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寒冬的雪,紛紛揚揚,像是要把世間所有的污穢都掩埋。寒風如刀,刮過林間的枯枝,
發(fā)出嗚咽般的哀鳴,仿佛天地都在為這場悲劇低泣。輕月站在雪地中,
一襲黑衣在皚皚白雪中格外刺目。手中的江城子劍尖處滴落最后一滴血,
那血在潔白的雪地上綻開一朵凄艷的花,旋即又被新落的雪花覆蓋。
他的目光凝固在若雪倒下的身軀上,那雙曾經(jīng)明亮如星辰的眼睛此刻正漸漸失去光彩,
卻帶著一種輕月無法理解的堅定和釋然?!叭簟??”輕月的聲音嘶啞,
幾乎被風雪吞沒,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中硬生生撕裂而出。若雪的嘴角微微上揚,
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呼出一口白氣,眼神逐漸渙散。雪花落在他蒼白的臉上,
沒有融化,仿佛連天地都不忍打擾這靜謐的死亡。輕月單膝跪地,手仍緊緊握著劍柄,
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一年了,從春日柳絮紛飛時開始,到這萬物寂寥的寒冬,
他追殺了若雪整整一年。如今任務(wù)完成,心中卻空蕩得如同這荒原上的風,
呼嘯著穿過他空洞的胸膛。拂衣閣最頂尖的兩位殺手,卻在這一刻,一同死去了。
二輕月是拂衣閣閣主撿來養(yǎng)大的孤兒。閣主常說他是天生的殺手,感情冷淡、根骨絕佳,
是一塊未經(jīng)雕琢的璞玉。輕月十六歲那年,若雪才進了拂衣閣,成為他的搭檔。
這個從黑街長大的少年與輕月截然不同。若雪抱著本偷來的秘籍自學成才,膽子極大,
竟把主意打在了外出的閣主身上?!拔乙膊恢滥菃巫邮钦l發(fā)出的,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好漢饒命?!比粞┍婚w主擒住時,嘴上討?zhàn)?,眼中卻閃著狡黠的光。出乎意料的是,
閣主竟看中了他的天賦與膽識,將他帶回拂衣閣,扔給了輕月。一個沉默寡言,
一個活潑善言,所有人都覺得這對搭檔難以長久。輕月也確實很少回應(yīng)若雪,
但若雪就像看不見他的拒絕,日復一日地跟在他身后,自言自語地說著話,不管他是否回應(yīng)。
“今日城南新開了家糕點鋪,那桂花糕香甜不膩,我偷偷給你帶了一塊?!薄澳憧茨窍﹃枺?/p>
像不像被血染過?”“你整日不說話,不悶得慌嗎?”輕月從不回應(yīng),但漸漸地,
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沉默里開始有了細微的裂縫。他開始習慣身邊有個人嘰嘰喳喳,甚至偶爾,
會回應(yīng)一兩個字?!班拧!薄安槐??!薄半S便。”對旁人而言微不足道的詞語,
對輕月卻是破天荒的改變。若雪仿佛得勝般高興,更加喋喋不休。他們就這樣做了三年搭檔,
性格迥異的兩人最后卻意外地合拍,總是完美地完成所有指派的任務(wù)。輕月不懂什么是友情,
但只是偶爾會覺得,或許此生一直與他同事也不錯。他向來不多話,
若雪卻總能讀懂他的沉默。一個眼神,一個動作,若雪便能心領(lǐng)神會。那時候沒什么煩惱,
練練劍、殺殺人,日子就這樣過了三年。直到那個春日,閣主將那份密報扔在他面前。
三拂衣閣的主廳內(nèi),燭火搖曳,映照著墻上巨大的地圖。閣主背對著他,
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叭粞┡炎兞??!遍w主說,“臥底傳回的消息,
他與霜華閣做了交易,出賣了我們在南方的三個據(jù)點?!遍w主嘆了口氣,轉(zhuǎn)過身來,
眼神銳利如鷹:“規(guī)矩你知道的。輕月,由你執(zhí)行清理任務(wù)。
”輕月還記得自己當時的反應(yīng)——其實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只是低頭領(lǐng)命,
如同過去接過的任何一個任務(wù)。他是拂衣閣的殺手,而拂衣閣的規(guī)矩很簡單:不問緣由,
只執(zhí)行命令。可當他真正到了若雪面前時,卻又僵硬在那,心臟猛地一縮。那一刻,
他第一次對閣主的命令產(chǎn)生了遲疑。“聽說閣主有新任務(wù)給我們。
”若雪用布擦拭著他的愛劍青玉案,劍身在春日下泛著幽光,映照著他帶笑的眼睛。
輕月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你去了哪里?”他聞到若雪身上若有似無的梅花酒香。
若雪有些奇怪,但還是從背后掏出兩壺酒來,道:“城南新開了家酒館,
據(jù)說他們的梅花酒是一絕,去買了兩壺,打算任務(wù)結(jié)束后與你同飲的。
”輕月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揚了揚。只有若雪在身邊時,他才會露出這般近乎微笑的表情。
他想起去年冬日,兩人執(zhí)行任務(wù)后在一處破廟歇腳,若雪不知從哪弄來一壺酒,
兩人分飲而盡。那是他第一次喝酒,也是第一次醉的不省人事被他保護直到天亮。
回憶如潮水般涌來,輕月想說些什么,喉嚨卻干澀得無法出聲。良久,
幾個字終于是掙扎了出來:“有,叛徒。”“誰?”若雪擦拭劍身的動作頓住,
抬頭看向輕月。沉默中,輕月與若雪對視著。若雪先是震驚,繼而大笑:“這玩笑可不好笑。
”輕月的手指微微抽動,但臉上毫無表情。若雪收起笑容,正色道:“我沒有。
有人在陷害我?!陛p月垂眸,不敢看他:“臥底有信,證據(jù)確鑿。
”若雪難以置信地看著輕月,他當然也是知道規(guī)矩,知曉了輕月是為何而來:“就憑一封信?
