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浪還未徹底從耳膜褪去，舌尖似乎還殘留著慶功酒辛辣又古怪的余味。
沈薇猛地睜開眼。入目的不是體育場炫目的追光燈，
也不是after party光怪陸離的彩燈，而是昏暗跳動的燭火，
映照著雕刻繁復(fù)花紋的木質(zhì)房梁。
震耳音樂被一種極不真切的、咿咿呀呀的絲竹聲和模糊的喧嘩取代，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陌生的、甜膩又沉悶的熏香，壓得人喘不過氣。冷。
刺骨的冷意從身下堅硬冰冷的席墊傳來，穿透單薄的衣裙。她僵硬地低頭，
看見一雙纖細蒼白、指甲修剪得十分干凈的手，正無力地搭在一把紫檀木琵琶上。
這絕不是她的手——那雙慣于握麥克風(fēng)、砸電吉他、在鼓面上敲出暴烈節(jié)奏的手，布滿薄繭，
有力甚至有些粗糙。而眼前這雙手，柔弱無骨，指尖沒有任何操持樂器的痕跡，
只有右手小指，一個極其細微的、不自然的微微勾起，像是某種凝固的習(xí)慣。
身上是沉甸甸、層疊繁復(fù)的古代裙裾，水紅色的紗衣下是繡著纏枝蓮紋的緞面襦裙，
華麗卻陌生得令人心慌。“嘶——”太陽穴一陣尖銳的刺痛，
無數(shù)混亂破碎的畫面和信息碎片般涌入腦海：一個同樣叫沈薇的女孩，宮廷樂師，沉默寡言，
苦練琵琶卻資質(zhì)平平，以及……一道總是冰冷審視著她的、屬于高位者的玄色身影。
“下一個，沈薇樂師，為霍將軍獻曲！
”一個尖細陰柔的嗓音像鞭子一樣抽破殿內(nèi)喧鬧的空氣，也抽散了沈薇腦中混亂的絲絮。
四周瞬間投來幾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有輕蔑，有好奇，有幸災(zāi)樂禍。她僵在原地，
抱著那把冰涼的琵琶，手指無措地搭在弦上，腦子里一片空白。將軍？什么將軍？獻什么曲？
背后被一只汗?jié)竦氖趾莺萃妻艘幌?，伴著壓低焦灼的催促：“祖宗！快上去！愣著等死嗎?/p>
惹怒了霍將軍，咱們整個樂坊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她幾乎是被人半推半搡地弄到殿中略微開闊的地毯上。殿堂高大，燈火通明，
高位上的人影模糊不清，衣香鬢影晃得人眼暈。唯有主位側(cè)下方，
那道玄色身影異常清晰銳利。他并未身著甲胄，只是一身玄色暗紋錦袍，墨玉冠束發(fā)，
身姿挺拔如松，獨自坐在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案后，與周圍的喧鬧格格不入。
他甚至沒有看向殿中表演的任何人，只是微垂著眼，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只白玉酒杯，
側(cè)臉線條冷硬如刀削斧鑿?？善褪撬?，無聲無息地散發(fā)出一種近乎實質(zhì)的壓迫感，
像一柄收入鞘中卻無人敢忽視其鋒芒的兇刃，
壓得整個熱鬧的宮宴都透著一絲小心翼翼的死寂?；赧?。原主記憶里最深刻的恐懼源頭，
權(quán)傾朝野，煞名在外。沈薇的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一半源于原主殘留的深入骨髓的畏懼，
另一半則源于一種更荒謬、更令人窒息的震驚——這張臉！
這張冷峻、鋒銳、眉眼間充斥著殺伐決斷之氣的臉，
和她那個從小到大處處與她作對、搶盡她風(fēng)頭、在她人生最重要的一場搖滾演唱會慶功宴上，
假笑著遞來那杯斷送了“沈薇”一切的酒的混蛋死對頭——顧琰，一模一樣！怎么可能？！
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世界光怪陸離，
荒謬得像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板P——”一個不成調(diào)的音符從顫抖的指尖溢出，澀啞難聽，
打斷了殿內(nèi)原本就有些心不在焉的樂曲聲。幾道壓抑的嗤笑聲從樂師隊伍里傳來。
沈薇猛地回神，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她死死咬住下唇，
憑借殘存的原主肌肉記憶和現(xiàn)代樂隊主唱對節(jié)奏音律的底子，硬著頭皮，開始撥動琴弦。
不成曲調(diào)，音色干癟，節(jié)奏時快時慢，零落得可憐。高級的和弦指法她一概不會，
只能笨拙地重復(fù)著最基本的輪指和撥掃。一支本該婉轉(zhuǎn)纏綿的宮廷樂曲，被她彈得支離破碎，
不堪入耳。殿內(nèi)的竊竊私語和低笑聲更明顯了。高位上的皇帝似乎也微微蹙了下眉。
唯有霍霆。他摩挲酒杯的指尖停了下來。然后，極其緩慢地，抬起了眼。
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如同淬了寒冰的箭矢，穿透殿堂迷離的燈火和喧囂，
