝎從不多話，眼神也總是看著別處。
下鋪的大胖，鼾聲依舊能掀翻屋頂，但他有個習(xí)慣，每天吃完那頓十分鐘的簡陋早飯，會小心翼翼地從枕頭底下摸出個破舊的智能手機(jī)，屏幕碎得像蜘蛛網(wǎng)。他不太會用，常常戳半天，然后湊到李默旁邊，甕聲甕氣地求助：“哎，秀才，幫俺看看，俺閨女發(fā)這個啥意思？這笑臉咋還有個眼淚？”
李默第一次被叫“秀才”時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在這群大多只有力氣的人中間，他這點(diǎn)讀過書的痕跡顯得格外扎眼。他幫大胖看他女兒發(fā)來的搞笑表情包，或者斷斷續(xù)續(xù)的語音留言：“爸爸，我想你啦！我考了一百分！”大胖聽著，黝黑粗糙的臉上會擠出一種近乎滑稽的溫柔笑容，嘿嘿傻樂半天，然后珍重地把手機(jī)塞回枕頭下，仿佛塞回了全部念想。轉(zhuǎn)身再扛起箱子時，仿佛力氣都足了幾分。
還有一個叫小飛的年輕人，比李默還小兩歲，胳膊上的紋身只完成了線條，像幅未完工的畫。他總顯得急躁，干活毛手毛腳，沒少挨劉姐的罵。一次休息抽煙時，他湊近李默，眼神飄忽：“默哥，你說……那網(wǎng)貸……真能找到這兒來不？”他沒等回答，又自顧自地說，“我就借了五千，滾到現(xiàn)在說欠三萬……我不敢回家?！彼臀豢跓?，煙霧后的臉稚氣未脫，卻寫滿了恐慌。
李默無言以對，只是拍了拍他沾著魚鱗的肩膀。同是天涯淪落人。
劉姐依舊是那座噴發(fā)的火山。她的吼聲是碼頭不變的背景音?！安?！沒吃飽飯??！箱子碼齊了！歪他媽姥姥家去了！”“你！說你呢！手套呢？！手爛了別找老娘哭！”“快點(diǎn)！船不等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