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nèi)送瑫r回頭。門口站著一個年輕女孩，二十出頭，穿著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扎著馬尾辮。她皮膚很白，五官清秀，一雙眼睛像受驚的小鹿，不安地看著我們。她的腳邊，放著一個半舊的行李箱。
我愣了一下，不認識她。
婆婆立刻換上了一副和藹的笑臉，朝她招手：“倩倩，快進來，別在門口站著。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表哥和表嫂?！?/p>
她轉(zhuǎn)向我們，解釋道：“這是我娘家那邊一個遠房親戚的女兒，叫周倩。父母前兩年出車禍沒了，一個人在老家生活，怪可憐的。她今年剛考上咱們市的護校，我想著讓她住到家里來，一來省了住宿費，二來也能跟你們做個伴。舒舒現(xiàn)在身體不好，倩倩學的是護理，正好能幫著照顧照顧你?！?/p>
顧遠皺了皺眉，似乎想說什么，但婆婆沒給他機會。
周倩很懂事，她拖著行李箱走進來，先是對著顧遠和我鞠了一躬。 “表哥，表嫂好。”她的聲音細細的，帶著點南方口音。
然后她快步走到婆婆身邊，接過她手里的湯碗，對我露出一個靦腆的微笑。 “表嫂，我扶您坐下喝吧。這個藥要趁熱喝效果才好?！?/p>
她的出現(xiàn)，巧妙地化解了剛才的僵局。我看著她那張純凈無害的臉，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我被她扶著，在沙發(fā)上坐下，機械地接過那碗湯。
顧遠臉色依舊不好看，他走過來，想從我手里拿走碗。 “別喝了，我拿去倒掉?！?/p>
“小遠！”婆婆厲聲喝止他。
我拉住了顧遠的手，對他搖搖頭。我不想他們母子因為我再起爭執(zhí)。而且，婆婆說得對，或許，調(diào)理好身體，真的會有奇跡呢？這個念頭，就像黑暗中的一根火柴，雖然微弱，卻讓我無法忽視。
我閉上眼睛，屏住呼吸，一口氣將那碗苦澀的藥湯灌了下去?？辔稄纳喔恢甭拥轿咐铮さ梦掖蛄藗€寒顫。
周倩立刻遞上一杯溫水和一顆蜜餞。 “表嫂，快漱漱口，吃顆糖就不苦了。”
她的舉動體貼又周到，讓我心里升起一絲暖意。也許，家里多一個人，也不是什么壞事。
那天晚上，顧遠跟我在房間里談了很久。 “舒舒，媽那邊你別理她，她就是老思想。還有那個周倩，住進來太突然了。你要是不喜歡，我明天就讓她搬出去，我在外面給她租個房子?！?/p>
我靠在他懷里，搖搖頭：“不用了。我看那女孩挺好的，也怪可憐的。家里多個人也熱鬧些。媽也是為了我們好，你別總跟她吵架。”
“我不是跟她吵架?！鳖欉h嘆了口氣，撫摸著我的長發(fā)，“我就是心疼你。我怕她們給你壓力，讓你胡思亂想?！?/p>
“我不會了?！蔽姨ь^，吻了吻他的下巴，“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而且，醫(yī)生也只是說概率很低，沒有說絕對不可能，對不對？”
他看著我眼睛里重新燃起的微光，沉默了片刻，然后用力點點頭。 “對。我們舒舒這么好，老天爺一定會眷顧我們的。”
那一晚，我睡得格外安穩(wěn)。這是五年來，我第一次沒有做關(guān)于失去孩子的噩夢。
周倩就這樣在我們家住了下來。
她確實是個無可挑剔的女孩。勤快，懂事，而且很有眼力見。她每天早上會提前一小時起床，給我們做好早餐。知道我畏寒，她會提前把我的拖鞋用吹風機吹熱。我喝的中藥，她每天都算好時間，準時熬好端到我面前，旁邊永遠備著溫水和蜜餞。
家里的家務(wù)她幾乎全包了，把偌大的房子打理得井井有條。我原本還有些不習慣，但她總說：“表嫂，你就好好歇著，養(yǎng)身體最重要。這些活我來做就行，我在家都做慣了?！?/p>
我的身體在她的精心照料下，似乎真的好了一些。臉色紅潤了，手腳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冰涼。
婆婆隔三差五地過來，每次都帶著那個老中醫(yī)開的新藥方。她對周倩贊不絕口，時常拉著周倩的手，說她比親閨女還貼心。她看我的眼神，也比以前柔和了許多。雖然偶爾還是會旁敲側(cè)擊地問我身體有沒有什么“感覺”，但至少不再像以前那樣咄咄逼人。