精準地、毫無溫度地，釘在了她身上。沈薇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骨猛地竄起，手指一滑，
又一個刺耳的破音炸開。一曲終了，滿場是幾乎要凝成實質(zhì)的尷尬死寂。她放下琵琶，
垂著頭，心臟快要跳出胸腔，等待著未知的審判。汗珠順著額角滑落，
滴在昂貴的波斯地毯上，瞬間洇開一個小點?！斑^來?！蹦腥说穆曇繇懫?，不高，
甚至有些低沉，卻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砸在她耳膜上。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帶著濃郁香氣的空氣，一步步挪上前。越近，
那股混合著淡淡酒氣和冷鐵般凜冽氣息的壓迫感就越發(fā)強烈。他依舊沒有抬頭，
只將面前的一盞赤金酒盞隨意往前推了半寸。酒液在杯中晃動，映照著跳躍的燭火，
也映出她此刻蒼白如紙、強作鎮(zhèn)定的臉?！百p你的?！闭Z氣平淡無波。是賞賜，
還是新一輪的試探？她伸出那雙微微發(fā)顫的手，指尖即將碰到那冰涼的杯壁——電光石火間！
手腕猛地傳來一陣劇痛！一股完全無法抗拒的巨力襲來，天旋地轉(zhuǎn)，等她反應(yīng)過來，
后背已狠狠撞上堅硬冰冷的琴身，身下的琵琶弦被壓出一片令人牙酸的混亂嗡鳴！
周圍的樂聲、人聲瞬間死絕。所有光線被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影徹底遮蔽。
他一只骨節(jié)分明、布滿薄繭的手掌如鐵鉗般死死按著她的肩胛，將她釘在琴上，
另一只手冰冷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抬起臉，直面他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情緒的眼睛。
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zhì)的刀鋒，一寸寸刮過她的眉眼，鼻梁，
最后停留在她因驚懼而微張的唇上?！爸阜ㄉ瑁袈刹蝗?，”他開口，每個字都清晰緩慢，
淬著冰冷的寒意，“連最基本的《春江吟》都能彈錯七處。裝得……倒挺像。
”沈薇心臟驟停，血液逆流?！翱上В彼┫律?，玄色的衣料摩擦過她水紅的紗袖，
氣息噴吐在她敏感得豎起寒毛的耳廓，聲音壓得極低，只有她一人能聽見，
卻帶著致命的威脅，“緊張恐懼時，
右手小指會下意識勾起——這不是一個初學(xué)者該有的習(xí)慣。這是常年習(xí)武握刀，
或者……”他頓了頓，指尖在她下巴上施加的壓力加重，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常年撥弄某種需要極大力度和特定技巧的絲弦的人，才會留下的、刻進骨子里的破綻。
”沈薇渾身冰冷，如墜冰窟。原主到底是誰？她留下了什么要命的麻煩？
而這個男人……他的觀察力敏銳得可怕！“說。”他最后的耐心耗盡，
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凜冽的殺意，“誰派你來的？”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憤怒，
如同巖漿在她血管里奔涌。她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張臉，這張和顧琰一模一樣的臉，
想起那杯可能葬送了她一切的酒，想起此刻不明不白的困境……所有的理智驟然崩斷。
她忽然扯動嘴角，笑了起來。壓下所有劇烈的顫抖，她甚至主動將身體往前送了半分，
溫?zé)岬臍庀е唤z破罐破摔的挑釁，故意拂過他冷硬的耳廓，聲音壓得又輕又軟，
糖的毒針：“將軍既然這般懷疑我……”“處處皆是不放心……”“不如……親自日夜監(jiān)視？
”“如何？”話一出口，帶著顫音的余韻消失在空氣中，沈薇就后悔了。
這是在死亡線上瘋狂跳舞，是極致的愚蠢和瘋狂。
霍霆周身的氣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驟然降至冰點，那雙黑眸瞬間沉得如同化不開的濃墨，
里面翻涌著沈薇完全無法理解的、劇烈而晦暗的波瀾。他盯著她，
像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看”清她這張臉。時間仿佛凝固。
就在沈薇以為自己下一秒就要被當(dāng)場扼斷喉嚨時，他卻猛地松開了鉗制。力量驟然撤離，
她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全靠身后的琵琶支撐?！昂谩！彼逼鹕恚?/p>
恢復(fù)了那副冷硬平靜、睥睨一切的模樣，聲音不大，