不容我辯解?”“閣主許了你一天時間逃亡。明日此時,我會開始追殺?!陛p月的聲音冰冷,
心中卻低聲道:快走吧,走遠點,藏到一個誰都找不到的地方。若雪的目光落在輕月身上,
那眼神復雜難辨,最終轉(zhuǎn)身離去。半晌,輕月獨自在房中擦拭江城子。敲門聲響起,
他知是若雪,卻未應(yīng)聲。“我知道你在里面。”門外傳來若雪的聲音,“你當真也不信我?
”輕月閉目不語。信與不信,在拂衣閣都不重要。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昂?,既然如此,
”若雪的聲音低沉下來,“那就來吧,我不會就這樣逃的,但也不會束手就擒。
”腳步聲漸遠。輕月手中的布停頓在劍刃上,一滴血珠從指間滲出,
他竟不知自己握得如此用力。四追捕開始于次日凌晨。
輕月很容易就找到了若雪留下的蹤跡——太過明顯,像是故意為之。第一次交鋒在城郊竹林。
若雪且戰(zhàn)且退,明顯未盡全力?!奥犖医忉?!”若雪格開輕月的劍招,急切地說,
“那臥底一定被控制了!”輕月攻勢不停,他看見若雪眼中的光芒一點點熄滅,
變成一片荒蕪。若雪翻身躲過一劍,憤恨道:“我們搭檔三年,你就這么不信我?
”輕月的劍尖劃過若雪的左臂,留下一道淺痕:“只是三年而已。”只是三年而已,不算短,
也不算長。但為何心中會如此刺痛?若雪眼中閃過痛楚,不再多言,虛晃一招后迅速撤離。
后來若雪不再辯解,只是逃。一次次逃脫輕月的追捕,卻又總是留下若有若無的線索,
仿佛既想被找到,又害怕被找到。春去夏來,輕月追著若雪一路向南。奇怪的是,
盡管若雪看似狼狽逃竄,卻總在關(guān)鍵時刻從輕月劍下逃生。有幾次,
輕月的劍已經(jīng)抵住若雪的咽喉,卻總會有什么意外發(fā)生——鳥雀驚起,或者遠處有行人聲音。
輕月向閣主匯報時,總是那句:“我會殺掉他的。”但他心里知道,自己在放水。
每一次出手都留有余地,每一次追蹤都慢了片刻。他希望若雪能逃走,逃得越遠越好,
永遠不要被找到。夏末的一次交鋒中,若雪的話也愈發(fā)少了起來,只是專注應(yīng)對輕月的劍招。
他們的劍術(shù)本在伯仲之間,江城子與青玉案的碰撞聲如鈴如泣。
輕月從沒有見過他這種冷漠的模樣,心里微微一陣刺痛。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搭檔的任務(wù)嗎?”若雪突然問,擋開輕月的一記直刺。輕月不答,
劍招卻慢了一瞬。“是在北方,雪地里。”若雪繼續(xù)說,聲音平靜得不像正在生死相搏,
“我為你擋了一箭,差點沒命。”輕月記得。那次任務(wù)若雪本可以獨自逃脫,
卻冒著生命危險將重傷的他拖行十里,回到安全處。若雪背著他,在雪地中艱難前行,
溫熱的血滴落在雪地上,綻開一朵朵紅梅。“為什么說這些?”輕月終于開口,聲音沙啞。
若雪苦笑:“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你太久沒跟我說話了?!陛p月的劍勢明顯紊亂,
若雪趁機脫身,消失在黃昏的霧靄中。五秋葉紛飛時,他們在一處荒廢的古廟再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