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扶手的金屬桿上全是汗。我抓著最頂上那一小截干凈的地方。車廂擠得像沙丁魚罐頭。
剛下班的點兒，人貼著人。汗味、香水味、還有不知道誰帶的韭菜包子味，混在一塊兒。
我后背快貼到旁邊大哥的公文包上了。累。骨頭縫里都透著酸?！鞍?！說你呢！”一個男的，
嗓門挺亮，刺穿嗡嗡的背景音。他坐在愛心專座上，花襯衫，脖子掛著條金鏈子，油光滿面。
四十多歲吧。他沖我旁邊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大爺努努下巴?！斑@么大年紀站一路，
你們年輕人好意思坐得穩(wěn)當？懂不懂尊老愛幼？”他眼神掃射我周圍坐著的幾個年輕人，
最后落在我身上。大概因為我離得最近。我眼皮都沒抬。累得只想閉眼。
早上五點爬起來趕稿子，這會兒感覺站著都能睡著。“裝聾作啞是吧？”花襯衫聲音拔高，
帶著點表演性質，“現在的年輕人啊，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一點素質沒有！
”旁邊有人小聲嘀咕：“自己坐著愛心座呢，還有臉說別人……”花襯衫聽見了，臉一沉，
目光重新鎖住我，手指頭差點戳到我鼻子：“你！穿個西裝裙人模人樣的，看著挺斯文，
心怎么這么硬？起來！給老人家讓座！”周圍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打過來。大爺有點局促，
擺著手：“不用不用，我站得住?！被ㄒr衫不依不饒：“大爺您甭客氣！這種人就是欠教育！
”他死死盯著我，“喂！聽見沒？讓你起來！屁股長釘子上了？
”我心里那點疲憊被煩躁取代。這人有病吧？愛心座就在他屁股底下，他讓??！
道德綁架綁到我頭上來了？“你坐的是愛心座?！蔽衣曇舨淮?，但清晰?；ㄒr衫愣了一下，
顯然沒想到我會頂回去。他隨即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我坐怎么了？我腰不好！
醫(yī)生說了不能久站！你年紀輕輕的，站一會兒怎么了？尊老愛幼懂不懂？讓你讓座是為你好，
幫你積德！”積德？我差點氣笑了。他唾沫星子噴到我鏡片上。“你腰不好，
坐愛心座應該的。”我看著他，語氣平得像地鐵軌道，“我沒坐愛心座。我坐的普通座位，
花錢買的票。累一天了，不想讓。有問題？”“哎喲！”花襯衫聲音尖利，帶著夸張的憤怒，
“看看！看看！什么態(tài)度！大家看看！這還有理了？自私自利！
社會風氣就是被你這種人敗壞的！”他猛地站起來，指著我的鼻子，“我今天還就不信了！
你敢不讓座？”車廂里安靜了不少，所有人都看著我們這邊。大爺尷尬得往后退了退。
花襯衫似乎很享受這種“主持正義”的焦點感。“我告訴你！”他唾沫橫飛，
“你今天敢不讓這個座，我就……我就……”他大概想找個狠點的威脅，一時卡殼，
眼睛四處亂瞟，最后大概覺得氣勢不能輸，脫口而出：“你敢不讓座，我就敢坐你腿上！
我看你要不要臉！”這話一出，他自己可能都覺得有點離譜，
周圍更是響起幾聲壓不住的低笑。一股邪火“噌”地竄上我頭頂。累，煩，被人指著鼻子罵，
還來個這么惡心的威脅？行。我看都沒看那個空出來的愛心座，直接轉身，
一步跨到花襯衫面前。他比我高半個頭，我微微仰著臉，
盯著他那張油光锃亮、錯愕又帶著點虛張聲勢的臉?！昂冒 ！蔽艺f，
聲音清晰地傳遍整個車廂。然后，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瞬間，我膝蓋一彎，