卻清晰地傳遍了驟然安靜下來的大殿每一個角落，帶著不容抗拒的絕對權(quán)威。“如你所愿。
”“來人！”他轉(zhuǎn)身，玄色衣袍劃開一道冷硬的弧線，不再看她一眼?！皩⒋伺畮Щ馗?，
嚴加看管！沒有我的命令，不得踏出西苑半步！”沉重的鐵鏈哐當(dāng)一聲，
鎖死了西苑唯一出口的院門。沈薇坐在冰冷堅硬的雕花木榻上，
看著窗外完全陌生的、栽種著幾株枯瘦芭蕉的庭院，一顆心沉沉下墜，落不到實處。穿越。
樂師。將軍。細作。每一個詞都像沉重的枷鎖。
那個和她現(xiàn)代死對頭顧琰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霍霆，一句話就決定了她的囚禁之地。
他為什么如此篤定地懷疑她？那個真正的樂師沈薇，到底是什么人？做了什么？或者，
她本該做什么？之后的三天，風(fēng)平浪靜得令人窒息。西苑像是一座華麗的墳?zāi)埂?/p>
除了一個每日準時送來飯食、眼神渾濁、沉默得像塊石頭的老仆，
和院門外兩個如同木雕泥塑、對任何搭訕都毫無反應(yīng)的護衛(wèi)，她再也接觸不到任何人。
飲食起居無人苛待，甚至稱得上精細，但那種無處不在的、被徹底隔絕監(jiān)視的寂靜，
比直接的威脅更讓人心慌意亂。她像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煎熬的魚，
不知道哪一刻油鍋就會轟然沸騰。她試圖從送飯老仆嘴里套話，小心翼翼地問起霍將軍，
問起樂坊，問起宮里的情況。老仆只是埋著頭，用干枯的手擺好碗筷，
聲音沙啞得像風(fēng)吹過破布：“姑娘安分些，少吃些苦頭。將軍的事，不是老奴能議論的，
也不是姑娘該打聽的?！钡谒奶煲估铮鞖怏E變，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冷雨，
敲打著窗欞和院中的芭蕉葉，發(fā)出單調(diào)又擾人的聲響。沈薇睡得極不安穩(wěn)。夢里光怪陸離，
一會兒是震耳欲聾的搖滾樂和臺下瘋狂的樂迷，一會兒是顧琰端著那杯酒，
臉上帶著她從未看懂過的復(fù)雜笑意，
一會兒又變成霍霆那雙冰冷審視、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芭椤 币宦暰揄?，
房門被人從外面狠狠踹開！巨大的力量讓門板撞在墻上又彈回，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冷風(fēng)裹挾著冰涼的雨絲和濃重得嗆人的酒氣，瞬間洶涌灌入，吹得桌上燭火瘋狂搖曳，
幾乎熄滅。沈薇從噩夢中驚坐而起，心臟狂跳得像要炸開，驚恐地望向門口。
一個高大的黑影踉蹌著踏入，身形挺拔卻步伐凌亂，幾乎堵死了整個門框，
帶來一股強烈的、危險的壓迫感。借著窗外微弱的天光和桌上明滅不定的燭火，
她看清了那張滴著水珠的、冷硬卻染著異常酡紅的臉?；赧?。他玄色的錦袍被雨水徹底打濕，
顏色深得近乎墨黑，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寬肩窄腰的精壯線條。
幾縷漆黑的濕發(fā)凌亂地貼在額角和臉頰，水珠順著鋒利的下頜線不斷滾落。
他眼神是醉后的渾濁狂亂，失去了平日里的冰冷克制，卻在視線聚焦于她臉上的一瞬間，
凝聚起一種可怕又駭人的光芒。他一步步走近，靴子踩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濕漉漉的腳印，
發(fā)出沉悶而黏膩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踩在沈薇驟停的心臟上。
濃烈到刺鼻的酒氣幾乎將她淹沒。他停在她榻前，高大的陰影完全籠罩住她。俯下身，
滾燙的、帶著濃重酒氣的呼吸狠狠噴在她臉上。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嚇人，
像是要捏碎她的骨頭，眼底翻涌著她從未見過的、劇烈而痛苦的洶涌情緒。
“為什么……”他死死盯著她，聲音沙啞得厲害，像被粗糙的砂石狠狠磨過，
每個字都浸透了酒意和一種難以言說的煎熬，
“連不肯服輸、倔強看著人的眼神……都和她一模一樣？！”沈薇渾身僵硬，
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凝固了。巨大的恐懼和荒謬感攫住了她。他口中的“她”是誰？原主？
還是……她強迫自己扯出一個扭曲的笑，聲音盡量平穩(wěn)，
卻帶著無法抑制的微顫：“將軍……您喝多了。認錯人了吧？”她試圖掙脫他的鉗制，
手腕卻被箍得更緊，痛得她倒抽一口冷氣?！皩④娬f的那個‘她’……”她深吸一口氣，
放緩了聲音，壓下喉嚨里的顫抖，努力讓語調(diào)帶上一種不易察覺的、試探性的引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