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行字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她的眼底，釘入她劇烈嗡鳴的大腦。
契約婚姻……可行性推演……
所以，連這場看似荒誕的、各取所需的交易，也是他無數(shù)次冰冷模擬后得出的“最優(yōu)解”？
屏幕上，那些滾動的日志還在無情地刷新。穿著校服的“她”和“他”在虛擬的櫻花樹下錯身而過；在咖啡館里，“她”對著另一個模糊的男性模型露出微笑；在同學(xué)會上，“她”禮貌而疏離地對他點頭……
每一次相遇都被拆解成無數(shù)參數(shù)：情緒值、環(huán)境變量、對話選項、第三方干擾因子……然后被投入這個龐大的運算機器，推導(dǎo)出一個個注定失敗的結(jié)局。
她看著那個逼真的“自己”在無數(shù)平行時空里，一次次地愛上別人，嫁給別人，度過與他毫無交集的一生。
而真正的他，就坐在這塊發(fā)光的屏幕后面，十年如一日地，旁觀著，計算著，修改著，絕望著。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感猛地沖上來。林薇死死捂住嘴，指甲掐進掌心，才勉強壓下那陣干嘔的沖動。
她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撞上走廊冰涼的墻壁，發(fā)出輕微的悶響。
主臥室里毫無動靜，他醉得太死了。
逃。
這個念頭像本能一樣竄起，瞬間攫住了她所有的神經(jīng)。
她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回自己的房間，反鎖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渾身抑制不住地發(fā)抖。黑暗中，只有她粗重急促的呼吸聲，和心臟瘋狂撞擊肋骨的聲音，咚咚咚，像擂鼓一樣敲在她的耳膜上。
瘋了。江敘瘋了。
而她，竟然簽了字，搬了進來，成了他那個見鬼的“最終方案”里的實驗品！
那一夜，林薇睜著眼睛直到天亮。窗外的天空一點點由墨黑轉(zhuǎn)為灰白，城市蘇醒的噪音隱約傳來，但她感覺不到絲毫暖意。每一個細微的聲響都讓她驚跳，生怕聽到隔壁傳來他醒來的動靜。
陽光透過窗簾縫隙射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刺眼的光斑。
她聽到主臥室的門開了，腳步聲有些虛浮地走向浴室。水聲嘩嘩響起。
過了一會兒，腳步聲遲疑地停在了她的門外。
林薇瞬間屏住了呼吸，全身肌肉繃緊。
“林薇？”門外傳來他的聲音，帶著宿醉后的沙啞和一絲……不確定的遲疑?！澳阈蚜藛幔俊?/p>
她咬緊下唇，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音。
門外沉默了幾秒。他似乎抬手想敲門，但最終又放下了。她聽到他極輕地吸了口氣，語氣恢復(fù)了平日里的平淡，但仔細聽，底下似乎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昨晚……我應(yīng)酬喝多了。如果說了什么不得體的話，或者……做了什么，我很抱歉?！?/p>
道歉？為哪一句道歉？是為那句“模擬了多少次重逢”，還是為那句“你都愛上了別人”？或者，是為那個把她按在墻上的、充滿侵略性和絕望的動作？
林薇的心臟縮成一團。他現(xiàn)在清醒了，用彬彬有禮的道歉，想把昨晚那個失控的、露出可怕真相一角的江敘重新掩蓋起來。
她依舊不答話。
門外又靜默了片刻。然后，腳步聲響起，他離開了。
直到聽見大門打開又關(guān)上的聲音，確認他離開了公寓，林薇才像虛脫一樣，緩緩松開了攥得發(fā)白的拳頭。
她在房間里躲了一整天。助理照常打來電話，溝通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日程安排，她的聲音聽起來一定僵硬極了，但助理似乎毫無察覺。
傍晚，江敘沒有回來吃晚飯。助理發(fā)來信息，說江總晚上有跨國會議。
林薇松了口氣，卻又感到一種更深的不安。她像一只誤入精密儀器的飛蛾，周圍的一切都看似正常運轉(zhuǎn)，卻不知道哪一根冰冷的金屬指針下一秒就會將她碾碎。
深夜，書房的門縫下，依舊透出了那片熟悉的光。
他又在里面了。對著那個屏幕。進行著他永無止境的、可怕的模擬。
這一次，林薇感受到的不再是好奇，而是一種毛骨悚然的恐懼。那扇門后，是一個她完全無法理解、也無法掌控的世界。
之后幾天，她極力避免和他碰面。他似乎也更忙了，早出晚歸，兩人即使偶爾在公寓里撞見，他也只是略一頷首，眼神快速掠過她，沒有任何多余的交流，仿佛那天晚上的醉酒和道歉都從未發(fā)生過。
那種刻意的、冰冷的正常，比直接的質(zhì)問更讓人窒息。