顧遠對周倩的態(tài)度，起初有些冷淡。他似乎不太習慣家里有個外人。但周倩很會把握分寸，從不主動跟顧遠搭話，總是安安靜靜地做自己的事。顧遠加班晚歸，她會默默地留一盞玄關(guān)燈，溫一碗安神湯。漸漸地，顧遠的臉色也緩和了下來。有時候飯桌上，他甚至會主動問起周倩在學校里的情況。
一切似乎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
我甚至開始偷偷地用驗孕棒。雖然每一次看到那一條刺眼的紅線時，心里都會抽痛一下，但我總安慰自己，沒關(guān)系，下一次，下一次一定會的。
我把這件事當成一個秘密，誰也沒有告訴，包括顧遠。我怕他再次失望，也怕他會阻止我。我想等一個驚喜，一個天大的驚喜，來回報他為我付出的一切。
那天，是我們的結(jié)婚十周年紀念日。
顧遠提前很久就開始準備。他包下了黃浦江邊最頂級的旋轉(zhuǎn)餐廳，用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布置了現(xiàn)場。他給我定制了全球唯一一款的鉆石項鏈，名字叫“唯一”。
晚宴上，他單膝跪地，像十年前求婚時一樣，舉著那條項鏈，對我說：“林舒，謝謝你陪我走過這十年。未來的每一個十年，我都只要你。”
餐廳里響起雷鳴般的掌聲。我感動得一塌糊涂，哭得妝都花了。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回家的路上，我靠在他肩膀上，幸福感幾乎要溢出來。我決定把我那個小秘密告訴他。 “顧遠，我……這個月推遲了三天?！蔽倚÷曊f，心臟怦怦直跳。
他的身體明顯一僵。他猛地踩下剎車，車子在路邊發(fā)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聲。 他轉(zhuǎn)過頭，眼睛在夜色里亮得驚人?！罢娴模俊?/p>
我點點頭，有些羞澀?！拔疫€沒測，想再等兩天。但……我覺得這次很有可能?！?/p>
他激動得語無倫次，捧著我的臉，狠狠地親了一口。 “太好了！舒舒！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們一定可以的！”
他重新發(fā)動車子，但開得比之前快了很多。他說他要立刻回家，要抱著我，哪里也不去。
回到家，剛打開門，就看到周倩穿著睡衣站在客廳里，似乎在等我們。 “表哥，表嫂，你們回來了?！彼吹轿覀?，笑了笑，“紀念日快樂?！?/p>
“謝謝。”我心情很好，也對她笑了笑。
顧遠卻沒看她，他一把將我橫抱起來，大步走向臥室。 “早點休息?！彼^也不回地對周倩說。
他的熱情讓我有些招架不住。進了房間，他將我輕輕放在床上，俯下身，熾熱的吻鋪天蓋地地落下來。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
急促的鈴聲在安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突兀。
顧遠不耐煩地皺了皺眉，沒有理會。但那手機鍥而不舍地響著，一遍又一遍。 我推了推他，“你還是先接電話吧，說不定是公司有什么急事?！?/p>
他有些不情愿地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我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一個沒有存名字的號碼。
他走到陽臺上，關(guān)上了推拉門。
我躺在床上，能模糊地聽到他壓低聲音在說話。他的語氣，似乎有些焦躁和不耐煩。 過了一會兒，他掛了電話，走進來。
“誰??？”我隨口問。
“一個下屬，工作上的事，非要現(xiàn)在匯報?！彼p描淡寫地解釋，然后重新向我走來。
但我注意到，他的情緒明顯不對了。剛才的激動和熱情，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些我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
他俯身吻我，動作卻不再像剛才那樣溫柔，粗暴的除去我的衣物，帶著一絲粗暴和發(fā)泄的意味。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毫無征兆地襲來。