直挺挺地、結結實實地坐了下去。不是側坐，不是虛坐。是整個身體重心下沉，
完完全全地坐到了他并攏的大腿上。“呃！”花襯衫悶哼一聲，眼珠子差點瞪出來。
他整個人僵住了，像被點了穴。肌肉瞬間繃緊，大概想把我掀下去，可周圍全是人，
根本施展不開。車廂里死寂一片。針掉地上都能聽見。所有人都石化了，
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我能感覺到他大腿肌肉的僵硬和滾燙，隔著薄薄的西裝褲料。
他身上那股濃烈的汗味和廉價香水味直沖鼻腔。我坐得筆直，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
好像屁股底下坐著的不是個活人，而是地鐵自帶的塑料座椅。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鐘后，
爆炸般的議論聲轟然炸開?！拔业膵屟?！”“臥槽！真坐了？！”“拍下來！快拍下來！
”“這姑娘……夠狠！”“絕了！對付這種人就得這樣！”閃光燈亮了幾下。有人在錄像。
花襯衫的臉由紅轉紫，又由紫轉白，精彩紛呈。他嘴唇哆嗦著，手指著我，
抖得像得了帕金森：“你……你……你下來！你耍流氓！我要報警！”“報啊?！蔽覀冗^頭，
冷冷地看著他，屁股紋絲不動，“你威脅要坐我腿上，我滿足你了。警察來了正好，
問問這算誰耍流氓？我告你性騷擾還是你告我坐你大腿？”我稍微調整了一下坐姿，
坐得更穩(wěn)當些，“你腰不好，正好坐著歇會兒。我替你站會兒，
省得你到處嚷嚷年輕人沒素質?！薄班坂?！”有人忍不住笑噴了?；ㄒr衫氣得渾身發(fā)抖，
想推開我，又不敢碰我身體，手在空中亂舞，像在趕蒼蠅。“滾開！你給我滾開！
”“坐累了？”我問，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你剛才不是挺能說的嗎？
接著講尊老愛幼啊?！彼麖氐渍f不出話了，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氣聲，臉漲得像個豬肝。
車廂里的議論聲越來越大，全是看好戲和覺得解氣的。
那個需要讓座的大爺早就擠到人群后面去了，生怕沾上邊。下一站快到了。車門指示燈閃爍。
我深吸一口氣，撐著他的腿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皺了的西裝裙下擺。
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下次想教育人之前，先看看自己屁股底下坐的是不是該你坐的座。
讓座是情分，不讓是本分。少來道德綁架那一套，沒人慣著你?！睆V播報站。車門開了。
我沒再看他那張扭曲到變形的臉，在所有人復雜目光的注視下，挺直背脊，
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車廂。身后，傳來花襯衫氣急敗壞的咆哮：“神經??！瘋子！我要曝光你！
讓所有人都看看你是個什么玩意兒！”我扯了扯嘴角，沒回頭?；氐郊遥读藠y，洗了澡，
把自己摔進沙發(fā)里。累得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動。手機屏幕瘋狂閃爍。
是閨蜜陳佳發(fā)來的微信轟炸。“文雅?。。。 薄笆悄銌?？？？”“地鐵上坐人腿上那個??！
！！”“視頻?。”?！本地同城熱搜第一！”“快看??！”我心里咯噔一下。
點開陳佳甩過來的鏈接。是個短視頻平臺。標題觸目驚心：《勁爆！地鐵驚現奇葩女！