周六下午，他發(fā)來微信，言簡意賅：“一小時后出發(fā)回大宅。禮服在客廳?！?/p>
該來的還是來了。扮演恩愛夫妻的重頭戲。
林薇走到客廳，沙發(fā)上放著一個精致的禮盒。里面是一條香檳色的吊帶長裙，面料柔軟垂墜，價格標簽恐怕是她以前好幾個月的工資。
她換上裙子，尺寸分毫不差。他看著協(xié)議里她提供的三圍數(shù)據(jù)時，是不是也像看著那些模擬參數(shù)一樣冷靜？她對著鏡子，努力想扯出一個得體的微笑，嘴角卻僵硬得像凍住了一樣。
江敘準時出現(xiàn)。他換了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藍色西裝，頭發(fā)一絲不茍，身上帶著淡淡的剃須水清香。他看到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秒，極快，近乎掃描，然后淡淡評價：“不錯。首飾在盒子里下層?！?/p>
沒有贊美，只有“不錯”這樣一個合格的評價。
他遞過來一個絲絨盒子，里面是一條鉆石項鏈，款式簡潔，光芒卻刺得她眼睛發(fā)疼。
“需要幫你戴嗎？”他公事公辦地問。
“不用，謝謝?！绷洲睅缀跏菗屵^項鏈，手指微顫地自己扣上。冰涼的鉆石貼在她溫熱的皮膚上，激起一陣戰(zhàn)栗。
去江家大宅的路上，車內(nèi)一片死寂。他專注地看著平板電腦上的文件，側(cè)臉線條冷硬。
林薇扭頭看著窗外飛逝的街景，只覺得那條昂貴的項鏈像一道冰冷的枷鎖，勒得她喘不過氣。
江家大宅坐落在半山腰，是那種透著厚重底蘊和老錢氣息的莊園。管家恭敬地引他們?nèi)雰?nèi)。
剛進門，一個穿著優(yōu)雅套裝的貴婦就迎了上來，親熱地拉住江敘的手臂：“阿敘回來了！這位就是薇薇吧？真是標致，比照片上還好看！”
是江敘的母親。笑容得體，眼神卻帶著審視，不動聲色地將林薇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阿姨好?！绷洲睌D出甜美的笑容，依偎在江敘身邊，挽住他的手臂。他手臂的肌肉似乎僵硬了一瞬，隨即放松，甚至自然地抬手，覆上她挽著他的手背，輕輕拍了拍。
他的掌心溫熱干燥。林薇卻覺得像被燙了一下。
“媽，爸呢？”江敘問，語氣溫和，聽不出任何異樣。
“在書房跟你大伯下棋呢?！苯感χ?，引他們往客廳走，“薇薇啊，阿敘這孩子忙，平時要是有什么照顧不周的地方，你多擔待。他呀，就是事業(yè)心太重，這么多年，身邊總算有了個人……”
江母的話聽起來親切，卻字字帶著試探。
林薇臉上飛起恰到好處的紅暈，低下頭，聲音細軟：“阿姨您別這么說，江敘他……對我很好的?！彼杏X到身邊男人的視線落在她頭頂，如有實質(zhì)。
“那就好，那就好?！苯笣M意地拍拍她的手。
客廳里已經(jīng)坐了不少人。江敘的父親威嚴沉穩(wěn)，幾位叔伯氣質(zhì)不凡，女眷們衣著華貴，言笑晏晏。江敘帶著她一一打招呼，他游刃有余，介紹她時語氣自然親昵：“這是我太太，林薇?！?/p>
“太太”兩個字從他嘴里說出來，自然得仿佛他們已經(jīng)相愛多年。
林薇配合著，微笑，點頭，應(yīng)答。她感覺自己像個被輸入了程序的機器人，執(zhí)行著“扮演恩愛妻子”的指令。而編寫程序的人，此刻正攬著她的腰，指尖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她卻只覺得寒冷。
席間，話題不可避免地繞到他們身上。
“阿敘和薇薇是怎么認識的？都沒聽你提過?！币晃惶媒阈χ鴨?。
全桌人的目光都投了過來。
林薇的心瞬間提了起來。協(xié)議里沒對過這個稿！
江敘放下筷子，從容地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然后轉(zhuǎn)頭看向她，眼神里帶著一種足以以假亂真的溫柔笑意：“說起來，還是我蓄謀已久。高中時就對薇薇有印象，后來偶然又遇到，才發(fā)現(xiàn)差點錯過了寶貝?！?/p>
他語氣自然，甚至帶著一點調(diào)侃，桌面上立刻響起一陣善意的哄笑和感嘆。
“怪不得！鐵樹開花就是不一樣！” “阿敘居然也會暗戀別人？真是沒想到！”
林薇配合地露出羞澀的笑容，心臟卻在胸腔里狂跳。他說得那么真，連她幾乎都要相信了。這份“演技”，是不是也在那無數(shù)次的模擬里演練過千百遍？
“那打算什么時候要孩子？”另一個嬸嬸笑瞇瞇地問，“你爸媽可都等著抱孫子呢。”
江敘面不改色，給她碗里夾了一只蝦，語氣輕松：“不急，薇薇還小，我們再享受幾年二人世界。”他側(cè)過頭，對她笑了笑，眼底卻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那般情意綿綿，那般無可挑剔。
林薇嚼著嘴里的食物，卻感覺味同嚼蠟。這場精心編排的戲里，只有她一個人知道臺下是萬丈深淵。而他，是那個冷靜的導(dǎo)演，也是唯一的觀眾。
晚餐結(jié)束后，江敘被父親和叔伯叫去書房談事。林薇被江母和幾位女眷拉到偏廳喝茶吃水果。