第二天早上，我是在一陣劇烈的腹痛中醒來的。
我掙扎著起身，感覺身下一片濕熱。我掀開被子一看，純白的床單上，赫然印著一朵刺目的、正在不斷擴大的血色梅花。
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顧遠！顧遠！”我驚慌地大喊。
顧遠從浴室沖出來，看到床上的景象，也愣住了。 “怎么會這樣？”
“送我去醫(yī)院！快！”我哭喊著，腹部的絞痛一陣比一陣劇烈。
又是那家熟悉的醫(yī)院，熟悉的搶救室，熟悉的消毒水味道。
幾個小時后，我躺在病床上，面無血色。醫(yī)生拿著報告，對我宣布了那個我已經(jīng)預(yù)料到的結(jié)果。 “顧太太，您這次又是先兆流產(chǎn)，很抱歉，我們盡力了……而且，這次流產(chǎn)對您子宮的損傷非常大，以后恐怕……”
醫(yī)生沒有把話說完，但那憐憫的眼神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我徹底失去了做母親的機會。
顧遠握著我的手，眼圈通紅，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對不起，舒舒，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我不該那么激動?！?/p>
我搖搖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只是覺得，命運對我，實在是太殘忍了。它先是給了我一個天大的希望，然后又在我最幸福的時刻，用最殘酷的方式，將它徹底碾碎。
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星期。
周倩每天都來給我送飯。她熬的湯，比家里阿姨做的還要好喝。她陪我說話，給我讀新聞，想方設(shè)法地逗我開心。 她說：“表嫂，你別難過。孩子跟父母也是講緣分的。現(xiàn)在醫(yī)學這么發(fā)達，不能自己生，還可以做試管嬰兒啊?！?/p>
試管嬰兒。
這四個字，像一道光，瞬間照亮了我灰暗的世界。對啊，我怎么沒想到。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顧遠。他先是沉默，然后緊緊地抱著我。 “舒舒，你真的想好了嗎？做試管很辛苦的，要打很多針，對身體傷害很大。”
“我不怕?！蔽覉远ǖ卣f，“只要能有我們的孩子，多辛苦我都不怕?！?/p>
他看著我，最終點了點頭?！昂?。都聽你的。等你身體恢復(fù)好了，我們就去咨詢最好的醫(yī)生。”
出院回家后，我開始了漫長的身體調(diào)理，為做試管做準備。
婆婆的態(tài)度，卻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zhuǎn)變。她不再送那些苦得要命的中藥，也不再提孩子的事。她看我的眼神，又變回了最初的那種冷漠，甚至還多了一絲毫不掩飾的嫌棄。
她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偶爾來一次，也只是坐一會就走，和周倩說的話，比跟我說的多得多。
有一次，我無意中聽到她在廚房里跟周倩說：“……她那個身體，就是個無底洞，填多少錢都生不出來。小遠也是被她給迷了心竅，還想著做什么試管，白日做夢！”
我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
我沒有出去跟她對質(zhì)。我告訴自己，不要在意。等我成功生下孩子，她自然會閉嘴。
顧遠對我，還是一如既往地好。甚至比以前更好。他給我買各種補品，給我請最好的營養(yǎng)師。他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應(yīng)酬，每天準時回家陪我。
他會陪我散步，給我講公司里的趣事。他會在我打促排卵針疼得掉眼淚時，抱著我，親吻我的額頭，說：“老婆最勇敢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