不讓座竟直接坐陌生男子大腿！》視頻拍攝角度有點歪，但畫面清晰。
從我正面硬剛花襯衫開始，到他威脅“坐你腿上”，
再到我真的坐下去……整個過程完整記錄。評論數像火箭一樣飆升。熱評第一：“臥槽！
這波操作666！對付道德綁架的楷模！”（點贊10萬+）熱評第二：“小姐姐好剛！
解氣！那男的自己坐愛心座還逼逼別人讓座？活該！
”（點贊8萬+）熱評第三：“雖然但是……直接坐男人大腿上……有點那啥了吧？
感覺過了?！保c贊5萬+）熱評第四：“女的穿那么正經，沒想到這么騷！故意的吧？
想紅想瘋了？”（點贊3萬+）往下翻，說什么的都有?！皫浾耍〗憬阈詣e別卡太死！
”“看著好爽！對付傻逼就該這樣！”“這男的好油膩，一看就不是好東西！
”“女的也有問題吧？公共場合坐男人腿上？太不自重了！”“炒作！絕對是劇本！
”“人肉她！讓她社死！”我的名字“文雅”，工作單位，甚至住的小區(qū)都被扒了出來。
手機開始有陌生號碼瘋狂打入。短信收件箱瞬間被塞滿。污言穢語，不堪入目?！百v人！
出門被車撞死！”“坐男人大腿爽嗎？多少錢一次？”“裝什么清高，骨子里就是個騷貨！
”“文小姐，考慮出道拍片嗎？保證你紅！”電腦郵箱也爆了。除了謾罵，
還有自稱是媒體記者要求采訪的，有廣告商想找我“合作”的，
甚至還有……黃色網站邀請加盟的？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竄到天靈蓋。手有點抖。
我深吸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關掉手機，拔掉電腦網線。世界瞬間安靜了，
但心里的煩躁和恐慌像野草一樣瘋長。那點地鐵上的“爽快”早就被碾得粉碎。門鈴響了。
是陳佳。她提著一大袋零食和啤酒沖進來，臉上又是擔憂又是興奮?！拔业淖孀?！
你真是……”她圍著我轉，“你沒事吧？嚇死我了！電話打不通！”我癱在沙發(fā)上，
有氣無力：“死不了?！薄熬W上炸鍋了你知道嗎？”陳佳把手機懟到我面前，“你火了！
徹底火了！雖然……路子野了點?！薄耙皞€屁。”我閉上眼，“惹了一身腥?！薄皠e怕！
”陳佳拍著胸脯，“罵你的都是傻逼！我?guī)湍懔R回去！”她擼起袖子就要開噴?！皠e！
”我攔住她，“越罵越亂?！蔽抑噶酥甘謾C，“幫我看看那個視頻，是誰拍的？
角度大概在哪個位置？”陳佳仔細看了幾遍視頻：“嗯……畫面是從你側面拍的，
拍到那男的臉很清楚，你側面和背影……拍攝的人應該就在你斜后方不遠處，
靠車門那邊……對了！你看這人！”她把視頻定格在某個瞬間，
角落里有個穿灰色夾克的男人，舉著手機，鏡頭正對著我們。雖然畫面模糊，
但那人的輪廓和動作很明顯是在拍攝。“能找出他嗎？”我問。陳佳搖頭：“難。
這視頻是匿名賬號發(fā)的，源頭找不著了。不過……”她眼睛突然一亮，“你看這個！
”她又點開一個剛冒出來的帖子。標題是《反轉！地鐵讓座風波“坐大腿”女主角發(fā)聲！》。
帖子內容是我的微博小號截圖（不知怎么也被扒出來了），
配了一段文字：“很抱歉以這種方式‘出名’。當時很累，被指著鼻子道德綁架，
對方還說出‘坐你腿上’這種下流威脅，一時沖動做了過激反應。公共場合行為失當，
我道歉。但讓座是自愿行為，不應被強迫，更不該遭受惡意威脅和人肉網暴。
懇請大家停止傳播視頻，停止騷擾我和我的家人朋友。
”下面配圖是我打了厚碼的身份證、工作證和幾張生活照?！斑@不是你發(fā)的吧？”陳佳疑惑。
我搖頭：“當然不是。我微博早卸載了?！?我仔細看那幾段文字，語氣模仿得還挺像，
