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室里安靜得只剩下兩人交錯的呼吸聲。
顧承澤的手指還停留在蘇婉言的臉頰上，那抹溫?zé)岬挠|感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竄過她的皮膚，直抵心尖，引起一陣細(xì)微的戰(zhàn)栗。
他剛才問她，為什么不早點告訴他。
他的語氣里沒有預(yù)料中的雷霆震怒，反而帶著一種沉沉的、近乎痛惜的啞澀。這完全超出了蘇婉言的預(yù)料，讓她一時怔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
“我…”她張了張口，聲音干澀，“我怕…我怕你生氣，怕你覺得這又是一場處心積慮的欺騙…怕你連最后一點容身之處都不再給我…”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不易察覺的委屈和后怕。在他面前，她始終是那個替嫁而來、身負(fù)欺騙的“罪人”，步步謹(jǐn)慎，如履薄冰。
顧承澤的眸色更深了。他看著她微微發(fā)紅的眼眶，那里面盛著的驚慌和脆弱，像一根細(xì)針，輕輕刺了一下他心臟最柔軟的地方。
他緩緩收回手，目光卻依舊牢牢鎖著她，仿佛要將她看進(jìn)靈魂深處。
“所以，論壇上和我討論科技倫理與人文關(guān)懷的人是你，”他低聲陳述，像是在梳理一個終于豁然開朗的謎題，“畫出《母親的花園》，理解那份懷念和哀思的人是你，”他的目光掃過畫架上那幅未完成的深夜客廳，“甚至在我自己都未曾察覺時，捕捉到那個瞬間的人…也是你。”
他向前一步，距離再次被拉近。蘇婉言能聞到他身上清冽的氣息，混合著松節(jié)油的味道，形成一種奇異的氛圍。
“蘇婉言，”他叫她的名字，每一個字都咬得清晰而深沉，“我找了兩年的人，從頭到尾，都是你?！?/p>
這句話像一塊巨石投入蘇婉言的心湖，掀起驚濤駭浪。她猛地抬頭，撞入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翻涌著她從未見過的、復(fù)雜而濃烈的情愫——有恍然，有懊悔，有難以置信的宿命感，還有一種…熾熱的確認(rèn)。
他一直尋找的月光，原來真的陰差陽錯地，落在了他的身邊。
只是他被名字蒙蔽了雙眼，差點再次錯過。
巨大的震動過后，蘇婉言的心底反而奇異地緩緩平靜下來。秘密被徹底揭開，她反而有種如釋重負(fù)的虛脫感。最壞的結(jié)果似乎沒有發(fā)生，而他眼中的情緒，也并非她所恐懼的厭棄。
“現(xiàn)在…你知道了?！彼瓜卵劢?，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確定，“你會…怎么做？”
顧承澤沒有立刻回答。他環(huán)視著這間充滿她個人氣息的畫室，目光掠過那些畫作、顏料和散落的靈感草圖，這里是她完全屬于自己的世界，安靜，豐盈，充滿了細(xì)膩的情感和洞察力。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里帶著些許自嘲和釋然。
“怎么做？”他轉(zhuǎn)回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眼神里的冰霜徹底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蘇婉言從未見過的、帶著溫度的專注，“我該慶幸，幸好蘇家送來的，是你?！?/p>
不是那個徒有虛名的蘇清雅，而是這個真正擁有閃光靈魂的蘇婉言。
蘇婉言的心跳再次失控。他這句話，像是最動聽的告白，讓她鼻尖微微發(fā)酸。
“可是…我騙了你…”她依舊有些不安。
“我們之間，始于一場鬧劇般的欺騙?！鳖櫝袧傻恼Z氣平靜下來，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認(rèn)真，“但或許，這也是命運另一種形式的安排。至少現(xiàn)在，撥云見日了，不是嗎？”
他向她伸出手，不是強迫，而是一個邀請的姿態(tài)：“走吧，先離開這里。顏料快干了，粘在手上不好清洗?！?/p>
他的態(tài)度自然得仿佛剛才那場揭穿秘密的風(fēng)暴從未發(fā)生，又像是風(fēng)暴過后，天地?zé)ㄈ灰恍隆?/p>
蘇婉言看著他那雙骨節(jié)分明、干凈修長的手，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將自己的手放了上去。指尖相觸的瞬間，一股暖流從接觸點蔓延開來。
他牽著她，走出畫室，走下樓梯。
經(jīng)過客廳時，正在擦拭花瓶的陳媽看到他們牽著手下來，先生臉上甚至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溫和的神色，驚得手中的軟布差點掉在地上，眼中滿是難以置信。
顧先生…居然和太太牽著手？而且氣氛看起來…完全不同了？
顧承澤并未在意陳媽的驚訝，徑直牽著蘇婉言走到一樓的洗手間。他打開溫水，極其自然地拉過她的手，放到水流下，擠了些洗手液，然后…親自幫她清洗手腕和指尖上沾染的顏料。