但措辭更軟弱，更像是在“認罪”。下面的評論更不堪了?！暗狼赣杏靡旄陕?？
”“裝可憐？坐大腿的時候不是很猛嗎？”“綠茶婊！又當又立！”“人肉得好！
讓她嘗嘗網絡正義的鐵拳！”有人在評論里@了一個叫“正義觀察”的賬號。我點進去。
這賬號是新注冊的，頭像是個模糊的拳頭。第一條置頂微博就是那段“道歉聲明”，
轉發(fā)量巨大。第二條剛發(fā)不久：“@文雅 女士的‘道歉’避重就輕！
其行為已涉嫌猥褻侮辱！我們‘正義觀察’已聯系受害當事人@王海（地鐵被坐大腿男子），
并協助其整理證據，堅決維權！網絡不是法外之地！施暴者必須付出代價！請關注后續(xù)！
”下面附了一張打了馬賽克的報警回執(zhí)照片，報警人姓名：王海。“王海？”我皺眉，
那個花襯衫？陳佳驚叫：“他真報警了？還找了這什么‘正義觀察’？
這賬號一看就是營銷號，吃人血饅頭的！”“報警回執(zhí)是真的?！蔽抑钢掌系墓拢?/p>
“但‘正義觀察’肯定是想借機炒作。”手機又響了。這次是個本地固話。我猶豫了一下，
接通。“您好，是文雅女士嗎？”一個冷靜的男聲傳來。“我是。哪位？
”“這里是‘清遠律師事務所’。我們關注到您的情況。方便的話，想和您談談?！甭伤?？
我警惕起來：“談什么？”“關于您目前面臨的網絡侵權和名譽損害問題。
我們認為您可能需要專業(yè)的法律幫助。”我沉默了幾秒。這個節(jié)骨眼上冒出來的律所？
“你們……怎么收費？”“初步咨詢免費。具體可以面談。您看今天下午三點方便嗎？
地址是……”我記下了地址。掛斷電話，和陳佳面面相覷。“靠譜嗎？”陳佳問。“不知道。
”我揉著太陽穴，“但總比坐以待斃強?！毕挛缛c，我準時出現在“清遠律師事務所”。
在一間簡潔明亮的會議室里，見到了打電話的男人。他叫李銳，是律所的資深助理律師。
“文小姐，請坐?！崩钿J三十多歲，戴著眼鏡，很干練?！澳那闆r我們大致了解了。
輿論對您非常不利，那個‘正義觀察’和王海，明顯在引導輿論，
試圖將您定義為‘施暴者’和‘道德敗壞者’，進而施加網絡暴力，
甚至可能提起名譽權訴訟來訛詐您。”我苦笑：“事實是，我確實坐他腿上了。
”“行為本身或許欠妥，但前因呢？”李銳推了推眼鏡，“根據您在地鐵上的遭遇，
對方王海的行為，涉嫌尋釁滋事和公然侮辱。他強迫您讓座不成，
進而使用帶有性意味的言語威脅‘坐你腿上’，這本身就是一種言語騷擾。您當時的反應，
在特定情境下，可以解釋為一種被激怒后的、非典型的防御性反抗。關鍵在于，
誰挑起的爭端？誰的行為性質更惡劣？”他打開筆記本電腦，調出一些截圖。
“更重要的是現在。王海報警，但警方大概率不會以‘猥褻’立案，
因為情節(jié)顯著輕微且事出有因。他們真正的目的，是利用輿論施壓，逼迫您低頭，
要么私下賠錢和解，要么讓您社會性死亡?！x觀察’就是他們推波助瀾的工具。
”他指著那個賬號：“這個賬號，我們初步調查，背后是一個職業(yè)網絡推手團隊，
專門炮制爭議話題，煽動對立，然后通過威脅曝光或‘調解’來牟利。
王海很可能和他們是一伙的，或者被他們利用了?！薄澳俏以撛趺崔k？”我心跳有些快。
“被動等待只會更糟。我們建議主動出擊?！崩钿J目光銳利，“第一，固定證據。
所有網絡上的辱罵、人肉信息、騷擾電話短信，全部公證保存。第二，
針對‘正義觀察’和王海的誹謗、侮辱言論，以及煽動網暴的行為，
我們可以直接發(fā)律師函警告，要求刪除侵權內容、公開道歉。第三，也是最重要的，
我們想請您見見我們的主任律師，林律師。他有一些……更直接的想法。”“林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