他的動作仔細(xì)而溫柔，指尖輕輕揉搓過她的皮膚，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呵護(hù)。
蘇婉言僵立在洗手臺前，整個人都懵了，只能愣愣地看著他低垂的眉眼，感受著他指尖傳來的、與她微涼肌膚截然不同的溫?zé)嵊|感。
心跳快得幾乎要蹦出胸腔。
這…真的是那個冷漠疏離、高高在上的顧承澤嗎？
洗干凈手，他又拿過柔軟的毛巾，幫她把每一根手指細(xì)細(xì)擦干。全程自然得仿佛做過無數(shù)次。
“以后畫畫，記得戴手套或者袖套?！彼畔旅?，看著她還有些怔忡的臉，語氣里甚至帶上了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縱容。
“哦…好?！碧K婉言呆呆地點頭，臉后知后覺地開始發(fā)燙。
接下來的幾天，別墅里的氣氛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顧承澤依舊忙碌，但回家的時間明顯提前了。即使晚上有推不掉的應(yīng)酬，也會提前打電話回來告知，不再像以前那樣杳無音信。
他開始回家吃晚飯。
餐桌上不再只有沉默。他會偶爾問起她一天的安排，聽她聊聊看了什么書，花園里什么花又開了，甚至?xí)λ嫷漠嬏岢鲆粌蓚€簡短卻切中要害的看法，顯露出他深厚的藝術(shù)鑒賞功底——這大概與他收藏W.Y.畫作的愛好有關(guān)。
蘇婉言從一開始的受寵若驚，漸漸變得能夠自然地回應(yīng)。她發(fā)現(xiàn)，褪去冷漠外殼的顧承澤，學(xué)識淵博，見解深刻，偶爾流露出的幽默感也恰到好處。
她仿佛重新認(rèn)識了這個人。
而家里的傭人們，感受最為明顯。
陳媽發(fā)現(xiàn)，先生會特意吩咐廚房，太太喜歡吃的清蒸魚可以經(jīng)常做。司機老張被提醒，接送太太去畫室或者畫廊時，務(wù)必確保安全平穩(wěn)。甚至有一次，她看到先生下班回來，手里居然拿著一小束新鮮的梔子花，說是路過花店看到，覺得很配家里的花瓶。
這些細(xì)微的改變，無聲卻有力地宣告著：先生對太太的態(tài)度，徹底不一樣了。
不再是冷漠的雇主與需要盡職扮演角色的雇員，而是…真正的夫妻，甚至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寵溺。
蘇婉言的心，在這些日復(fù)一日的溫柔細(xì)節(jié)里，逐漸沉淪。
她開始期待他回家的腳步聲，期待餐桌上短暫的交流，甚至期待他偶爾投來的、帶著溫度的目光。
那天午后，陽光很好。蘇婉言坐在花園的秋千椅上看書，顧承澤處理完工作，也走了過來，在她旁邊的藤椅上坐下。
兩人安靜地各自看書，偶爾交流幾句，氣氛寧靜而溫馨。
蘇婉言忽然想起一直盤旋在心里的疑問，輕聲問道：“我一直覺得，你好像…很習(xí)慣和人保持距離。是因為…你母親的事情嗎？”
她問得小心翼翼。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觸及他內(nèi)心深處的隱私。
顧承澤翻書的動作頓了一下，抬眼看她。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他身上，柔和了他冷硬的輪廓。他沒有立刻回答，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罕見的疲憊和坦誠：
“有一部分吧。母親走后，老宅就變得很冷。父親很快再娶，美云帶著承軒進(jìn)門…那里就不再是我的家了?！?/p>
他的目光投向遠(yuǎn)處，似乎陷入了回憶：“顧家看起來風(fēng)光，內(nèi)里的爭斗從沒停過。太多人盯著你，想抓住你的弱點，想把你拉下來。冷漠和距離，是最簡單的自我保護(hù)方式。久而久之，也就成了習(xí)慣?！?/p>
他說的輕描淡寫，但蘇婉言卻能想象到，一個少年在失去母親后，面對復(fù)雜的家庭環(huán)境和虎視眈眈的親戚，是如何一步步筑起心墻，強迫自己變得強大和冷漠，才得以生存和成長。
她的心細(xì)細(xì)密密地疼起來。原來他的冷漠之下，藏著這樣的過往。
“對不起，讓你想起不開心的事?！彼p聲道。
顧承澤轉(zhuǎn)回目光，落在她臉上，看到她眼底清晰的心疼，微微一怔，隨即唇角輕輕揚起一個極淡卻真實的弧度：
“沒關(guān)系。都是過去的事了?！?/p>
他合上書，看著她：“而且現(xiàn)在，似乎也沒必要再那樣了?！?/p>
他的話意有所指，目光溫暖。
蘇婉言的心跳驀地漏了一拍，臉頰微微發(fā)熱，下意識地避開了他過于直白的注視，低頭假裝看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jìn)去了。
陽光溫暖，歲月靜好。
她終于明白，原來他不是天生冷漠，只是曾經(jīng)無人可溫柔相待。
而此刻，他正在一點點為她卸下鎧甲，顯露出內(nèi)里那份被深深掩藏的、細(xì)膩而溫柔的底色。
那份溫柔，比任何熱烈的追求，都更讓她心動和沉溺。
她似乎，真的愛上了這個她名義上的丈夫。
而這場始于替嫁的婚姻，正在朝著誰也無法預(yù)料的方向，悄然生根發(fā)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